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齊天大聖
五指掌中，佛祖眼前。孫悟空氣喘吁吁，一試再試，卻始終翻不出如來區區手心。
引以為傲的觔斗雲形同虛設，那十萬八千里再也說不了嘴。
「你服不服氣？」如來垂首輕問。
「我技不如你，中了算計，誤踩陷阱，只能認栽，但是寧死不屈！打死不服！
什麼慈悲博愛全是謊言欺瞞，滿天神佛就只會空口說白話！」
孫悟空神情氣餒萎靡，語調卻是怒不可遏。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若不願明心見性，又豈能豁然開朗？我就陪你從頭再看一次。」
佛祖捻指，法光四射，映照上遠方瀰漫蒸騰的七彩祥雲，幻化出一幕幕光陰似箭。
似水年華歷歷在目，看得孫悟空愣愣發怔，離不開眼。
石猴誕生，眼放金光，直射天庭，驚動玉帝。
千里眼和順風耳出外查詢，回報光芒來自一頭石猴，乃花果山上天生地養的奇葩異端，
如今此猴已食服凡間糧水，眼中金光便自然而然消散退去。
玉帝見石猴天真無邪，爛漫可愛，便也未曾將其視為威脅，放在心上，
只是揮揮手一笑置之，任其自生自滅。
花果山中有一瀑布，一日群猴無聊，便想追尋瀑布源頭，
並約定誰能找到源頭又全身而退，便奉其為王尊其號令。
石猴藝高膽大，發現了水濂洞，受拜成美猴王。
山中生活與世無爭，自由自在，然而卻終有一死，美中不足。
於是美猴王出外修仙，追尋長生不老之術，飄揚過海，跋山涉水，
費盡千辛萬苦，上得靈台方寸山，找到斜月三星洞，終於拜入了菩提祖師門下。
師傅賜石猴姓孫，法名悟空。
半是聰穎，半是機緣，悟空福至心靈，破解啞謎，有幸得師傅青睞傳授妙法，
習得長生之道、定身術、觔斗雲、和七十二變。
誰知卻因賣弄變化，被師傅驅離回鄉，並告誡不可對外透露師承。
「走吧！你天資卓越，舉一反三，勤勉不懈，學道有成，
為師已經沒什麼好教你了，剩下的要靠你自己領悟。」菩提祖師背著手說。
「師傅，什麼是領悟啊？」
聽見師傅誇獎自己優秀傑出，原本愁眉苦臉的孫悟空又故態復萌，手舞足蹈。
「等你學會落淚，就懂得什麼是領悟了。去吧！你我緣盡於此，已經無話可說。
但是今日既當緣滅，或許他日又將緣起，我的高徒應該要能看破生離死別才是。」
「那糟糕了！我是男子漢大丈夫，永遠都不會哭的，這下想靠自己領悟可就難了！
師傅您還是多指點指點我幾年吧？」
孫悟空嘻皮笑臉，抓耳撓腮，見師傅沒有反應，又依依不捨的扯扯師傅衣角，
盼望師傅沒準心軟，念了舊情再許他留下。
師傅不言不語，轉身凝立。
孫悟空只好跪下，對著背影磕起響頭拜了三拜，招來觔斗雲飛向故里。
回到花果山，孫悟空竟發現有妖魔欺負同胞，侵門踏戶想強佔水濂洞，
是猴子猴孫們拼死抵抗，家園才未失守，卻有許多小輩們被捉了去。
招來部下一問，原來罪魁禍首叫做混世魔王。
美猴王單槍匹馬，赤手空拳，直搗混世魔王洞府，拔毛一吹，以分身術擊敗敵首，
嘍囉也盡皆剿滅，大獲全勝，好不威風。
為求子孫能自保禦敵，護衛家門，孫悟空便督促猴子猴孫練習本領，操演武功，
又怕手無寸鐵容易吃虧，便至傲來國求訪兵器，施法將王宮庫存的武具搬了個空，
全都運回花果山去。
諸猴如虎添翼，勢力日大，各路妖王紛來進貢獻禮，投誠討好效忠臣服，
表示願意歸順旗下，依附美猴王報效己力。
可美猴王自身卻無稱手兵器，只好到東海龍宮去走一趟。
到得水晶宮外，有巡海夜叉通報龍王。
東海龍王率眾出宮相迎，招待來客入宮飲茶。
看到這裡，孫悟空忍不住哼哼冷笑，對著雲彩上的龍王幻象嗤之以鼻，大表不屑：
「敖廣那廝表面客套，其實打從心眼裡看不起我。
老孫雖不懂品茗，可也喝得出來那茶又苦又澀，入喉發酸，實乃下等劣品！」
如來莞爾失笑：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是好是壞，皆為收穫。滋味如何，無需固執。
別和虛影鬧彆扭了。這可是你自己的生平故事，耐心點再看下去。」
雲彩柔光流轉，畫面接續變換。
孫悟空說明來意，龍王先是打算虛以委蛇，敷衍了事，拿出普通貨色應付打發，
卻屢屢被嫌太輕太爛，破玩意兒不夠稱手好使，於是不得不命人抬出壓箱底的大傢伙。
那重達七千兩百餘斤的方天畫戢！
孫悟空卻還是不夠滿意，最後拿走了龍王的鎮宮之寶，
大禹治水時留下的定海神針方才算數。
定海神針乃烏金玄鐵冶製，長短粗細可隨心所欲變化自如，
棍體上鑄有「如意金箍棒一萬三千五百斤」幾個字。
有了武器，孫悟空還不肯就此罷休，又想再多強行索要一副披掛。
敖廣還得擊鼓鳴鐘，喚來親兄弟相助才能湊齊。
北海龍王敖順，給了雙藕絲步雲履。西海龍王敖閏，捐了件鎖子黃金甲。
南海龍王敖欽，拿出頂鳳翅紫金冠。東海龍王敖廣，才得以送走不速之客。
敖廣不滿被這蠻不講理的惡霸煞星搶劫，便到天宮找玉帝去告御狀。
這下萬事俱備，威風八面，孫悟空便將山中一切瑣碎事務，
交給幾個見多識廣的親信老猴維持打理，
