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 紫薊魂#1
農人趕著成群的牛羊，沿著牛街一路叮鈴叮鈴紛紛匯聚在草地市場。近午時分，整座城市
依然壟罩在密雲冷風中，但這無損假日市集的人聲鼎沸。
「真難以置信，誰還能想像這裡二十年前還是河道呢？」魚販對艾蜜莉攀談著。
「如果史特寧堡按照這個速度繼續擴張，人們再過不久就會把那座湖抽乾吧。」艾蜜莉想
著她二十年前的家鄉應該還是座蠅蚊滿佈的荒島吧，儘管現在依然蠅蚊滿佈。「這樣到新
鎮區就方便多了。」
「這就難說了，畢竟那座湖同時也是城堡的護城河。」
「史特寧城堡還需要護城河嗎？」
她遠眺雄踞山丘頂端的史特寧之堡，想像市集人們的一舉一動都在統治者眼裡。
「這也一樣難說啊。」魚販神秘兮兮笑著。
史特寧堡，舊日的都城，歷史與鬼魂一樣豐富。每個酒吧都誕生過文豪，每個旅館都死過
詩人，每個城堡都囚禁過皇后，每個豪宅都窩藏過情婦或情夫；更別提地下城了，根本沒
人知道究竟有幾層。每當瘟疫肆虐，人們就把屍體與患者鎖在地下室或一樓，鋪上新的石
板與地磚，展開城市的新章。
地下的世界交給魔鬼與女巫統治，至於地表的世界……那又是另外一段複雜的故事了。
「漂亮的小姐，因為妳來自海外，跟他們不一樣，我才對妳說的呀。」魚販壓低音量，確
認周圍沒有外地口音，「那塊石頭，聽說已經回來了……」
「石頭，是那塊石頭嗎？」艾蜜莉比了一個戴帽子的動作。
「是啊，就是那個石頭。」魚販點頭稱是，多抓了幾尾柳葉魚打包給艾蜜莉，「敬我們的
祖國。」
「謝謝你。」
艾蜜莉回以微笑，一邊把鮮魚收進籃子內。當地女人總能使用一塊長布和腰帶在身上變出
數個口袋與披風，然後把路上買來的東西擺在腰間或身後的囊袋裡，但艾蜜莉堅持服飾與
提籃的功能應該區隔清楚。
如果傳說中的石頭真的回歸史特寧堡，那把找出石頭當成年度競賽項目應該會比純粹的植
物學研究來得趣味些吧。艾蜜莉邊思考如何說服沃爾根兄弟──她的同學兼社團損友，邊
走向草地另一端的一台老舊篷車。「你有任何疑問嗎？歡迎諮詢！吉普賽的拉蓮妲姊妹，
往前十碼。」立板上如此寫著。
「先生女士們，快來這裡瞧瞧！抄襲者就是生的這副德性，而接下來就是他應得的嚴厲懲
罰！」
來自廣場中央的吆喝聲迅速吸引大批人潮，數道皮鞭破空聲響更加使群眾興奮。禁不起好
奇心，艾蜜莉也跟著鑽進人牆，想看看今天的倒楣鬼是誰。
「是個南方佬啊，挺優秀的不是？」主持人繼續興災樂禍。
南方人？哪個南方？艾蜜莉翻轉腦內的地圖，對她而言這裡全都是北方人，她不知道他們
彼此是怎麼區別東南西北。儘管費了一番力氣擠到前排，她還是不知道那個被發現的抄襲
者是誰，只看見一個光溜溜屁股被固定在橡木桶之上。
「各位親愛的家長們，記得好好教導你們的孩子，別讀到大學了還在抄作業，真是天大的
笑話，史特寧堡大學之恥。」
「打他！打他！」圍觀民眾紛紛叫囂。
此起彼落的喊打聲中，執法人員揮落手中長鞭，在少年慘白的屁股上烙上血紅色疤紋。悶
哼的挨了三四下鞭撻後，少年終於忍受不住哀號出聲。
艾蜜莉身軀一顫，她認出了這個聲音，是萊恩。
雖然在他搞上醫學系女學生後，他們已經半年多沒交談而她也常常詛咒萊恩路上跌個狗吃
屎，艾蜜莉卻沒想到萊恩竟然會倒楣到這種境地。她覺得自己應該說些「剛好讓你的新女
人學以致用，當她的現成病患」之類的風涼話，但事實上她選擇閉上雙眼，默默轉身走開
。
鞭子繼續揮舞，萊恩持續慘叫。亢奮的群眾迫不及待參與這互動式公開展覽，於是菜葉齊
飛，往他臉上招呼。
她快步遠離現場，並深感可恥。罪惡感並不是因為她認識的人犯錯，而是因為她竟然加入
了落井下石的一方。她知道萊恩上學期修了幾堂非常艱深的進階課程，而她也是因為不想
