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魔女外傳-前事
六、前事
「嗚嗚嗚… …」少婦黑色長髮披散胸前，想到剛才發生的事，再度掩面哭泣。
其實想哭的並不是只有她，還有才剛與之訂下契約，但對女性眼淚毫無辦法，滿懷罪
惡感，手足無措的魔王。
他想試著說些什麼來安慰眼前女子，又擔心自己任何言行帶給她二度傷害，但是，自
己站在門口，端著上有「締約結束必需品」的拖盤也近半個小時了。
「那個，再不把衣服穿上會感冒的… …還有茶點… …」豆腐心的魔王還是硬著頭皮
開口。
少婦止住了哭聲，但一看向來人，豆大的淚珠繼續啪噠啪噠地落下。
魔王嘆了口氣，只好先退到她看不見的門後角落，伸出食指，悄聲念著飛行咒，遙控
餐盤降落在她前方的小几上。供女子替換的藍色長衣，拍動左右袖子如蝴蝶振翅，和其他
常見女性配飾翩翩飛到她頭頂… …
(慢著！這些東西要怎麼穿？)
魔王在心中大叫著。
由來應召喚過去與人類訂下契約時，彼此都是一絲不掛的。至於女生們怎麼穿回去的
，因為他覺得尷尬，所以從來沒有細看過人家更衣，自然不知道正確的女裝穿法。
魔王揉揉額頭，索性讓那衣裳披在她肩上。確認物品已就定位，又把頭縮回藏身處。
(反正應該比身上什麼都沒有好點… …吧？接下來用感知觀察狀況好了。
喔喔，有悉悉蘇蘇的聲音，也感到暖和，看來是把衣服穿上了。嗯？很喜歡這些食
物嘛，妳離開前多做一些送妳好了。)
魔王透過感知，感受到對方食物入口後，被粉紅泡泡包圍般的幸福心情，才稍微鬆了
口氣。
這也是他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以往的契約對象都知道，魔族降臨後就開始進行祕儀。但是從感知裡他發現少婦根本
不曉得這回事。可是從召喚成功起，雙方都無法憑各人意願終止下一步，秘儀就在兩人驚
惶中完成。
(先問問成為魔女的原因好了，可是，她看到我的臉又會想到討厭的事。但只出聲音
問，給人感覺比較冷淡，只會讓她更難過吧… …
有了！變成動物的形象！毛茸茸的動物！好像大部分女孩子都喜歡。
毛茸茸的、看起來很溫馴的… …草食動物！就是牠！)
完成變身的魔王從門後探出頭來，卻跟少婦好奇的眼神對上。方才太專心思考，他根
本沒注意到對方幾時蹲在門前。
少婦兩隻手肘枕著膝，十枝纖纖玉筍拖起香腮，濕潤的冰藍眸子，看著眼前的動物，
逐漸彎彎地溢出笑意。
「沒想到是變成黑毛綿羊啊… …」她一邊笑著，一邊輕輕撫著羊頭。涼颼颼的手指
覆在羊兒頭上、下巴，來回摩娑著。
摩娑一陣，麻麻癢癢的酥茫感，喚醒魔王久違的記憶，讓他不禁瞇起雙眼，沉浸在懷
念的感覺裡。
待他發覺她怎像是在期待會變出哪種動物時，化身黑羊的自己已經… …翻肚子了…
…
(這什麼情況！我堂堂魔王竟做出這麼丟人的模樣… …)
「其實還滿可愛的啦！不過，你真的是魔王？」
(咦咦咦！？知道我在想什麼！？)
震驚的魔王頓時亂了譜，這一閃神卻讓化身魔法失效。還回原形那刻，只聽到耳邊一
聲尖叫，身子便往牆撞去。
「對不起！看到你本來的樣子，手就… …」
「不用道歉。其實就算妳把我烤了也不意外，畢竟頭一回見面就在那種狀況下。」變
回黑羊的魔王搖搖頭。
「回答剛剛的問題，我的確是魔王。而妳，是否真的可以─」
少婦點點頭，直接答覆魔王未說，卻在心中響起的「讀心」二字。
「從被你稱作秘儀的時候，開始聽到你的心聲。」
「那就無怪乎妳的心情能轉變得這麼快。讀心跟感知是因為契約魔法產生的同化，但
通常只有魔族能憑意志接收或傳送訊息。聽到我心聲的魔女，妳是頭一人。」
魔王扶額，想起了某些往事。然後金色的眸子裡蘊著悲傷，深深凝望她。
「妳的名字，以及為此成為魔女的心願是什麼？」
「我叫愛蕾娜。聽侍女說是家鄉流傳的方法，祈求愛情願望很靈驗。原想藉此試試留
住丈夫的心，結果竟是惡魔契約。」她苦笑著。
「愛蕾娜，確有被人們傳為愛情魔法的咒術… …」
魔王瞑思半晌，聲調中透著痛苦，續道：「它促成單戀者的心上人更容易感受到情意
。助於兩情相悅的心愛火長燃，但對於心已遠去的對象，也只能迷惑一時。人心是魔法最
難易變的東西。」