自己則放心的騰雲駕霧，四處遊山玩水，造訪群妖，結交朋友，
還認識了意氣相投的六個魔王。
大家勾肩搭背，相見恨晚，於是便彼此結拜，互相稱兄道弟。
一日孫悟空喝得酩酊大醉，酒酣熟睡，在夢裡魂魄卻被陰差小鬼給勾了去，
莫名其妙送到陰曹地府。孫悟空惱怒不已，打死陰差，
殺得幽冥界酆都城內一片腥風血雨，魂飛魄散，直直闖入森羅殿內，
要十殿閻王拿生死簿來。閻王們不敢怠慢，連忙聽話照辦，命令掌職判官取簿來查。
孫悟空痛痛快快大筆一揮，不單把自己名字塗黑劃掉，更連同大堆猿猴之屬一併註銷。
孫悟空從此連同花果山群猴一起萬壽無疆。
十殿閻王拿這囂張跋扈的潑猴沒轍，只得目送孫悟空揚長離去，
再到翠雲宮去找地藏王菩薩告狀，請求代以上表天庭。
玉帝閱覽龍宮與地府兩方奏摺，便欲降旨調度天兵天將，派遣驍勇善戰之武神領軍，
下凡降世降妖伏魔。太白金星卻俯伏啟奏，建言為免勞師動眾，多添死傷，
玉帝不如對妖猴招安授職，將其拘束於天庭以方便管教，若是馴服便升官打賞，
如有不從則擒拿捕捉。玉帝允諾。
太白金星領旨辦事，順利說服孫悟空上天當官，卻沒料到觔斗雲速度飛快，
孫悟空把太白金星拋得老遠，自行先到了南天門前。
守門的增長天王號令部屬，掄起兵器擋住天門，聲色俱厲不肯放行。
雙方一言不合，相看兩厭，劍拔弩張就要打起，幸虧太白金星及時趕到，
居中斡旋說明原委，這才免除一場大禍。
玉帝在凌霄殿接見了孫悟空，分派他到御馬監當弼馬溫。
「呸！不入流的低賤小官，職卑位輕，分明戲弄我老孫不懂官銜！
老子罷官不幹還不行嗎？用得著追上門來咄咄逼人？還不是給我幾棍子就打了回去？
連滾帶爬的丟人現眼！我孫悟空齊天大聖四個字當之無愧！」
累到筋疲力竭的孫悟空，癱坐在如來掌上齜牙咧嘴。
他還記得當時氣沖沖的回花果山，所發下的第一個命令，
就是要部屬以後不准再稱他為美猴王，要改口喊齊天大聖！
玉帝號命托塔天王與哪吒出征，到花果山去捕捉無故曠職的孫悟空。
李靖指派先鋒巨靈神打頭陣上場討戰，未料不敵，又由三太子再攻。
哪吒變出三頭六臂，孫悟空也有樣學樣。
兩人打得地動山搖，風雲變色，最後孫悟空用計分身，以障眼法贏了哪吒一招。
哪吒肩胛中棒，負傷敗逃。
托塔天王訝異妖猴神通廣大，又心疼愛兒吃痛受損，便收兵回天稟奏玉帝，
多調兵將討伐逆賊。
「你便是在此時得意忘形，發下狂語，叫哪吒回去傳話，要求玉帝封你為齊天大聖。
天庭如若不從，你便要打上凌霄寶殿，是或不是？」
佛祖溫言相問，指責悟空不該口出妄言。
「是又怎樣？我老孫要動手前還有先行警告，玉帝卻一聲不吭就派兵來打！
是非對錯明明白白，究竟是誰野蠻無禮？」孫悟空理直氣壯的頂了回去。
如來不再多說，只是操縱光影繼續顯像。
六魔王聽到消息，前來祝賀兄弟擊退來犯，各自也紛紛取了大聖名號。
其中和孫悟空最是投緣的牛魔王，拍著胸脯自詡為平天大聖。
玉帝聽了托塔天王的話，本要加派兵將圍剿花果山，又是太白金星出言勸阻，
力諫前車之鑑戰不如和，否則唯恐重蹈覆轍，終於講得玉帝同意再度招安，
讓孫悟空如願以償，封他一個有名無實的齊天大聖，雖有官銜卻無俸祿職權，
以求天上清淨，地下安寧，妖猴不要鬧事，仙界免惹麻煩。
太白金星到花果山，發現戒備森嚴，氣氛肅殺，花言巧語宣了聖旨，
騙得孫悟空隨其返天。
「老不死欺我不通算計，當小孩子哄瞞訛詐，天上沒一個老實神仙。
說起來事端全由他起！這顆豬腦袋專出餿主意！」孫悟空憤恨咒罵。
「就算太白金星並非真心對你和藹親善，可玉帝不是還專程蓋了齊天大聖府給你嗎？
就算不能知恩圖報，又豈能忘恩負義？
你怎麼非但沒有悔改認錯，反而還倒過來怪罪天庭？」如來輕輕皺眉，面色隱隱微慍。
「哼！那玉帝才真是不懷好意，心機深沉，故意把老子官邸蓋在蟠桃園旁，
就是要引誘老子行差踏錯，一失足成千古恨，這樣他才好師出有名！
不信你看！他接下來還有陰損步數要使！」孫悟空朝著雲彩伸手一指。
玉帝眼見孫悟空無所事事，整日就是在天庭裡胡逛瞎遊，到處交友結納，
擔心他又閒得發慌無聊，拉攏朋黨惹事生非，突發奇想防不勝防，便命他去掌管蟠桃園。
「看到了吧！玉帝其實是進一步要害老子把持不住。
可玉帝沒有想到，老孫我沒有色慾只有食欲，對來採果的美貌天女一點也不動心思春，
反而把園中蟠桃給吃了個飽。過癮！真是過癮！」
孫悟空咂咂嘴巴，拍拍肚皮，彷彿又想起了蟠桃甘甜的鮮美滋味。
如來只是搖頭嘆氣，滿面惋惜。
悟空一開始只是遊園賞花，從沒打過蟠桃丁點主意，後來實在忍耐不住，
偷吃也是小心謹慎。直到有天女前來摘採蟠桃，以供王母設席宴客之用。
那天孫悟空吃飽了桃，變成兩寸來長的小人兒愜意偷懶，躲在葉片下乘涼打盹，
無意中竊聽到底下入園的天女說話。
「雖然通報過主事的蟠桃園丁，可我們還沒得到新任的園主肯首，
不知道會不會被誤會偷桃。」紅衣天女東張西望。
算算時間，結實纍纍的桃子也該熟透，可放眼看去，怎麼都是些又綠又黃的稀疏小果？
這樣子哪能拿給賓客吃呢？