看見萊恩才毅然換掉課表；雖然這只是個好聽的藉口，那些理論實在太難了，挫折感甚至
讓艾蜜莉懷疑自己毫無天分可言。
她無法想像，如果當時沒下定決心退課，現在會淪落什麼地步。
幸好吉普賽姊妹的篷車就在不遠處，她不用再與萊恩糾結。艾蜜莉加速逃離令她侷促的情
況，一個箭步踩上車廂前的台階，卻不偏不倚撞進陌生人的胸膛裡。
「噢，妳沒事吧？」
陌生男子趕緊扶住失去重心的艾蜜莉，另一手抓住差點飛出去的菜籃子。
「真是抱歉，我太冒失了。」她匆忙賠罪。
「小事情，別介懷。」青年笑著把菜籃遞還艾蜜莉，然後盯著她的臉瞧了一會兒，「我不
是很確定這麼講會不會有點老套，但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面？」
艾蜜莉回過神，也仔細打量陌生人。雖然她並不特別擅長記住他人的長相與名字，但在觀
察服飾穿著上卻有一套；比方說，她非常確定自己看過眼前男子身上的衣物，仿自熱內亞
的款式與織工。但這次是例外，就算只憑面貌，她也認得對方，倒不是因為他標致的五官
，是那整個史特寧堡也沒幾個人擁有的亮眼金髮，儘管是模範學生的樣式。
「嗯……這麼說來，似乎有點印象。你也是這裡的學生嗎？」
「是的，我是威爾，」威爾頓了一下，手停在半空中，「法學院的學生。」
「艾蜜莉，文學院。」艾蜜莉大方的與威爾握手，「很高興認識你。」
「妳也是來找尋失物的嗎？」
「不，我有些課業方面的難題，需要一些靈感。另外，還有一點點情感方面的困擾……」
「祝妳好運，再會。」
威爾微笑告別。走出篷車的陰影，他的臉頰透出幾許紅潤。
艾蜜莉回憶他手掌的觸感，伴隨長年厚繭，「是農家出身嗎？」她喃喃自語。
「我的朋友，」拉蓮妲妹妹聲音較為尖細的聲線拉回艾蜜莉的思緒，「別再猶豫了，快快
進來吧！」
「別打斷她，說不定她正在對那位帥哥下咒。」拉蓮妲姊姊的聲音低沉而些許沙啞，「令
人意亂情迷的愛情魔法！」
「如果我真的下咒，」艾蜜莉拉開門簾，拉個板凳隨意坐下，「也是讓他愛上你們這兩個
風華絕代的美人。」
「親愛的淑女，妳非得造成我們客人的困擾不可嗎？」
拉蓮妲姊姊發出噁心的聲音，妹妹跟著比出反胃的動作。
篷車內部看起來比外表寬敞許多，有三張矮凳，一張圓桌與茶几，左右兩排櫃子；圓桌上
擺著一顆紫色絨布襯托的水晶球、縮小的頭顱標本、搖曳的煤油燈與散落的塔羅牌，櫃子
上則不規則放置著各種小護身符、玻璃瓶罐與波斯瓷器；剛離去的威爾則留下一只沒有把
手的鬱金香杯在茶几上，裡頭還剩有半杯紅茶；腳踩的地方也不馬虎，鋪著土耳其地毯。
拉蓮妲姊姊坐在桌子後方，與客人隔著一層深棕色薄紗，拉蓮妲妹妹坐在更裡層，又隔著
一層薄紗。頭巾與面紗掩蓋她們的面容，只露出高挑的身材、眼睛與一綹暗紅色頭髮。
「如果客人們知道拉蓮妲姊妹的真面目是兩個變裝癖，應該會感到更加困擾吧？」
她始終認為，一個人如果從小在裁縫店長大，絕對不會有任何動力去成為一個變裝癖。
「這不是興趣，是工作，為了賺取我們的生活費。」拉蓮妲姊姊瞄了一眼艾蜜莉的菜籃，
「難道我們要靠搭訕商販，或被搭訕來多拿幾條麵包嗎？」
「我才沒有這麼做。」她反駁，「而且，我也沒有任意挪用社產來當作生財工具，秘書先
生。」
「只能等妳當上社長，再來端正風氣囉。」拉蓮妲姊姊無賴的雙手一攤，「雖然社長與我
從沒說過社團資產不外借。」
「想要喝點什麼嗎？」拉蓮妲妹妹收拾上一位客人留下的杯具，並遞給艾蜜莉一杯熱香料
紅酒。
「謝謝你，羅賓，你永遠這麼窩心，一點都不像你哥。」艾蜜莉輕啜幾口熱紅酒，頓時澄
香與肉桂渾身舒放，「所以，蓋瑞，你們打算用這可笑的偽裝跟我對話到什麼時候？」
「如妳所願。」
拉蓮妲姊姊脫下面罩，原來從頭到腳的整套吉普賽裝扮都是一個斗篷變出來的，羅賓也跟
