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 鬼道六

看板story作者XIMIX (天不從人願)時間9年前 (2015/04/28 12:26)推噓6(6推 0噓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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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天才或白癡──小乖 (Guai) 隔著單向鏡，看著小乖振筆疾書，趙博士不禁感嘆命運真是眷顧強者，冥冥中的安排太過神奇。或許也算是天意吧，當初由自己接手照顧這個孩子。這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趙博士仍然記得張教授託孤時的表情。印象深刻，記憶猶新，就連恩師臉上的每條皺紋都歷歷在目。是的，張教授是趙博士年輕時的啟蒙恩師，更是他童年所倚靠的慈愛養父。所以小乖自小就喊趙博士作大哥。從小，小乖也只願意和大哥互動，甚至比對生父還親。趙博士的父母是張教授的摯友，因為意外而英年早逝，死後還被扣上可能是國民黨卑劣特務的難聽帽子。雖然無法證實，但年幼卻聰明懂事的趙博士心裡明白，父母是被捲入政治鬥爭，慘遭暗殺。無論下手的是國民黨或共產黨都一樣。趙博士恨透了這些人渣。張教授情深義重，獨排眾議，勇敢展現出讀書人的風骨，痛斥將無辜孩童打成間諜遺毒奸細餘孽的偏激言論，對失去雙親的趙博士視如己出，挺身收養，雖然本身膝下沒有子女，又出錢出力用心撫育，卻依然大方讓趙博士保持原本姓氏，讓趙家不至絕後。如此行為，在當時資源貧乏又民智未開的艱困環境底下，實屬令趙博士沒齒難忘的大恩大德。有德高望重的良好形象作為後盾，除了引來流言蜚語之外，張教授一時倒也沒惹上太大麻煩。或許是善有善報，張教授老來得子，對小乖非常寶貝，卻沒有因此降低對趙博士的關愛。在小乖脫離襁褓之後，張教授甚至更加大力栽培已是少年的趙博士。因為小乖在心理上，先天具有嚴重的多重障礙，勢必無法自理生活，需要大哥鼎力扶持。小乖好手好腳，身強力壯，肢體健全，卻無法表達和接受情感與想法。他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除了大哥的叮嚀以外，也聽不進半點他人意見。張教授雖然苦惱，卻也以小乖為榮。因為小乖的天賦確實令人驕傲。他的吸收與理解能力格外發達，對圖形與文字的敏感度極度驚人，堪稱天才。小乖可以過目不忘，把掃過一眼的複雜地圖手繪複製，精準呈現。即使他根本不知道在畫世界的哪個部分，而且對圖中的尺標和符號完全不懂。小乖能夠瞬間翻譯，將沒正式學習過的不同語言完美轉換。就算他絲毫不明白只看過一次的字典為何存在，而且對文中的意義和內容徹底無視。小乖對圖文輸入與輸出的結果不感興趣，就只是單純專注並享受汲取和反饋的過程而已。他大腦的運算方式，是連趙博士都解不開的謎。發現小乖的「特異功能」能「派上用場」，是在趙博士正式繼承了張教授的遺產後才碰巧開始。一切都要從那段最黑暗的時期講起。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以階級鬥爭為核心思想，文化大革命敲響了理智與道德的喪鐘，是許多知識份子的前途墳墓。一不小心，就會被打成罪該萬死的反動派，而且遭到成千上萬的落井下石。就連克己守份的張教授都無法倖免於難。張教授專門研究人類，包含人類的起源、演化、習性、與行為，自然曾經發表過許多看法。這些論述和記錄，都成了能拿來大做文章，找出「問題思想」的最好把柄，連曾和養子父母交好的過往事蹟都被挖出來打。張教授慘遭批鬥，被關進牛棚，還連累了妻子被當成共犯，因為不肯告密背叛，出賣丈夫，而被慘無人道的審問過程活活虐死。離開牛棚的代價是下鄉勞動，亦即流放邊疆。張教授在臨行前，把獨生子含淚交給了乾兒子，出發後未滿一年，就死在遠到永遠也回不了家的天涯海角。無數棟樑精銳，就這樣如張教授般，葬身於十年浩劫張牙舞爪的洶湧洪流。國家的人力資源迅速乾涸，庫存見底，進入前所未有的大空窗期。政策殘酷，但不幸中的大幸是人性未泯，張教授作人又素來敦厚。