[中篇] 閃亮的未來3
進入這間廣告公司已經兩年多了，混亂忙碌是家常便飯，而我竟也習慣這樣的生活，甚至
有些「規律」了。混亂忙碌變成規律，還真是讓人無言。
我的主管在錄用我之前，平均八個月會換一個助理，倒不是她難搞，而是這間公司的事情
多半紛亂無章，大多數的助理都受不了這樣的工作環境，所以都選擇離職了。
我們企劃設計部門通常要透過業務才會了解客戶的需求，但業務人員多半專業程度不足，
常常承諾客戶我們無法達成的要求；或者是無法把客戶的要求清楚地表達給我們，害我們
白忙一場。我們為此和業務人員溝通，甚至爭執許多次，但業務人員通常是公司說話最大
聲的人，所以往往老闆總是站在他們那邊，說著我們也該多體諒業務人員的辛苦，他們可
是費盡辛勞才跑到業務的呢！
所以我們常常做白工，修改了大半天，客戶還是會選擇最初的提案，真懷疑那些人到底知
不知道想要什麼。
以產品生命週期來說，廣告在不同的時期呈現的方式都不一樣，如果是新產品上市，那麼
廣告的作用就是要吸引顧客；而如果是上市一段時間，也熱銷一陣子，但最近銷量下滑了
，這時廣告的功能則是提醒顧客世界上還有此商品，還沒下市喔！這是最簡單的概念，如
果單純的以為沒有差別，那麼廣告的效果將會大打折扣。但往往客戶連這都不懂，而業務
也不會好好解釋，所以我們設計的內容才會命中率那麼低。
唉！什麼時候公司才會安排這兩個部門坐下來好好的溝通呢？但前提是得要多給我們企劃
部多些說話時間，最好是給我們一個「大聲公」讓我們暢所欲言。
我的主管從會議室走回來，回到位子上，她嘆了口氣，「前幾天白加班了，提案又被推翻
，客人決定用之前提的那個。我就說那是最好的方案嘛！他們總是要等到時間來不及了才
要做決定，所以下次我們只要隨便敷衍一下就好了，反正時間一到他們總會在那些提案中
挑出一個的。」
這話我不知道聽她說了幾次，但每次案子被推翻後，還是會認命地埋頭苦幹，絞盡腦汁想
出更好的提案，但大多是白費工夫。
為什麼我還願意留在這間公司呢？就是因為我的主管，她是個認真負責，對待下屬又很包
容，在她的身邊我能學到許多，除了在企劃上的專業外，還有對待工作的熱忱，她無疑是
個廣告人。我以前的工作經驗得知，很少人會願意這麼無私地將一切教授給下屬，而我又
是愚鈍，總要花比較多的時間學習新東西。我以往的主管總不會給我好臉色，好險她有耐
心，讓我在工作上安心許多，所以就算公司的作業流程讓人很氣憤，但能和她一起共事讓
我不曾想過要離職。
其實主管也很受不了公司的作業，只是她在這間公司已經十幾年了，雖然薪資不高，但如
果離職到外面找工作，她卻找不到願意給她同等薪資的公司。不是她能力不足，只是現在
企業都是成本導向，不願在人力上花費太多，所以要另尋工作，勢必要有所取捨。雖然在
這裡工作辛苦，但也已經習慣這麼多年了，再出去外面找，也不一定能找到更好的，於是
她就年復一年地待下去了。
但她卻不時地和我談論關於我的去留這件事，她不希望我像她一樣，最後走不了，我還年
輕，還有本錢找到好的公司，在這裡累積經驗後，也許可以到下一間公司當個企劃人員，
別再當助理了，這樣才不會浪費時間。
我還需要一些時間才會考慮這個問題，因為我還沒辦法獨當一面，也許再一年吧！
我轉頭過，笑著對她說：「總之還是結束了，而且廣告拍出來的效果一定會很好的。」
「又還沒拍出來，妳怎麼會知道？」她面無表情地說。
雖然主管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才回家，但穿著還是很時髦，真不知道她是用什麼時間去置裝
的。她的頭髮維持著性感的大波浪造型，還染上了紅褐色，但任何女孩都會想要的髮型，
臉上的妝總是很完整，但又不會顯得濃妝豔抹，要達到她這樣完美的裝容不知道要費多少
心，我一定辦不到的。
她說這是生活的樂趣，雖然時間都花在工作上，沒時間出去玩，更別說要和男生約會。但
每當妳上完廁所洗手時抬起頭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那一刻，不是疲憊無神的臉，而是容光