「呿！什麼園主？就是頭來歷不明的妖猴罷了。」青衣天女輕蔑撇嘴。
「噓！別這樣說，被聽到就不好了。無論如何總是玉帝敕封的官。」
素衣宮女挽著籃子搭腔接話，找了半天就是沒有像樣的蟠桃可以下手。
「什麼官？天庭裡可從來就沒有齊天大聖這個缺呢。
我看是玉帝見小猴兒可愛，想養在蟠桃園裡當寵物！」紫衣天女柔媚掩唇，格格嬌笑。
「我看養頭猴兒當寵物也沒啥不好。」
黃衣天女逼不得已，只好退而求其次，勉強選了顆較大的未熟青果。
「怎麼沒有不好？」青衣天女又說：
「我看桃子八成都是被牠給偷吃掉的！這麼多桃也吃得完，真是貪得無厭！」
孫悟空生性促狹，酷愛調皮搗蛋，雖不想和女流之輩計較太多，
卻也想嚇嚇她們惡作劇一番，於是一個翻身落下地來，回復原貌。
「大膽匪徒，敢來偷桃？也不問問這園子是誰管的？看我齊天大聖一棒一個全收拾了！」
孫悟空掏出金箍棒刷刷揮舞，虎虎生風。
「大聖明察！有話好說，切莫動武！我等並非偷桃匪徒，乃是受王母娘娘之命，
前來摘桃。」攝於大聖氣勢威猛，天女紛紛鞠躬行禮，有的甚至跪下求饒。
「喔！那就是自己人囉？幾位姐姐快快請起。可否告知老孫，
王母娘娘要這蟠桃又是何用？」孫悟空明知故問，逗弄天女。
並非意圖調戲騷擾，只是單純要整整她們，略施懲戒。
這些三姑六婆七嘴八舌，說了齊天大聖諸多壞話，哪有不遭報應的道理？
「是要設宴款待各路神仙。」餘悸猶存的天女回答。
「那麼嘉賓名單中可有我老孫在內？這齊天大聖的官可夠大了吧？
想必定有資格入座，和王母娘娘舉杯相敬，同席共飲。
我老孫可不貪杯，不醉不歸足矣。」孫悟空眉開眼笑，猴模猴樣耍嘴皮子。
「這個……沒有聽說。」一名較膽大的天女唯唯諾諾。
「怎麼會呢？」孫悟空頗為訝異。難道王母娘娘擬錯名單，粗心大意獨漏了他？
「往年名單皆是固定，王母娘娘向來只請熟人，受邀嘉賓全都是老面孔，
大聖是新進成員，或許本屆有加入名單也未可知。這些事情我們職位卑下，探聽不到。」
另外一名反應較快的天女話鋒一轉，機靈卸責。
「是嗎？有道理。是有可能。層級不夠高嘛，消息就不甚靈通。這原本也怪不得妳們。」
孫悟空連連點頭。王母娘娘大設宴席，竟沒有請鼎鼎大名響叮噹的齊天大聖與會同歡？
這實在也太說不過去，想必不可能失了禮數。
可會不會王母真的老胡塗了，偏偏就忘記今年多了自己這個新大官呢？
孫悟空終究是著了好奇心的道，受不了有個疑問在胸中搔得他心癢癢，
更聽不懂天女官腔官調的弦外之音，其實是想給他根軟釘子碰，
渾然不覺對方是在打馬虎眼，分辨不出這些場面話只是推拖之詞。
於是孫悟空問明會場何在，這才把天女們施法定住，親自前去探探虛實。
「你自欺欺人，佯裝全不在意，但還是中了激將法。最強大的術往往並非控制軀體，
而是能影響意念。若能心如止水，波瀾不興，自然就不生雜念，風平浪靜。
人家設宴，有無邀你，又有何關係？去或不去，宴都是宴，你還是你。
說是齊天大聖，氣度便應當寬廣遼闊，能包容萬事萬物才對，這等胸襟卻也太狹隘了。」
如來輕輕搖頭。
這頭石猴乃靈石所生，原是女媧煉石補天所遺留的一塊餘料，本性不壞，
但冥頑不靈有如磐石也是意料中事，還需要多多點化才行。
「老孫不是心胸狹窄，是缺了心眼不黯世事，但起碼一是一二是二，
光明磊落不搞手段，比你們這些神佛菩薩好得多了！
一個個都自以為高高在上，看不起我這打地下來的齊天大聖！
不是涼言冷語嘲笑諷刺，嚴辭貶抑批評謾罵，老愛偷嚼舌根講人閒話，
就是口蜜腹劍笑裡藏刀，前倨後恭陽奉陰違，說是一套做又一套。
像你！就總在嘮叨些似是而非大道理，說來說去還不都是屁話！」孫悟空激動反駁。
「先別急著惱羞成怒。後面還有戲呢！」
如來嘴角噙笑，雙眼憐憫，半睜半閉看著正奮力猛跺雙腳，連踹掌心洩憤出氣的小毛猴。
野性難馴，桀傲不遜，可又直來直往，煞是有趣。
只要磨磨性子，潛心修練，消去凶狠惡習，留下純真良善，
假以時日定能修成正果，甚至造福三界。
雲彩上演到，孫悟空毛手毛腳地前去瑤池查探，發現已備好瓊漿玉液，
便把香謬佳釀牛飲一空，差點沒醉倒在缸罈之間，又誤打誤撞進了太上老君的煉丹房，
把裝在葫蘆裡的九轉金丹吃了精光。
金丹入腹隨即酒醒，孫悟空知道闖了滔天大禍，連忙遁逃回花果山老巢。
「沒規沒矩，胡作非為。」如來雲淡風輕下了註解。
「不是沒規沒矩，只是習慣自由自在。在我們花果山裡，一切飲食都是先佔先得，
誰拿到就是誰的，從來不用求人賞賜，有什麼好東西也是大家共享。
我不是很講義氣，還冒險又再回天一趟，多拿了些仙酒回來分給群猴喝嗎？」
孫悟空插腰頂嘴。
「那不叫拿，是偷。不告而取謂之竊。你雖無惡意，卻有惡行，
應當盡早悔過，方是正途。莫再執迷不悟，強辭奪理。」如來尊尊教誨，殷殷叮嚀。
孫悟空哼氣不理，充耳不聞，只是扭頭甩尾，假裝專心觀看雲彩。
天女們沒摘到多少桃子，又被定身在蟠桃園裡七日，回瑤池覆命時唯恐被追究責任，
誤事受罰，便加油添醋向王母投訴孫悟空的惡行惡狀。
玉帝得知孫悟空膽大包天，竟敢偷蟠桃、竊仙酒、盜金丹，氣得吹鬍子瞪眼，
