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出嫁之前(四)(五)(六)
〔出嫁之前〕（四）
「時間很晚了，大嫂也快休息了吧！」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弟弟下了結論，要我快去休息。
該不會是那個女人和未婚夫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過去，弟弟才不
願多說什麼吧？
似是看穿我的心事般，弟弟又道：「大嫂如果還想知道什麼，我
們睡醒再聊也不遲。」
「沒有啦，我那有那麼八卦。那晚安囉！」我起身拍拍屁股，心
口不一地回到房裡。
未婚夫還沒有回來，我忍不住好奇，再度打開了那個抽屜。
裡頭有好幾本相簿，還有一些女孩子用的髮夾、髮圈，及一些紙
條、書信。
我打開上次翻了幾頁的那本相簿，再仔細地看了一次，裡頭的佳
人如斯，對我綻放美麗笑顏，我的心跳隨著她的笑容越跳越快，像個
做壞事的孩子一般，止不住一陣又一陣的顫慄，我想停止卻停不下翻
頁的雙手，只能由著目光梭巡在他們的甜蜜當中。
我看得出來，他們真的很幸福。
機車由遠而近駛來的聲音，劃破了鄉間夜晚的寧靜，也破除了我
的著魔狀態，我將相本塞進抽屜，跳回床上假寐。
不多時，有人輕手輕腳地推開房門，可以感受得出來人想盡量小
聲，但依舊無法抵消老舊房門的吱呀聲響，開得越慢只是讓聲音延續
更久，無法減輕音量到那裡去。
一股涼意飄進被窩，被褥掀起的一角，鑽進一股熟悉的味道，是
未婚夫回來了。
我緊閉雙眼，一動也不動，任由他擁抱我，親吻我的額頭，也任
由幾滴不知是心酸、心痛，還是欣喜的淚珠，默默蒸發在這五味雜陳
的夜晚。
次日，未婚夫像是沒事一般起床勞作，我也像是沒事般，將心事
往肚裡藏，但眼尖的我還是發現，未婚夫的外出鞋上，沾了不尋常的
泥濘。
平常下田裡，我們穿的都是塑膠雨鞋，回家後就換回平時穿的鞋
子，會沾上泥土的鞋子，也只有雨鞋而已，莫非未婚夫昨晚失蹤那麼
久，是去田裡玩泥巴？
有了前車之鑑，夜裡睡覺時我特別警醒著，睡得並不安穩。果然，
一連三個晚上，未婚夫都夜半外出，不知幹嘛去了。
我想過要跟蹤他，但這裡的路我不熟，我也不會騎機車，騎腳踏
車追他也太不切實際，只能做罷。
但我倒是趁著這段時間，把那抽屜裡的東西都看完了。
相簿按照年份排放，共有四本，看照片裡的日期，都是集中在每
年的七、八月份；書信都是在七、八月以外的月份寫來，我按照年月
排列，發現一年頂多四、五封，並不多，內容大概都是在描述女方的
近況，以及她如何想念這裡生活及未婚夫，對他的家人也多有叮嚀關
懷，但也只寫了四年。
紙條大概都是在寫些男女之間的調情戀語：「我好愛你」、「我
好想你」、「想天天跟你在一起」、「喜歡你昨夜的吻」?之類充滿甜
蜜的語句，應該都是女生待在這裡的時候寫的。
看完一切，我得出一些結論，照片裡的女子，的確是未婚夫朋友
口中的那個姐姐，她比未婚夫大一歲，由於學校課業需要，大一的暑
假來這裡做鄉野調查，結識了未婚夫，之後的暑假雖然不用再來，卻
為了未婚夫，還是年年報名參加鄉野考察團。
考察時間其實只有一個月，但她會再多留一個月在未婚夫的家裡，
與他們共同生活，而他的家人也都非常喜歡她。
唯一比較奇怪的是，未婚夫與姐姐的交集，似乎都只有在暑假，
其他日子，即使有一點書信往來，卻好像完全沒有見面。