民眾看在小乖是「低能兒」的份上，又記著張教授以前對人的好，並沒有太過刁難這對兄弟，還讓他們住在原來的老房子裡。大多數人只是眼不見為淨，有些鄰居還會不時給予接濟。何況百無一用是書生，連飯都吃不飽了，說不定隨時會餓壞病倒，一個帶著智障拖油瓶的慘綠少年，口袋裡又能變出什麼把戲？可誰也想不到，福大命大的趙博士還真能翻身。機會是給有所準備的人。沒有飯吃，那就啃精神食糧。張教授藏書豐富，著作等身，雖然被燒掉許多收藏，但暗中保下來的也還不少。收到了恩師死訊，知道所有遺產都歸自己處理，趙博士也就無所顧忌，打開密窖，整天抱著恩師留下的書拼命死讀，借以轉移注意，忽略飢餓。閱讀這類典籍非常敏感，所以一切當然是悄悄進行，必須偷偷摸摸，就連懵懵懂懂的小乖都知道要萬分保密，不能聲張。懷著被抓到大不了一了百了的搏命心態，趙博士洩恨般努力把每一本書都烙印腦海。某天情勢忽然轉變，所有平民百姓都始料未及。毛澤東逝世，四人幫倒台，文革正式宣布結束，展開新一波的審判清算。黨中央核心人士的爭權奪利，把曾積極參與文革的民眾都打成罪人。大家噤若寒蟬，悶不吭聲，就怕會輪到自己，只能夠明哲保身。張教授沒有得到平反，也沒有誰敢幫他說話。選邊站或被打趴的老規矩深植人心。身為文革的受害者，趙博士肩上的壓力卻並未減少。因為父母與國民黨的關係尚待釐清。趙博士的背景不好，出身又差，理論上很難被納入官方體制。但改革開放之後，需要大量的各種人才，尤其是在經濟與制度方面。問題是真正經驗老道的專業人士，早已死傷殆盡所剩無幾。逃過一劫的倖存者也都如驚弓之鳥，寧願苟延殘喘，只求活命，也不想再被國家重用或引人注意。於是政府只好退而求其次，改為提拔較有衝勁的知青以補充新血。空缺很多，升職很快，只要有心不難崛起。作為官方認證的人類與社會學者，趙博士以優生與人力專長，加入規劃人口管制的中央單位，初試啼聲便展露頭角。由於表現優異，趙博士受到上級另眼相待，不惜成本投注了許多資源在他身上。他也沒讓政府失望，不僅進修不懈，跨足多項領域，後來更獲頒博士頭銜，還因果決明斷受到賞識，輾轉調任到軍中授以官階，協助開發生化兵器。而他的心裡，也一直埋藏著一個祕密。張教授表面上是人類學者，實際上是研究鬼的專家。因為怕被學術界視為驚世駭俗的神經病，許多重要發現和大膽的心得並未對外發表，只是把相關文獻堆積在祖厝的祕窖中。鬼族的可能存在，讓趙博士為之瘋狂，著魔般深信不疑。因為夾在養父筆記中的那片古怪皮革就是鐵證。不到巴掌大的皮革邊緣參差不齊，顯然曾屬於更大張的篇幅，只是被外力撕裂分離。張教授將皮革的原形命名為鬼冊，並認為鬼冊上記載了鬼的祕密，而將書寫在上頭的詭異字體稱作鬼文。運用能得到的所有資源，趙博士都分析不出皮革來自何種動物，而皮革上密密麻麻，約莫一百多個的鬼畫符，也很明顯是某種文字沒錯，卻苦於無法解讀。這讓趙博士心癢難耐，恨不得能減壽十年換取翻譯。最後破解其中規律的人，竟是連話都說不好的小乖。得到真相，是三人跨越時空，同心協力的注定意外。危難時，趙博士對小乖不離不棄，相依為命。發達了，更是對乾弟呵護有加，形影不離。政治鬥爭激烈凶險，在爾虞我詐的大環境裡，一分一秒都不能鬆懈。更何況小乖無力自保。除非是機密會議，否則趙博士一定把小乖帶在身邊。這天在私下研究皮革內文時也不例外。毫無進展，讓趙博士備感頭疼，他扶著前額，以開玩笑的語氣對小乖說：「幫我翻譯成中文吧！」聽見話的小乖眨了眨眼，拿起紙筆龍飛鳳舞，不一會就滿頭冒汗，寫出大篇文章，笑嘻嘻地遞給大哥邀功。他只有對大哥才會露出笑容，在別人面前向來緊繃。看過皮革無數次的小乖，早就把內容倒背如流，不用對照原物也能即時翻譯。差別在於，這次的小乖沒有先看過字典。因為世上根本沒有這種字典。趙博士吃驚異常，反覆檢查譯文多次，才敢確定自己誤打誤撞，借由小乖之手，解開了鎖在皮革上的祕密。趙博士當下就下定決心要投奔自由，以便有所成就。於是他帶著鬼族秘密、乾弟小乖、機密情報，以貢獻知識與技術為籌碼潛逃出境，移民美國尋求庇護，並集資創立了生研國協，呼風喚雨。是啊，呼風喚雨。用掉大半輩子，兄弟倆終於走到這步，也終於能好好辦正事了。這世界欠他們一個公道。他要光耀門楣，替養父平反，讓全世界都知道並承認鬼族存在，永遠敬畏和緬懷乾爹這名先驅，以及景仰讚嘆自己的偉大成就。首先就從顛覆生命的極限開始。到時候所有不可一世的強人都會跪著求他，臣服於生研國協的永恆標誌之下，只為了得到更長遠的呼吸權力。