忙派大軍前往下界鎮壓妖孽，捉拿逃犯。
十萬天兵天將佈下十八重天羅地網，天罡地煞各路星宿盡數到齊，
將花果山團團包圍，酣暢鏖戰。
孫悟空以一檔百，萬夫莫敵，霎時間飛沙走石，天昏地暗。
觀世音菩薩得知此事，去見玉帝，聞言花果山久攻不下，
便召集王母和太上老君討論商議，最後舉薦那心高氣傲的玉帝外甥，
「聽調不聽宣」的二郎真君出面降伏妖猴。
二郎神以三尖兩刃槍迎戰，和孫悟空的金箍棒打得難分難解。
可明明說好了由主將單挑分個高下，按照不成文的習俗慣例，副手只能觀戰助威，
高聲吶喊，搖旗擊鼓，加油打氣，不得從旁插手相助或是干擾，
二郎神的部屬卻又趁孫悟空分身乏術，偷襲滿山群猴。
好個兵不厭詐！這下孫悟空心慌意亂，破綻百出，無奈自顧不暇空不出手，
只能眼睜睜看著小輩們一敗塗地，被衝殺四散。
孫悟空有意抽身救援同胞，卻被二郎神部屬阻攔包圍，只好以七十二變欺敵逃跑。
二郎神窮追不捨，尾隨猛打，兩方再度僵持難下，又一次扯成平手。
此番纏鬥過久，連菩薩一行也按耐不住，前往觀戰，
最後是得太上老君以金剛琢為暗器相助，在背地裡偷偷施放，從天上死角悄悄飛墜，
打中孫悟空的天靈蓋。
孫悟空立足不穩，跌跤倒地，又被一湧而上二郎神部屬強行制服，抓手壓腳，
小腿還讓嘯天犬咬了一口，不傷卻痛。
孫悟空動彈不得，只有束手就擒，被仙索綑綁，縛押上天。
二郎神協同天兵天將，將妖猴俘虜遣送天庭，面見玉帝，
卻又命部屬將滿山猢猻殺了個一乾二淨。
「卑鄙無恥！以多欺少又暗中偷襲！菩薩神佛還不如老孫光明正大，
玉帝和二郎神比我更心狠手辣！我已經成了階下囚聽憑宰割，
為何還不肯放過我族眷屬？偏要趕盡殺絕！」
孫悟空咬牙切齒，氣恨難平，豎眉瞪眼，義憤填膺，妖猴猙獰凶相原形畢露。
「眾生平等，萬物平衡，生死有數，命運天定，又豈能獨獨縱容花果山群猴不受拘束，
脫離輪迴？若不是你將生死簿一筆勾銷，你的猴子猴孫們，早在數百年前就應享盡天年，
壽終正寢，也用不著死於非命。說來這場災禍也是你咎由自取，該有劫難。
亡者不能復生，勸你還是放下冤仇，節哀順變。」如來感慨輕嘆。
「是！沒錯！算起帳來他們早該死了！但別忘了，當你們痛下殺手的時候，
不得好死的他們可都還活著！都還會疼！都在害怕受苦！都曾飽嘗折磨！
命喪家園卻曝屍荒野，不僅死無全屍，更無葬身之地！九幽黃泉之下也難瞑目！
如此冷血無情，殘酷暴戾，就是天庭對待生靈之道。
什麼冠冕堂皇的還有來世，只是你們剝奪我族此生的荒唐藉口！」
「只有放下重擔，才能感受輕鬆。」如來眼神流露慈悲。
「哈哈！猴伴們輔佐我已數百年，親如手足，情深義重！
他們放不下我，我更放不下他們！可也是拜你們這些混帳所賜，
將老孫逼入絕境，激發潛能，我和兄弟姊妹們才終究又再相聚！
當年陰間任我老孫闖蕩，現在地獄也關不住我猴子猴孫！」
孫悟空露齒冷笑，齜出獠牙，抖擻起一身猴毛。
「罷！罷！是我不對，說得太直。揠苗助長，過猶不及。
開導本應因材施教，循序漸進，不可心急貪快，以圖速成。
當頭棒喝需適可而止，要下猛藥得拿捏衡量。你今凶性又起，我也多說無益。
既然話聽不進，不如再看下去。」
如來不與石猴爭執，以免平添刺激，只是兀自將目光投往雲端。
孫悟空掄起金箍棒又摔又砸，卻見如來手掌不痛不癢，也只好頹喪放棄，落寞看雲。
玉帝傳旨，將妖猴押至斬妖台宣讀罪狀，
連什麼虐待天馬、欺凌天女等莫須有的罪名也一一條列上去，問罪論刑，
隨後判罰千刀百剮，碎屍萬段，令其形神俱滅，永不超生。
想不到任由那刀砍斧剁，槍刺劍斬，也傷不了妖猴身軀分毫，
就算雷劈電轟，火燒焰灼，也損不了孫悟空一根體毛。
原來孫悟空吃蟠桃、喝仙酒、又像吃蠶豆般吞了許多枚九轉金丹，
早已得到金剛不壞之身。玉帝駭然，大驚失色。
太上老君出面建言，將妖猴放入八卦爐中，以文武三昧真火反覆鍛鍊熔燬，
方能破其金剛不壞神體，將妖猴煉成極品仙丹。玉帝允諾。
老君回到兜率宮，將孫悟空投入八卦爐中，起灶點火。
誰知孫悟空學過道法，明白八卦五行原理，便躲到有風無火的巽位之下，
免於烈燄焚身，卻被濃煙燻紅了眼，煉成火眼金睛。
七七四十九日之後，太上老君估算火候已足，大功告成，便命童子撲滅焰頭，開爐取丹。
爐蓋方開，孫悟空便迫不及待一躍而出，大腳忿忿踹倒了八卦爐，
掄起金箍棒就是胡掃猛砸，將那兜率宮拆毀大半。
這還不夠，孫悟空乾脆大鬧天宮，見房就拆，看神便揍，
把放眼所及趕來支援的天兵天將全打了個七葷八素，還沒忘記特地拐了個彎，
先繞去蟠桃園打爛了滿園桃樹，再直往凌霄寶殿衝殺過去，
一心想要找天庭首腦報仇雪恨。
玉帝得報，嚇得渾身哆嗦，六神無主。
眼見執守神將把孫悟空圍攻在宮殿門前，又仗著人多一時間不落下風，
看似姑且抵擋得住，卻也遲遲無法將其拿下，不太像是能以量取勝的樣子。
天兵天將越聚越多，反而施展不開綁手綁腳，就怕誤傷了自己人，
反觀孫悟空肆無忌憚，大開殺戒如虎入羊群，
一招一式無不大開大闔，棍起棒落盡數酣暢淋漓，