我也能理解弟弟口中：「不算是他帶回來的，算是那個女生自己
來的吧！」的意思，因為姐姐每年暑假來之前，並不會特別通知未婚
夫及他的家人，倒像是午後雷陣雨一般，無預警地突然出現。
〔出嫁之前〕（五）
我沒有質問未婚夫半夜到底跑到那去；也沒有告訴任何人我看了
抽屜裡的回憶的事，我把一切放在心裡，按兵不動。
倒是未婚夫在某天晚餐接近結束時，突然神秘兮兮地宣布要帶我
出門，並且不告訴其他家人要帶我去那裡，只推說是秘密，而他只想
讓我知道。
晚飯後，他將我推進房裡，說：「快多穿件外套，晚上外面會冷，
不要感冒了。」
「好啦好啦。」我順從地穿上外套，才走出家門，將室內鞋換成
拖鞋，沒想到未婚夫又發話了：「妳不要穿拖鞋，我們要上山，穿拖
鞋不好走，危險，換雙球鞋吧！」
「蛤？這麼晚了要上山？」我質疑道，但並不停下換鞋的動作。
「不要多問，跟我走就是了。」未婚夫穿上那雙沾滿泥土的外出
鞋，露出神秘的笑容。
耳尖的婆婆聽到我們要去山上，急忙要我們等等，她衝進房裡，
拿了兩條大披肩，交給我說：「晚上山上氣溫更低，妳短袖短褲的怎
麼夠，這披肩很暖，一人一條剛剛好。」說完把我們倆緊緊地圈進她
的懷裡，又道：「別玩太晚了，路上小心。」
這是我很喜歡婆婆的一個很可愛的地方，她一點也不似傳統農家
婦女那種默默耕耘的內斂樸實，倒像熱情奔放的外國母親一樣，每次
我們要出門前，都會給我們個擁抱，甚至親吻，要我們早點回家。
每次婆婆這麼做時，未婚夫和弟弟總是會有點害羞、不耐煩樣子，
但我心裡清楚，有人等你回家的感覺，真的很好。
未婚夫發動機車，替我戴上安全帽，然後轉頭對甫跨上後座的我
說：「要緊緊抱著我喔！我怕我的未婚妻不小心摔進田裡就不嫁給我
了。」
「白癡欸你。」我拍了一下他的腦袋，但卻順從地緊緊擁抱著他。
騎了大約四十分鐘後，機車進入僻靜的山中小路，然後未婚夫將
車停在路邊說：「接下來要用走的。」
他打開車箱，拿出一件披肩先為我披上，再拿出兩支手電筒，及
一個紙袋，交給我一支手電筒後說：「這個給妳自慰用。」
我被他的話語驚地瞠目結舌，大叫道：「你說什麼啊你！」邊拿
著手電筒做勢要打他。
他邊笑邊躲避我的攻擊，說：「妳想到那裡去了，我是說自我保
衛的自衛，我怕妳遇到台灣黑熊啊！」
「變態。」我還是嘟起嘴，打了他一下。
他捏捏我的鼻子道：「都要嫁給我了，連這點玩笑都不能開啊！
好啦好啦，別氣了，我們快走吧，不然看不到了。」然後牽起我的手。
「看什麼啊？」我好奇地問。
「看了就知道了。」他領著我彎進滿是樹叢的小路。
再走了約二十分鐘，眼前的景色突然開闊，我們竟走到一座小湖
邊。
「這裡居然有湖耶！」我驚訝道。
「這裡可是我的私房景點，只有我跟我弟弟知道。」未婚夫得意
的說。
「你怎麼發現的？」
「不告訴妳。」他故作神秘，然後關上他的手電筒後說：「麻煩
關閉您的自衛器材。」
我打了他一下：「煩欸！」還是乖乖關閉電源。
當我的眼睛逐漸適應黑暗，發現這裡並不是全然的黑，因為黑暗
中竟浮現一閃一閃的點點螢光。
「好漂亮喔！是螢火蟲耶！」我驚呼道。
「妳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約會時，看完電影後我們都不想回家，
我就提議說那去Stanley Park散步好了?」
「然後我們就看見螢火蟲！」我搶著他的話說。
「嗯，然後我們交往後妳告訴我?」
「我是因為看見螢火蟲才答應你的。」我又搶走他的話。
他笑著摸摸我的頭道：「妳說妳在溫哥華來過Stanley Park這麼