因為這種權力的施予與否，就操控在趙博士的手上。一定將會操控在他的手上。因為只有他能掌握鬼冊。因為他是唯一能和小乖互動的人，也是唯一能和小乖溝通的人。而小乖又恰好是唯一能破解鬼冊的人。令人愉快的邏輯推演。令人嚮往的奧妙資源。每個凡人，都有機會在某個瞬間能成為神。只是他的機會比別人大，他的瞬間比別人久。因為他比別人聰明，而且勇敢、好奇、堅定、貪婪。還有心狠手辣。再也沒有誰敢看不起他。趙博士原本以為，小乖首次翻譯出的繁雜內容，就是皮革上的所有鬼文，後來才知道只是一小部分。小乖當初是因為累了才只好停下。在那次之後，小乖又陸續翻譯了好久好久才終於完工。雖然因為缺乏前後文而淪為斷簡殘篇，絕大部分都缺頭少尾，不成章法，但光是譯出的內文份量，就能提供很重要的線索和思考方向。鬼文所濃縮的訊息含量，比趙博士預估的更加龐大，更為驚人。目前算來，一個鬼文符號，平均約能換成五千八到六千個中文字。完全無法想像，不能理解，又不可思議的不成比例。這種東西，不是人世間的存在，也不可能為人所用。光是一小片碎皮的資訊量就充沛如此，上半段捲軸讓小乖忙到現在也不意外。比譯文內容更難能可貴的是，若能得到下半捲軸，而下半捲軸也和上半部一樣，缺損部分並不吻合張教授留下的皮革形狀，就能證實趙博士從字裡行間所延伸的猜想。鬼冊的數量不只一卷。卷軸的作者是誰，總數如何，又為啥要寫？知道這些，對真相的追本溯源大有裨益。為了避免打擾小乖工作，趙博士通常會先支開輪班保母，只在隔壁的保母間觀察小乖，但今天是他和小乖的會面日。所以趙博士壓下按鈕，打開滑門，走進小乖的起居室裡。小乖熱愛工作，無須休閒，最大的消遣就是偶爾發呆，最喜歡的獎勵是被哥哥稱讚，說他幫了大忙，在天上的爸爸一定會很高興。並沒有刻意減輕腳步，趙博士來到小乖身邊。小乖頭也不抬，縮著肩膀，左右開弓，忙得不可開交。兩手寫字，是小乖最近才顯露出的才藝，可以讓翻譯速度變成兩倍。沒有辦法，因為「功課」實在太多。嚴格來說，小乖不會寫字，只會畫字。因為他並不識字，也從不認字。文字對他來說，只是能表達意思的圖形。只要掌握不同系統的畫圖規則，就能在各種圖形間自由轉換。所以翻譯的結果總是歪歪扭扭。但不難看懂。至少對趙博士是輕而易舉。儘管小乖看到趙博士總是會笑逐顏開，但現在卻對趙博士不理不睬，對腳步聲恍若未聞，彷彿根本沒察覺有人進入房間，只是繼續坐在桌前增加字句。當小乖全神貫注在特定事項上頭，例如正在翻譯捲軸的時候，對外界的刺激不但沒有反應，而且無法接收。完完全全，就是沉浸在專屬的封閉領域。所以趙博士如往常一般，伸手輕輕抽掉小乖的筆。小乖的手腕又舞動幾秒，這才意識到已經失去工具。他愣了一下，眨眨眼睛，從別的空間回到現實世界。趙博士拍拍小乖肩膀。小乖轉過頭來，眼睛一亮，喜形於色：「大哥！」「好乖。」趙博士摸摸小乖腦袋。「大哥！」小乖扭身，抱住趙博士的腰際將臉貼上，磨蹭撒嬌。如此舉止，對兄弟倆來說再自然不過，但這樣溫馨的畫面，卻因為由兩個大男人所構成而有些突兀。直到現在，即使年過半百，小乖會說的話還不到五十句，其中半數以上不超過五個字。趙博士更是已逾耳順之年。但兩人的健康狀況非常良好。這都是仰賴生研國協的力量所賜。看似駐顏有術，實則是生科奇蹟，運用科技延遲衰弱，抗拒老化。趙博士和小乖的肉體狀態，都比實際年齡年輕十到十五歲左右，以瀕老和中年身分，強行捕捉青春，努力挽留中年姿態，與緊緊抓住壯年尾巴。但時光終究無法被執念禁錮。歲月的累積依舊不斷堆疊，分秒必爭。「小乖好棒，好乖，好用功。寫了這麼多，爸爸一定會很高興。」趙博士語氣慈祥，動作溫柔，又摸摸小乖的頭，才拿起「作業本」檢視。他要看的不是進度，而是進展。小乖不會偷懶，但無法保證譯出的東西有沒有用。「真？」小乖燦爛咧嘴，吐出每次必問的字。「當然是真的。」趙博士蹲下，拿出手帕替小乖擦汗：「壞人欺負我們，欺負爸爸。所以我們要替爸爸報仇，把壞人都踩在腳下。」小乖沒有回答，但是認真點頭，用力點頭。因為大哥說什麼都是對的，不管小乖有無聽懂。「大哥一定會治好你。那個男人，說你能成為神。」趙博士頓了頓，微笑又說：「無論造神者說的是真是假，我們都將成神，不用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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