越戰越是神采飛揚，越險越是容光煥發，火眼金睛炯炯有神，七十二變目不暇給，
端得是橫掃千軍，當真是萬分精彩。
心亂如麻，沒有辦法，玉帝只好命人去搬救兵，
一面急招還沒打道回府的二郎神前來助陣，一面請求西天如來佛祖到場護駕，主持大局。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二郎神才一到場，孫悟空就停下動作，
狠狠盯著下令屠殺一山老小同胞的殘忍死敵，其餘天兵天將也識相的退散讓開。
正邪勢不兩立，神妖不共戴天。
「畜生！自作孽，不可活！你糾集群妖，頑抗神罰，意圖逆天造反，罪無可赦，
還不伏法？」二郎真君聲如綻雷。
「我老孫敢做敢當，幹過的事全數承認，可也不容栽贓汙衊，遭人抹黑。
想冤枉我門都沒有！我只求公道自在，從來不曾想要與天槓上。沒有的事就是沒有！」
孫悟空的滿腹委屈，全化成了高昂戰意。
「罪證確鑿，還想狡辯！毫無悔意，莫怪兵器無眼！」
二郎神一抖長槍，三尖兩刃銀光燦爛。
「好！你說我逆天造反，那我就真的逆天造反！一鼓作氣打到玉帝出來投降為止！
要你們滿天神佛都奉我為王！」神兵有靈，金箍棒鬥氣勃發，不肯示弱。
「放肆！」二郎神怒不可遏，額上天眼圓睜，精光暴射。
「你才放肆！敢到我花果山撒野？也不看看是誰的地盤！濫殺無辜，好生霸道！」
新仇舊恨，孫悟空心中殺意洶湧沸騰。
「殺都殺了，你又待如何？今日我楊戩就再多宰你一隻妖猴！」
「唉呦？那就是不留情面，撕破臉囉？」孫悟空怒極反笑。
「是又怎樣？區區妖猴少來攀親帶故！」「好極！正合我意！」
語音未落，金箍棒已悍然拔起，凌空突擊，對著二郎神當頭砸落。
如同猛虎出閘，二郎神抄起三尖兩刃槍正面迎上！
受到二郎神的激烈牽制，孫悟空不再如入無人之境，招招式式都不敢托大，
聚精會神全力以赴。此時又有許多天兵天將趁機摸近，
待孫悟空一露空隙就動手動腳，拳腳兵器連番偷襲。
饒是孫悟空身手矯健，驍勇善戰，也免不了左支右絀，顧此失彼，
要不是臨場反應機敏靈活，差點沒要吃上幾次大虧，只好嚴防暗算，緊守門戶。
可如此一來，二郎神無需顧忌遭受反擊，手上攻勢又更猛烈幾分，得意洋洋耀武揚威，
幾乎是將鬱悶氣窒的孫悟空給壓著打。
「又來這套？」孫悟空輕蔑冷笑，鄙視天界以眾暴寡。
要是他肝膽相照的夥伴們還健在，一定不會冷眼旁觀，讓他受諸仙霸凌，
就算明知不敵也會拼死相助，輕命重情，捨身取義。
忽然間，無數熟悉又溫暖的呼喚在他心中響起。此起彼落，焦急關切。
「原來如此……」孫悟空淚眼盈眶，似哭若笑，像是懺悔流涕，又像喜極而泣：
「大家……等很久了吧？」
彷彿回應呼喚一般，孫悟空身上從頭到尾，每處毫毛依序蓬鬆冉動，
緊接著紛紛倒豎挺立，根根都有如針刺，飽滿灌注了前所未有的充沛能量，
讓孫悟空的身形瞬間脹大一圈。不是虛張聲勢的恫嚇，而是躍躍欲試的宣戰。
英雄不是不流淚，只是未到悲慟處。
「自言自語，嚇傻了嗎？」
發現孫悟空不太對勁，可二郎神只是加重力道和速度一味進擊。
「好！」虛晃一招，隨即翻身，孫悟空跳出戰局，遠遠落在十丈之外：
「今天就讓他們開開眼界，見識見識我齊天大聖的厲害！痛痛快快來個大鬧天宮！
要他們血流成河，屍橫遍野，敢不求饒，一個不留！」
此話一出，天兵天將就算沒有聞風喪膽，也是各個膽顫心驚，
只有二郎神還能保持鎮定，臨危不亂繼續殺上搶攻，不給孫悟空絲毫喘息機會。
打鐵趁熱，好不容易掌握節奏，可不能給妖猴找回步調。
「猴子猴孫們，回來吧！與我並肩作戰，同仇敵愾！」
喃喃念道，孫悟空摩拳擦掌，不慌不忙，
隨手從肩膀上拔下一搓毛放到嘴邊：「小的們，上！」
輕輕一吹，無數個齊天大聖翻騰挪移，棍影紛飛。
多數少數被重新定義，雙方立場瞬間逆轉。
天兵天將抱頭鼠竄，哀號四起，拋甲棄械，呻吟不絕。
齊天大聖分身一出，天庭更是死傷慘重，被殺得落花流水。
「裝神弄鬼！」二郎神皺眉咬牙，長槍如龍，橫掃直貫，憑一己之力攬下三個分身。
棍槍交集，火花飛濺！
「好傢伙！」二郎神訝異暗忖，虎口迸裂。本想一次解決三個分身，
想不到竟是自己被盪開半步。既尷尬又錯愕的意外結果。這些分身定有古怪！
「不堪一擊！」頭皮隱隱發麻，後頸沁冒冷汗，二郎神卻依然嘴硬，
立即懸槍運勁重整旗鼓。還來不及選定目標，更多分身又吶喊進招，主動攻上。
孫悟空悠然漫步，在戰場上恣意閒逛，有如置身事外。
包含二郎真君在內，無一天兵天將有空攔截本尊。
他笑瞇瞇的逛到二郎神的身旁，大模大樣將金箍棒橫在肩上，
屈膝蹲下揚著尾巴，興味盎然的觀看二郎神面紅耳赤，捉襟見肘的出醜糗態。
「你耍的是什麼猴戲？」
本尊近在咫尺，卻偏偏動不了他，二郎神惡狠狠的從牙縫間擠出質問。
這些分身雖然強得不太像話，但若真的要論起實力，還是差了二郎神一大截，
問題是前仆後繼，沒完沒了，打倒一個又是一個，而且同時還得一次提防好幾頭猴，
怎麼樣也討不了好。最討厭和可惡的是，這些分身就算被打倒，