多次，只有跟我在一起時看見過螢火蟲，我那時就想，有一天一定要
帶妳來這裡，看看真正漂亮的螢火蟲。」
我在他頰上留下一吻後說：「謝謝你，原來你這幾天半夜不睡覺，
是來找螢火蟲啊。」
「妳怎麼知道？」未婚夫驚訝道。
「看你鞋子上的泥巴就知道啦，笨蛋。」
「去溫哥華後，我就沒再來過這裡了，路有點忘了，但又很想帶
妳來，只好半夜偷偷出來找了。」未婚夫抓抓頭說。
「你可以帶我一起找啊！」想起那幾個夜晚的懷疑，突然覺得自
己真是全世界最笨的女人。
「那樣就不叫驚喜啦，而且我還埋了時空蛋在這裡喔！妳陪我一
起挖出來好不好？」他邊說邊從紙袋裡拿出一把小鏟子。
「你小時候埋的啊？好哇！」我欣喜的答應。
未婚夫領著我走到一顆大樹下，把兩支手電筒都交給我，要我為
他照著，他則蹲下身子開始鏟起面前的泥土。
看著那泥土新翻過的痕跡，我在心中暗笑，明明就是最近才埋的，
還騙我說是小時候埋的時空蛋。
不多時，未婚夫挖出一個已經鏽跡斑斑的鐵盒，拍拍上頭的泥土，
站起身來交給我。
倒挺會裝的嘛，還找來一個這麼舊的盒子來假裝，我心想。
他取走我手上的兩支手電筒後說：「打開看看吧！」
我打開鐵盒，裡頭只有一張泛黃的圖畫紙，用藍色蠟筆寫著幾個
斗大如毛毛蟲般扭曲的字，明顯就是小朋友的字跡，右下角還有未婚
夫幼稚的簽名。
但那圖畫紙上兒戲般的字眼，卻惹得我熱淚盈眶。
上頭寫著：「我的願望：我要娶全世界最漂亮的女生當老婆。」
然後我聽見未婚夫輕聲說：「全世界最漂亮的女生，妳願意嫁給
我嗎？」接著從口袋裡掏出一枚鑽戒，遞到我的跟前。
〔出嫁之前〕（六）
我緊緊擁抱住未婚夫，激動說道：「答應你答應你答應你?一百次
答應你、一千次答應你！不管你什麼時候問我，我永遠都會說好！」
未婚夫親親我的額頭，打趣地說道：「那妳要不要先戴上戒指啊，
我怕掉了不好找啊！」
「嗯。」我甜蜜一笑，然後鬆開雙臂，伸出左手到他跟前。
他用嘴咬住一支手電筒，再將另一支手電筒放入紙袋中，空出雙
手，謹慎地將戒指套入我的無名指。
戒指套入的瞬間，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巨響，天空被一朵巨大的花
火打亮，居然有人在這裡放煙火！
「該不會這也是你的把戲吧？」我質疑道。
未婚夫尷尬地笑了一笑，不多時，旁邊樹叢傳來聲響，我們轉頭
一看，是弟媳。
「大哥你求婚成功了嗎？」弟媳劈頭就問。
「鑽戒、煙火、螢火蟲都用了，如果她還不答應，我也沒辦法了。
」未婚夫一副假裝無奈的樣子。
樹叢又傳來聲響，一人走了出來，是弟弟。
「我放煙火的timing抓得很好吧！為了幫你求個婚，我還要每天
半夜起來幫你看大嫂睡了沒，你真的要好好請我一頓了。」弟弟挖苦
道。
「原來你們都是串通好的！」我的眼神梭巡在面前的三人之間，
然後我們皆有志一同的放聲大笑。
在這樣的快樂歡愉之中，我暫時忘卻了前些日子對未婚夫的懷疑
與怨懟，這一刻，我只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有全世界最好
的丈夫和家人；但人生絕不會事事都盡如人意，就像璀璨奪目的煙花，
再美也只有瞬間，無限耀眼之後，終將包覆於無限黑暗。
回程的機車上，我忍不住問了未婚夫：「那個時空蛋原本不是埋
在這裡的吧？」
「妳怎麼知道？」
「那個泥土那麼鬆軟，你又一下就挖出來了，我看也知道啊！」
我說出我的推理。