著解下頭巾，原本纖細的少女外貌像衣服般被脫掉；現在三個人都是一樣的咖啡色捲髮，
只是艾蜜莉將它們整齊綁成麻花辮擺在腦後，而沃爾根兄弟讓他們恣意飛揚。蓋瑞日後兩
側高聳的髮線與蔚然的啤酒肚此時已略見雛形，羅賓臉上則明顯泛出青少年特有的紅潤，
像是白色瓷盤上撒了把新鮮紅莓，「沒錯，四下無人時我都已毒打羅賓為樂。」解釋到不
耐煩的蓋瑞如此自嘲。
他們修習的課程，招生時程不太固定，因此家人決定讓羅賓提早入學，好跟著蓋瑞。
「說吧，什麼風把妳給吹來了？」蓋瑞把變身道具隨意擺在桌上。
「你們不也看到了，那個……」艾蜜莉吞了吞口水，「萊恩，他是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副德
性的？」
「他退步了，就這麼簡單。」蓋瑞雙手一攤。
「怎麼可能，我明明常常在圖書館遇到他，」她趕緊補充，「無心瞥到的。」
「我指的退步不是功課方面，而是天賦。」
「天賦？」艾蜜莉顯得不解。
「本質上，魔法就是非常不穩定且難以掌握的東西。所以，隨著時間推移，一個人的魔法
衰退到最終失去，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原來是這樣……什麼時候開始的？」
「妳是說？」
「萊恩，當然是萊恩。」
「半年前吧，」蓋瑞思索一會，「從那之後，他就偏好跟正常人混在一起。」
艾蜜莉想起了過去的萊恩，那個天資洋溢令她崇拜不已的萊恩。他可以使玫瑰在深冬綻放
，令極光在夏夜閃耀，只差沒把星辰當作禮物摘下來給她；那僅僅兩年不到而已，感覺卻
像一個世紀漫長。
「我很遺憾，沒人想要看這件事發生……」蓋瑞嘗試轉換主題，「不過，妳應該還有其他
的話題吧，妳在看見萊恩之前就打算走過來了。說吧，有什麼好玩的？」
「我最近聽到一些耳語，說不定你們也知道了，命運之石似乎已經偷偷運回史特寧堡了。
」艾蜜莉神秘兮兮說著。
「所以？」蓋瑞挑眉。
「用找尋命運之石，來取代無聊的植物學研究吧。」
「餿主意，」他用力搖頭，「妳一定不了解命運之石對我們而言，是什麼意義。」
「我知道，歷代國王受冕時都坐在命運之石上，命運之石象徵……」
「妳如果真的明白，就不會用如此輕挑的語氣來談論命運之石。」蓋瑞不耐煩地打斷艾蜜
莉，「相信我，命運之石不是你我該涉入的東西，它是個敏感的大麻煩、大漩渦！我們應
該盡其所能站得遠遠的，以免被捲入漩渦之中。何況，我們已經答應植物所學會和園藝社
要解決紫薊花的困難，妳要我們反悔嗎？這會破壞社團的信譽。」
「是破壞社團的聲譽還是你的名聲？還不是因為你在搭訕園藝社的秘書。」她反駁。
「秘書之間會面討論活動事宜，也在正常社交禮儀的範圍內。」蓋瑞聳肩。
「他們還一起去騎馬。」羅賓悄聲補充。
「閉嘴，羅賓，我說過下次就帶你去。」
「好吧好吧，當我沒說。」艾蜜莉擺手表示放棄，「所以，誰要是能找出第一，薊花枯萎
的原因，第二，解決病因，就能當選下一屆的社長，對嗎？」
「是的，需要我借妳幾本植物病理學嗎？」
「不了，我已經看完了。」
「蓋瑞，有人走來。」羅賓一直注意著外界動態。
「我也要回家了，不打擾你們做生意。」艾蜜莉把剩下的熱酒飲盡，只留下一點橙皮與肉
桂渣，然後親手交還羅賓，「謝謝你，羅賓，等我當上社長，就讓你做我的秘書。」
「真可惜，我原本屬意把秘書這個位置留給妳。」蓋瑞拉上斗篷，再次變身成為拉蓮妲姊
姊。
「沒關係，我可以讓你當公關，相信你可以得心應手。」
艾蜜莉拎起菜籃，趕在下一位訪客來到前走出篷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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