也只是一陣煙霧變回毫毛，輕飄飄的撤回本尊身上。
幹掉他們不但一點成就感也沒有，更是白白浪費體力，徒勞無功。
「不是耍猴戲，是猴戲耍。想說該是時候暖暖身了，以免猴子猴孫們悶的慌，
就放他們出來運動一下，活絡筋骨，循環氣血。」
心情大好的孫悟空強憋笑意，擠眉弄眼，沒個正經。
「這些東西！到底是……怎麼回事？」
二郎神腰間劇痛，猛然踉蹌，眼前發黑，喉頭一甜。
雖然扛住了前方兩頭分身的連環攻勢，卻沒擋下左側分身的神出鬼沒。
剛剛那一棍的勁力突破護甲，直透腹內，翻江倒海般攪動著五臟六腑，
順勢上挑時還重重戳中胸間，肋骨幾乎沒碎。
「不就是分身術嗎？」
孫悟空有恃無恐，命令分身暫時退下，不再圍毆狼狽掛彩的二郎神。
「不可能！」二郎神抹去唇邊鮮血：
「分身不足為懼，只能對付庸手！此術形同將自身的能力分散，
創造出越多分身，分身的力量就愈薄弱。
這裡的分身沒有成千也有數百，可每個分身至少都有你五成實力，太不合理！」
獲選護衛凌霄殿的兵將，全都是有真本事的硬手，
更遑論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二郎真君，對付分身應該是遊刃有餘，
怎麼可能被區區分身給弄到暈頭轉向，氣血翻騰？
可每個分身的每一棒竟都是重逾千斤，迅勝雷霆，次次打擊皆如震撼霹靂。
天兵天將潰不成軍，節節敗退，強如二郎神也無法例外，必須竭盡看家本領，
才能勉強力保不失，免得在部屬面前敗下陣來。
「那是因為老孫我為人低調，以前只發揮了萬分之一的力量來和你玩玩。」
「吹牛！你我功力不過伯仲之間，要論修為深厚，你還略遜一籌！」
「沒錯，我騙你的。因為他們既是分身，也是本尊。
每一根毛，都有我夥伴的靈魂依附在內。」孫悟空頓了一頓，接著又說：
「願力是天地間最大的能量，我發願扛下重擔，為普天眾妖抵抗強權，爭取自由，
只要夥伴們魂兮歸來。上次是你人多勢眾，這次換我有親友助拳，這叫一報還一報，
公平得很！我問你，認不認輸？」
蹲著的孫悟空抬頭仰望向二郎神。明明是二郎神居高臨下，卻是孫悟空的眼神充滿睥睨。
敗軍之將，難逞威風。顏面盡失，臉上無光。
可二郎真君依舊氣宇軒昂，頂天立地！
振作精神，長槍一挺，武將本色，永不屈服。
「少廢話！我楊戩雖可殺，不可辱！力戰而亡，死得其所！
有本事毀我元神就來，要殺要剮不皺眉頭！」三兩刃槍鳴動不已，決意與主人同生共死。
「是嗎？好樣的！那就如你所願，賞你個灰飛煙滅！」孫悟空甩棒站起，佩服的點點頭。
不假手分身，親自殲滅二郎神，是他能給敵人氣魄的最後尊敬。
「兩敗俱傷，又是何苦？」上空傳來宏亮，原是佛祖駕到。
如來語氣安穩，不疾不徐：
「雙方勢均力敵，各有所長，眼下不輸不贏，也不用強分勝負。
還請二郎真君就此打住，賣個人情讓本座來善後。」
一來如來話說得漂亮，並未讓二郎神丟了面子，失卻身分。
二來好漢不吃眼前虧，再鬥下去絕不樂觀，方才賭氣把話說死是一回事，
真的因公殉職又是另一回事。既有現成的臺階可下，縱使心裡再不舒服，
二郎神也只能見好就收，拱手為禮先行撤退。
見到二郎神一臉晦氣，孫悟空樂得眉飛色舞，拍手叫好，大大方方的得了便宜還賣乖。
既能與化為分身的猴子猴孫再度重逢，孫悟空的怨恨早已消了大半，
對看破存亡的敢死好漢也有幾分惺惺相惜，有點不打不相識的味道，
更何況強敵難求，難得遇到對手，此時便不堅持要二郎神賠命，
只是裝模作樣的搔首弄姿，目送二郎神負傷離去，表示是自己高抬貴手，放楊戩一馬。
「大聖何不收了分身，與本座細細詳談，待彼此問明原委，再看該如何了事？」
「癩痢頭，你又是誰？報上名來，讓我秤秤斤兩，看你夠不夠資格出聲討價還價！」
既然能讓二郎真君聽話，對方想必來頭不小，模樣雖說和氣福泰，
是個方頭大耳挺胸凸肚的圓臉胖子，卻很可能是某位深藏不露的大人物。
但孫悟空照樣頤指氣使，得寸進尺，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嗆了再說。
誰叫這癩痢頭要睜眼說瞎話，明明是齊天大聖贏了，
還非要瞎扯什麼和二郎真君打成平手。這不是拐著彎損他靠分身勝出不光彩嗎！
「本座乃西天如來。大聖既不願意，那便由本座代勞吧！」
如來話才說完，也不見有任何動作，東奔西跳分身就全都砰的一聲變回毫毛。
孫悟空伸手一抓，將四散的毫毛收回身上，不敢再小覷如來。
薑是老的辣，佛祖這帖下馬威當即奏效。
「在天庭裡面，是你大還是玉帝大啊？你說的話能不能作主算數？
各路神仙是聽你的還是聽他的？」
就算要談，孫悟空也得先弄清楚談了到底有沒有用，省得白費口水。
「各路仙官向來是歸玉帝統轄。本座平時不太管事，此次也是受玉帝所託而來，
自然能說得上話。我極樂世界和天宮向來友好，各自獨立，玉帝與本座不分大小，
平起平坐。偶爾一起討論事情，誰有道理就聽誰的。」
「好！老孫信你一次！」
孫悟空將大鬧天宮的前因後果娓娓道來，還沒忘記提出要玉帝退位讓賢的訴求。
聽完來龍去脈，如來平靜詢問：