煥發的自己，就算剛剛才被工作氣得半死，心情也會馬上轉好。所以把自己打理的漂漂亮
亮對她而言是十分重要，算是精神糧食吧！
「因為妳的每個作品客戶都很喜歡呀！不然客戶怎麼會願意一直和我們合作？」
她露出微笑，看了看電腦銀幕，就我所知我們還有三個案子要忙，但時間都還很充裕，所
以她可以暫時先鬆一口氣。
「我們晚上不要加班去吃大餐好不好？」我亮著眼睛問著她。
她看了我一眼，露出笑容，「好啊！去哪妳決定，位子記得訂好呀！」
我們像往常一樣選擇吃火鍋，這是我們共同的喜好，可以天南地北的聊，又不怕食物涼掉
，雖然還是有時間限制，但如果避掉顛峰時段，通常還是可以待到兩小時以上，對我們而
言綽綽有餘。
我們八點才到火鍋店，馬上就點了整桌的菜，我們快餓扁了。
「最近還好吧？」在食物還沒熟時，主管問著我。
我知道她是指哥哥自殺的事，已經過去三個多月了，我也漸漸回復正常。但剛開始時，我
每天都會在坐位上哭，還會呈現呆滯狀態。主管那時非常的擔心我，她試著想增加我的工
作量，希望我可以轉移目標，但效果不佳，我不是將事情搞砸，就是忘了準時回覆，反而
讓我心情更糟糕。
她曾建議我休息一陣子，可是被我拒絕了，我不想在家面對爸媽，也不想待在那個家，那
會更讓我陷入悲傷的漩渦。
於是她除了不時地關心我之外，其餘就放任我了。
我想那時她應該忙得焦頭爛額的吧！真是太對不起她了。
「最近還不錯，我搬出家了，還有個朋友來和我同住，所以我可以暫時忘掉那件事。」我
回答道。
「妳什麼時候搬出來的？怎麼都沒說一聲？那妳父母怎麼辦？」她皺著眉頭問。
我聳聳肩，「我只是想這樣也許我就不會那麼難過了，不然我快受不了家裡的氣氛了。」
「可是現在應該是妳父母最需要妳的時候，他們需要妳的安慰和陪伴。」主管的語氣就像
是在指責我是自私又不孝順的小孩。
我原本要去夾肉的手放了下來，看著她說：「我需要喘口氣，何況……我很氣他們。」
「氣他們？為什麼？」她將肉夾進我的碗裡，納悶地問著我。
我思索著要不要把原因告訴她，萬一她覺得我小題大作怎麼辦？
我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將哥哥日記本裡的東西簡單告訴她，又說了他們對哥哥的態度
，讓我覺得他們該對哥哥的死負一部份的責任。
主管思忖了一會兒，認真地對著我說：「聽起來妳哥哥是個不善表答自己的人，這種人通
常別人都不知道他們到底需要什麼，表面上看起來隨和，但事實上相處起來卻很困難。也
許妳父母是相當直接的人，遇到了妳哥哥這種悶葫蘆，他們以為妳哥哥若是有什麼需要會
提出來，到時再支援他就行了。而妳哥哥卻從來不表達他的困難，妳父母也就認為妳哥哥
不需要幫助，但妳哥哥卻反而誤會妳父母不關心他。」
「這樣他們也太不了解自己的兒子了吧！」我悶悶地說。
「這種事情在東方社會不是很常見嗎？」她不以為意地說。
「但也不能這麼說呀！一般的父母不會打擊自己的孩子吧？」
「小姐！妳不是活在西方世界好嗎？我們的父母哪個不是以打罵教育自己的小孩？」主管
試圖把我拉回現實。
「對！可是妳沒親耳聽到他們說的那些話，那簡直要人命。」
「當然也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妳父母真的不是那麼喜歡妳哥哥。」她說。「妳知道學校
老師一定都會偏愛一些學生，有些學生縱使表現的不是那麼好，但老師卻莫名地喜歡他，
而有些學生表現的再好，老師卻還是能挑得出毛病。我記得我小學五年級時遇到一個班導
，我已經忘了她挑剔我什麼了，但我幾乎每天都會被她叫起來罵，這對我這個文靜的乖學
生而言是相當的難堪。從前的老師都對我相當的和善，唯獨他卻對我相當的兇，明明我就
像以往一樣表現得很優秀，而且我也不惹麻煩，但她還是找得到理由罵我。這也影響同學
對我的態度，我開始被霸凌。天啊！簡直是場惡夢。我常躲在棉被裡哭，不敢和父母說，
一直到學期結束，我在路上遇到以前對我很好的老師，他和我聊了幾句，感覺還是像以前