「妳好聰明喔，我這幾天半夜出去，除了找這個地方以外，還去
找那個時空蛋，才花那麼久時間。」未婚夫解釋道。
「那麼居然我們都要結婚了，我想有些事情講開了也好，我不想
在嫁給你之前，還對你有任何疑惑。」我鼓起勇氣道。
「喔，妳說說看。」
「前幾天我在幫你整理房間的時候，發現你書桌右邊最下面的抽
屜裡，有一些東西。」明明早就發現了，卻要裝得極不經意，這是女
人脫罪的小心機。
「什麼東西？」風打散他的話語，我無法斷定他的語氣真不真切，
是不是真的忘了那是什麼東西。
「一些相本、信，還有女孩子的東西。」
「妳看了嗎？」原以為未婚夫聽到我的發現，會先緊張地向我解
釋、求饒，沒想到他竟用問句堵我，反倒顯得我小心眼。
「什麼意思？」
「妳有看那些東西的內容嗎？」未婚夫再問了一次。
「只看到幾張照片。」睜眼說瞎話，明明全都看完了，還要裝無
辜。
「那些東西有什麼問題嗎？」
「沒什麼問題啊，只是想問你照片裡那個女的是誰，以前好像沒
聽你講過。」
「就以前認識的一個姐姐。」未婚夫避重就輕的功力倒是不俗。
「你喜歡她嗎？」我繼續逼問。
「妳到底想問什麼？」未婚夫這句話是轉頭對我說的，我聽得出
他聲音的冷冽，像迎面襲來的風一樣刮人。
「都要結婚了，這也不能問嗎？」我的聲音也開始尖銳起來。
「就只是以前常來家裡玩的一個姐姐，後來我出國後就再也沒聯
絡了。」未婚夫還在說謊。
「如果只是這樣，為什麼她要說她好愛你、她好想你、想天天跟
你在一起？」我顧不得尊嚴，掀了底牌。
「妳不是說妳沒看嗎？」
「你為什麼要說謊？」
我們的對話就到此為止，我左手的大姆指狠狠地掐著代表愛情神
聖的戒指，綻放鑽石光芒的完美切工，也同時撩割著我的肉，心頭最
柔軟的那一塊肉。
眨眼是開關，將開啟無止無盡的洪水，但在這個關頭，我不能認
輸，只是早已蓄滿水的水庫，還是自動洩了洪。
我在他身後靜靜流淚，不敢出聲，不願示弱，原先抱緊他的雙手，
也漸漸鬆了，只是虛扶著。
有些男人在生氣或是悲憤時，會靠飆車來發洩；我可以感覺得出
來未婚夫現在的心情一定跟我一樣激動，但他還是維持一貫的車速，
沒有讓情緒掌握油門，不得不說，這是我很欣賞他的一個地方。
一路無話，車子緩緩駛進家裡院子，我的淚早已風乾了，但心口
的傷痕，還在源源不斷在流著血。
下車後，我解不開安全帽的帶子，未婚夫轉身輕輕地替我解了下
來，我不敢看他的臉，所以不知道他的表情如何，但他解帶子的手勢，
卻盡顯溫柔。
他解下我的安全帽後，我扭頭就走，他卻一步追上來，拉住我的
手，說：「我們不要為了已經過去的事吵架了，好不好？」
我倔強地甩開他，而此時，慢我們一點到家的弟弟、弟媳，正好
看到這幕。
「你們沒事吧？」弟弟熄滅引擎後說。
不知是因為未婚夫的溫柔、還是因為我的心痛，抑或是因為弟弟
的關懷，我眼底一熱，淚水又再湧出，我用衣袖一抹，就頭也不回地
離開當場。
才推開家門，迎面而來的，竟是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臉龐，而且
還對我說話了：「你們回來啦！妳是大弟的未婚妻，還是二弟的老婆？
」一副對這裡非常熟稔的樣子。
我驚地一時無法言語，照片裡的姐姐，真如午後雷陣雨般，無預
警地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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