「你想強佔天宮，登龍庭，坐大位，入主凌霄寶殿。
你可知道，玉帝自幼修持，苦歷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十二萬九千六百年，
方能得享如此無極大道。你孫悟空一介猴妖，何德何能染指寶座尊位？」
「正所謂槍桿子出政權，拳頭裡打天下。自古以來歷屆君王，無一不是力強者任。
若是懦弱無能，就算世襲登基，位子也坐不久，遲早要被推翻。
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玉帝昏庸迂腐，龍袍早該換人穿穿！
今回我齊天大聖技壓群雄，諸仙殺神，所向無敵，擋者披靡，為何不能改朝換代？
只要他滾出天庭，把凌霄宮禪讓予我，那便相安無事，天下太平。
要是玉帝賊老兒不知好歹，莫怪我孫大聖棒下無情！
包管要你天宮一蹋糊塗，斷垣殘壁永無寧日！」孫悟空大言不慚，把話說到了十分滿。
「好，那便依你所言，能者為王。」如來微笑點頭：「你說說看，你有什麼本事？」
「長生不老，金剛不壞。七十二變，觔斗縱橫。火眼金睛，拔毛成軍。
連那哪吒和楊戩都是我手下敗將！」孫悟空顧盼自豪，趾高氣昂。
「玉帝已答應這件事由我作主，全權處理。你還沒過我這關，不能稱作天上最強。」
「那麼你想怎樣？我老孫可不怕接受挑戰！玉帝的位子我坐定了，哪個也別想搶走！」
孫悟空將金箍棒在手裡又拋又接，輕浮挑釁。
如來緩緩搖頭：
「武鬥會傷和氣，咱們就來文鬥吧。那麼本座和大聖打個賭。
不管大聖愛翻幾翻，只要能用觔斗雲跑出本座右手掌中，那便算大聖贏了彩頭。
本座立即請玉帝移駕到西方極樂世界居住，從此天宮任由大聖遨遊號令，
就是想叫天兵天將把花果山搬上來也行。但若是大聖輸了，便得無條件聽從本座安排。
不知齊天大聖意下如何？敢不敢賭？」
孫悟空暗自思索，這如來身軀雖然龐大，手掌方圓也不過一尺，
別說要翻好幾翻，就是只能翻他一翻，
光這十萬八千里的距離也綽綽有餘，於是急忙高聲叫道：
「賭了！」一個蹦跳便躍上如來掌心。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大聖務必想想清楚，這是一翻兩瞪眼的事情，
一旦見了分曉可不能後悔。」
「想得很清楚，很明白。我還怕你這癩痢頭會撒賴耍皮，到時候翻臉不認帳呢！」
「西天如來，說話算話。」「齊天大聖，言出必行！」
「那麼大聖有請。只要準備好了，隨時可以開始。」如來將手掌攤平。
孫悟空轉眼間無影無蹤，一路雲光閃耀，風馳電掣，
瞬間飛越過山窮水盡處，抵達那天涯海角端。
再向前去，一片蒼茫，忽見五根紅通通的肉柱擎天矗立，根部繚繞滾滾青霧。
「這裡必是天地邊界，凌霄宮寶座我坐定了！」孫悟空欣喜咧嘴，隨即又想：
「還是做個記號，留下點證據好，以免那癩痢頭藉詞推拖。」
於是施展法術，變出一支蘸滿濃墨的粗大毛筆，
在正中央的肉柱上寫下「齊天大聖到此一遊」，又挪步到最短的第一根柱子下撒了泡尿。
孫悟空調轉筋斗，沒一會兒功夫就折返原處，回到如來掌中抬頭挺胸，大聲嚷道：
「你快叫玉帝搬出宮吧。」
如來只是搖頭微笑，用眼神示意孫悟空轉身看看。
如來中指上，正有著「齊天大聖到此一遊」這行漆黑大字，
怎麼看都是孫悟空親撰的手筆，大拇指根上還散發出刺鼻嗆人的尿騷味。
孫悟空大吃一驚。
「你認不認輸？是不是由我發落？」
「等等！我還沒輸！你說過我愛翻幾翻都行，我要再試一次！」
「沒問題，由得你試。」如來慈眉善目，寶相莊嚴。
雲彩閃爍，影像寂滅，過往幻景到此為止。
「你看懂了嗎？清醒了嗎？」如來垂問，氣度恢宏。
「現在的我都看懂了，也從來不曾這麼清醒。
可有一件事我雖然明白，你卻一直沒能弄懂。」
「喔？什麼事？」如來眼瞼微揚。
「我問你，什麼是妖，什麼是怪？」
願賭服輸，孫悟空收起了金箍棒。齊天大聖的金字招牌可不能砸在自己手上。
這如來怎麼看都不是盞省油的燈，也絕不是塊善罷干休的料。
若是賴皮被傳出去，不知道會有多難聽，不但孫悟空三字風評肯定一落千丈，
說不定還會落得臭名遠播，惹來群妖訕罵，更削了結拜兄弟們的面子，連累朋友。
孫悟空打定主意。斷頭不過碗大的疤！寧可受罰，也不能丟臉！
「墮入歧途為妖，異端造化為怪。」如來心平氣和，理所當然。
「錯！」孫悟空捏緊拳頭：
「天理不容則是妖，無地立足便是怪。天地之大，無處棲身的就是妖怪！」
「……」如來蹙眉，沉默不語。
孫悟空虎目含淚，繼續說道：
「兄弟中就屬牛魔王與我心有靈犀，交情深厚，最懂得老孫在想些什麼，
所以才自號為平天大聖，可見得我倆默契十足，心照不宣。
我齊天大聖，要的是彼此平等，討的是互相尊重。或許我不比天高，但也絕不比天低。
我本非魔物，只是一介猢猻，是滿天神佛打著替天行道的大旗，
硬生生將我造就成了妖怪。官逼民反，神迫妖逆。
即使齊天大聖本性頑劣，就算老孫其罪當誅，我猴族全體同胞又是何辜？
難道就活該盡數慘遭殲滅，受神明屠戮死絕？