那樣關心我，讓我發現也許不是我的問題，也許只是很單純的那個老師和我的八字不合吧
！沒什麼理由的，我不得她的緣，沒有誰對誰錯，事情就是那麼簡單。後來我和父母提起
這件事，他們同意讓我轉學，我才結束這場惡夢。
「我想說的是，也許……也許妳哥哥和妳比起來較不得妳爸媽的緣吧！每個人的個性本來
就不相同，而且也沒辦法喜歡每種個性不同的人。他只是比較倒楣，父母可能不太能欣賞
他的個性，所以自然對他比較冷漠。但換個角度想，他在外面遇到的人一定都是欣賞他才
願意和他交朋友，如果他能想開一點，其實身邊還是很多人關心他，何必一定要為父母的
態度那麼傷腦筋呢？」
我完全不接受她的說法，什麼叫想開一點？怎麼叫一個憂鬱症的人想開一點？她怎麼把話
說的那麼簡單？我幾乎要對她咆哮，但最後我忍住了，冷冷地對她說：「他生病了，而且
那是他的父母，很難不當一回事。」
她看出我生氣了，怔了一會兒，然後笑著向我道歉，「對不起！我只是說出我的想去，妳
是他的妹妹當然最懂他的難處，我實在沒資格說那麼多，當我沒說好了，我們還是開心的
吃飯好嗎？」
我實在很想裝沒事繼續我們的晚餐，可是當我夾起一塊肉到嘴邊時，卻發現我無法張開嘴
吃下去。於是我放下筷子，看著她說：「妳曾經想像妳的父母對妳嘆氣嗎？那和老闆對妳
嘆氣?對不一樣。就算被老闆劈頭大罵，當下雖然難過，可是向朋友吐吐苦水也就沒事了
。我哥哥非常努力的想要站起來，可是我爸媽卻不時地撥他冷水，『去找份工作吧！』、
『每天在家都在做什麼？』『你以為公務員這麼好考嗎？』……每天說著這些話，這些讓
人沮喪又無力的話。他們本來是該愛你、關心你、支持你的人，現在卻是不斷地撥冷水，
即使只是一個字，一個眼神，一個嘆氣，那都讓人難受不已，而妳卻還輕鬆地說我哥哥看
得太嚴肅了。」
主管怔怔地看著我，不知道該回什麼。
於是我繼續說：「他們是父母，我們最信任的人，當他們也不相信我們時，要我們要怎麼
相信自己？我哥哥他正是處於這樣的困境、折磨中，不是像妳遇到一個……莫名奇妙的老
師這麼簡單，時間過了，妳可以把那個老師忘得一乾二淨。可是時間過得再久，妳也無法
忘記自己的父母對你說了什麼話。」
她看著我，再一次向我道歉，「對不起！我真是沒頭沒腦地說了那些話……妳說的對，那
根本沒辦法比較。」
我很想繼續留下來，可是我發現我沒辦法，我實在沒辦法再面對她了。於是我抹去臉上的
淚水，和她說了聲抱歉後站起身離開，留下滿桌子的食物讓她收拾。
我真的很氣，她怎麼能隨便就將哥哥的情境想得那麼簡單？雖然她長我幾歲，看事情也比
我圓融、豁達，但她沒有權利說我哥哥。
我直接坐捷運回家，回到小套房後，莫莉問我怎麼會那麼早回來，於是我把在火鍋店發生
的事告訴她，邊說我還邊哭。
我用力?掉臉上的淚水，問著莫莉，「我是不是太小題大作啦？」
莫莉聳聳肩，好像不太想評論這件事，但看我那麼難過，於是開口說道，「雖然妳主管說
得很容易，但也有些道理嘛！只是她沒考慮到妳的心情就說那麼多，實在是太沒同理心了
。」
我瞪大眼看著她，「所以妳也贊同她的話？……我哥哥自殺是小題大作嗎？」
莫莉像是被食物哽到，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最後她嘆口氣，「妳現在還沒走出哀傷，但
……自殺……天啊！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反正等妳傷心過了，妳就會發現……」
「發現什麼？」
「就是那樣嘛！」
「哪樣？」
莫莉被我問到幾乎到舉雙手投降，「不要再問了，我不想吵架，也不想讓妳傷心啦！」說
完，她逃進廁所裡。
我坐在床上，心裡忿忿然，什麼嘛！因為不是自己的事，所以才把事情看得那麼簡單，為
什麼她們不試著站在哥哥的立場想呢？這一切都很不容易！可惡！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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