「只要他能再度將我放在心上，仍值得一試。」愛蕾娜冰藍色的眼裡，透徹卻仍浮漾
希望。
後來，習得愛情咒語的愛蕾娜皇后，果然重獲國王愛寵，一年後生下公主。國王歡天
喜地，給公主取了和心愛髮妻相同的名字。
在公主命名的那天，魔王進入愛蕾娜皇后的夢境。
「主人，好久不見。」她先說道。從魔王傳授魔法後，她開始喚他為主人，也使用起
敬稱。
「恭喜了！妳似乎過得很幸福，太好了。孩子跟妳好像，將來也必是個美人。」
魔王傳授法術後，彷彿是刻意躲藏，除非愛蕾娜皇后再三呼喚，否則幾乎感受不到魔
王的氣息。但在國王回心轉意前，心情特別低落的那些日子，總會夢見一隻黑羊翻肚或表
演特技的好笑畫面。
「謝謝您教我魔法。在法術成功前也陪著我，聽我說話。」
「反正也沒別的事。」魔王儘量使心思與表面的無所謂一致。
「… …其實，我懂得。不是他該捨下誘惑，而是我太過害怕自己的寂寞。
他說愛我，我跟著他踏入人生地不熟的宮殿裡，過我未曾想像的日子，不論好的、
壞的… …在這裡，唯一能依附的也只有他，而現在，我的世界也只剩下他了。
我已忘記自己與他相遇前的本來模樣。」
「愛蕾娜… …」
「如果有一天，我的女兒也成為魔女，希望契約對象是您。」
「別說傻話咒她。」魔王眉頭糾了起來。
「我和他的戀人們，都像雀兒。剪了翅膀，鎖在各個金碧輝煌的籠子裡，日日盼豢養
自己的人前來逗弄、賞些名為愛情的飼料。不過，我想再相信一次，不管什麼結果，我最
後還是會甘願接受吧… …我只希望，女兒別將仇恨延續在她的人生裡。」
「別多想。時已至黎明，我也該走了。」
「主人，這些日子… …承蒙您的照顧。」
然而她謝別般的話，多年後竟一語成讖。
城外塋地裡，黃昏風起時，兩道人影在夕陽餘暉裡矗立。
「愛蕾娜。時間差不多了。」魔王輕聲喚著。
黑髮少女和魔王分別整頓好原先野藤攀生的兩座墓，再於墳頭輕輕放下花束。
「總算讓母后和吉維教父的墳看起來沒那麼淒涼。」
「不過，亂塚堆裡只有這兩座有人整理，反而很顯眼。」
「哎！反正沒人天天瞧著！我們也一陣子才來一趟，誰會注意。」
「倒是。」魔王看著眼前的愛蕾娜，想起她母親和他變成羊的往事，腦海開始轉過種
種過往，時而唇角上揚，時而皺起眉頭。
「每次這種時候，就希望跟主人一樣，可以感知對方想的。」
「最好別。」
「為什麼？」
「妳慢慢想。」
「說嘛~」
「不要。」
因為護角帽的前車之鑑，魔王實在不想告訴她。
羊翻肚那段糗事，也讓他想起年輕時的單戀。
他曾對心儀的契約對象告白，但女孩往往花容失色地嚴詞拒絕他。原因總的來說，皆
是缺少神秘感。魔王一直不懂，人們有時心口不一，若能直解佳人心意，豈不就能避免因
誤會而磋跎彼此嗎？直到他遇見頭一個能讀他心思的魔女，才真正了解何謂赤裸裸的尷尬
。
真的！毫無隱私可言！
每次跟對方在一起時，都會擔憂無心念頭冒犯對方。當連思想也不能自由時，壓力終
將好感消耗殆盡。難怪他幾乎從未因近水樓臺發展出戀情。
如此想來，他看過這麼多人，也只有愛蕾娜對此事毫不介意，總是跟著他。
從愛蕾娜開始習慣魔宮裡的生活後，魔王終於能感知到與她年齡相符的快樂。只是這
份快樂，將毀於人們發現她成為魔女，那些素昧平生的臉孔因殺意醜陋地扭曲，拚命制她
死地。
魔王擔憂愛蕾娜的心會被仇恨佔滿，隱瞞她，繼任皇后從一開始就計劃陷害愛蕾娜的
母親以奪正宮。卻總因為她的母親狠心不下，顧念國王失去愛人的悲傷，才遂了那女人心
意。
因此，當愛蕾娜施行從母親那裡蒐得的召喚儀式，從不干預人間事的魔王終於忍不住
介入，帶她遠走。
他不希望愛蕾娜活在憎惡中，但也認為她同樣不該被捲入人類對魔族的仇恨裡。
於是，比起相知後的長相守，魔王更希望愛蕾娜能恢復凡人身份，有個可信任的人領
她回到人類社會，重新追尋屬於凡人的幸福。
魔王看著空無一物的掌心，上頭彷彿還有些微愛蕾娜餘下的手溫。
身旁熟睡的她正囈語著。
魔王側身，環腰摟住伊人，用胸膛溫暖她微涼的背，將臉埋入她絲滑秀髮中。輕輕哼
起搖籃古調，獨自細品此生最後一夜繾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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