無語問蒼天。天庭如此蠻橫欺壓，我老孫是可忍孰不可忍，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原來如此。護法衛道勾勒出邪惡的輪廓，名門正派雕塑出罪孽的形象。
天庭在你身上刻畫出看不見的傷痕，神明於你心中炮烙下藏不了的哀慟。
這就是你的想法嗎？」
「差不多的意思，可沒那麼文謅謅。我老孫讀過的書可不多。」
懷抱著必死覺悟，傾吐完心路歷程，孫悟空的情緒平靜不少。
反正就這樣了，一切都到此為止。所有恩怨即將劃下句點。
自己不論如何神通廣大，也比不上如來法力無邊。強中自有強中手，一山還有一山高。
這就是恃強凌弱的報應吧？想不到自己的最後下場，和那些天兵天將沒有兩樣。
「就算真是這樣，你也不該妄造惡業，失控濫殺。」
「惡人還需惡人磨，我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齊天大聖死不足惜，可血海深仇若不得報，我孫悟空枉為猴王！
血債血償，天經地義，我不後悔大鬧天宮。
我是妖怪的代表，眾妖之王，諸怪之首，花果山當家石猴，齊天大聖！
天庭若不反省改進，今日滅了我一個齊天大聖，將來還會有更多齊天大聖！」
明白自己罪該萬死，如來不可能手下留情，輕饒重犯，
孫悟空乾脆逞強到底，求個硬氣，好歹留下條英雄好漢的響亮身後名。
彷彿能夠知道孫悟空在想什麼，如來慈祥說道：
「大聖不必絕望。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佛慈悲，網開一面，
如來願為擔保，放條活路給你，只問大聖願不願走？」
「老孫橫豎輸都輸了，不如就豁出去便罷。你怎麼說怎麼好吧！大家走著瞧就是了。」
孫悟空沒好氣的回答，不知道如來想怎麼糟蹋他。嚴刑拷打凌虐折磨大概是少不了的。
「那就好。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以暴制暴，並非正道。柔能勝剛，以德服人。唯有真理，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方法。」
「少咬文嚼字的吊書袋了。要怎麼樣直接說吧！」孫悟空認為如來肯定不安好心。
「想請大聖替本座跑跑腿，幫忙取個東西。」「取什麼東西？到哪去取？」
「西天有正信真經，若能取至民間，宣揚教化，啟蒙智慧，雨露均霑，
不只人類受惠得益，仙妖之間也能和睦共處。
還望大聖把真經取來，以求世界大同，眾生平等。」
「唉！這就奇了」：孫悟空疑惑挑眉：
「這西天不是你老窩嗎？拿點東西怎麼還要我去？」
「大聖有所不知。去西天取經可不輕鬆，不僅長路迢迢，旅途遙遠，
還得經歷重重難關，克服凶險，非有能者無法勝任。」
「是嗎？」孫悟空連連點頭，高帽子人人愛戴，如來這馬屁拍得他渾身舒服。
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頓了頓後還是忍不住反唇相譏：
「笑話！這點距離，我觔斗雲還不放在眼裡，只要你別使邪術搗亂就是。」
「言下之意，大聖是答應了？」
「廢話！不答應也不行啊！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嘛！」
孫悟空的語氣中，帶著三分身不由己的無奈。
「那就有勞了！」
「好！這麼便宜，我老孫這便上路，去去就回，盡快把債給還了，無事一身輕！」
「大聖且慢，不是現在。」如來翻掌一蓋。
巨手落地，化成了五指山，把孫悟空紮紮實實壓在底下，只露出個腦袋瓜子。
岩內不但有相生相剋的五行結界，能為禁制法陣提供源源不絕的能量運轉，
徹徹底底鎖死囚犯，山壁上頭，還鑄印了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
讓孫悟空一身本領無法施展，當真是嚴密至極，牢固無比。
「如來！你這是什麼意思！」孫悟空又急又氣，既羞且怒。齊天大聖豈能容忍這般侮辱！
「見人謬誤容易，察己過失困難。你就利用時間修身養性，潛心思考，
好好想想自己錯在哪邊。待得機會來到，護送有緣人前往西天，安渡九九八十一難，
取得真經回傳東土，發揚光大。」
「如來！你又玩陰招！王八蛋、癩痢頭、不講信用、說話不算話，食言而肥的死胖子！
我就知道！大鬧天宮的代價沒那麼簡單！」灰頭土臉的孫悟空吱吱怪叫。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功德圓滿，福報無量。」這是如來留下的唯一回覆。
五百年後，更名為五行山的五指山前，風塵僕僕的僧人佇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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