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揹狼
村落的廣場中插滿火把,溫暖的光明也僅能驅散眼前數呎的黑暗。
因為這裡是冰天雪地的荒野夜晚。
燃油非常珍貴,才十二歲的青澀王根,卻能拿到一柱涂滿大半截獸脂的耐燒木柴。
只要點燃,即使是在風雪之中,這樣的火把也不易熄滅,
可以讓使用者在安全的照明中辨識路途,蹣跚前行。
非常奢侈,但卻不是特殊待遇,因為對門的王強也有一柱。今晚是他們的成年禮。
火炬是他們歸途僅有的保護措施。這是村裡唯一能提供他們的偏袒仁慈。
除了捕狼的工具以外,所有額外的非必需品都不被允許。按照習俗,他們今夜要去揹狼。
只要能帶回一頭活生生的大狼,等天一亮,他們就是全村認可的真男人,
以後不但可以和父執輩同行狩獵,平起平坐,
更可以開始挑選順眼的女孩子當媳婦成親過門,傳宗接代。
這是村裡每個男孩都必須要過的一關。
王根拉拉領口,即使大衣厚重,他依然忍不住因寒風哆嗦。
王根偷瞄了王強一眼,只是看不清楚堂兄的表情。
撲面的強勁雪花讓他必須瞇起眼來才能保持視野。
這裡是王家村,每個男丁理所當然都是姓王,而且或遠或近毫無例外都是親戚。
在這種天氣之下,帽子、手套和面罩都是不可或缺的基本裝備。
可以簡陋,但不能沒有,否則一旦失溫,在風雪中失去意識,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王根當然看過凍死的人。
那樣的屍體又僵又硬,發青泛白,而且臉上還會透出詭異的恐怖笑容。
大家都說那是因為被山裡的妖怪魅惑,勾了魂魄,失去方向。
在這樣的環境之下只要迷路,就算是最經驗老道的獵手也是必死無疑。
即使沒有失溫而死,凍掉了鼻子耳朵或手指腳趾也不是什麼好玩的事。
只要不妨礙營生,外觀上的缺陷對村民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沒有誰會對缺這少那的人多看一眼或多問一句,全屍之類的迂腐觀念在這裡也不流行。
人們只會考慮更實際的問題。例如溫飽還有生活。
村裡的每條人命都是艱苦,每個日子都是掙扎。只是他們早就習以為常,而且樂天知命。
這裡是連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偏僻小村。自給自足,孤立封閉,數十年如一日的遵循古訓。
饒是如此,依然會有破天荒的事情發生。就像王強手中的那桿長槍。
墊墊腳步,王根又感受到背上木板的紮實重量。雙肩負擔的壓迫感讓他感到一陣安心。
這片厚木板是父親精挑細選,用來保住家中命根的重要法寶,
絕對不會被野狼的利爪和尖牙突破挖穿。
可是王強的爸爸卻不像王根的父親。他甚至和村中自古以來的每一位父親都不一樣。
王強的爸爸弄來了一柄獵槍。所以王強並不需要揹著木板出村。只是王根一點都不羨慕。
在這之前,村裡向來都只有土製的短弓木箭。
因為即使能找到槍,子彈的補充絕對也是個大問題,
沒人會想在日常生活上自找麻煩。
對王根來說,越簡單的東西就越是可靠,越古老的方法就越是穩建。
就算沒有壞了規矩,王根也寧願相信自己和父親練習過無數次的揹狼招式,
而不是一支來歷不明的古怪新玩意兒。
揹狼是他們村裡祖傳的技藝,而延續無數代的傳統也必定有它的道理。
王根又想起了父親帶自己出外練習的情景。
揹狼是這樣的。首先,獵人要挑選適合的地方在白天挖坑。
坑不用深,只要能讓人蹲坐著不露頭頂就好,但是要注意坑口形狀,
坑底最好要稍廣一點,而且洞壁微微內斜,上寬下窄,這樣人在裡面才不會窩著難受,
方便調整姿勢靠背歇息。畢竟全程可有一整個漫漫長夜要熬。
備好了坑,獵人就帶著一片木板和誘餌出門。
木板要夠堅固,要夠牢靠,還得比獵人的身子更長更寬,但比洞口稍小一點。
誘餌的條件就寬鬆多了,只要是能引起野狼注意和興趣的葷腥血食就行。
這點可說是不成問題。狼的鼻子靈敏,胃口貪婪,幾乎並不存在會挑食的可能性。
只是奸詐狡猾又不好對付。
階級嚴明的狼群是集體狩獵,不但彼此間能夠思考溝通,
而且懂得分工合作和進退調度,該狠則狠,需避則避。
不戀戰,不衝動,有著等待的耐心和突襲的果決,
一切只以完成獵殺為準則依歸,將無謂的犧牲和勇猛減到最低。
簡單來說就是效率至上,目標導向,團隊第一,沒有英雄。
就算是一對一,勝算也絕無可能站在人類這邊。
有人覺得狼不過是大點兇點的狗,可狼和狗其實完全是不一樣的兩回事情。
瘋狗或許嚇人,但狼能輕易引起人類最深層原始的本能恐懼。
成狼的體型和重量都不輸成人,光是爪子就與女人家的手掌差不多大,
力氣跟速度當然也不是人類能相提並論,對環境的熟悉及適應更遠在人類之上。
狼族是百分之百的頂尖殺手,在食物鏈中以爪牙維繫的自然地位,
甚至能穩穩的將人類踩在腳下。所以才需要揹狼。
面對野狼,人類想要硬碰硬是絕無可能,只有利用陷阱智取才能扳回一城,
將負責搜索偵查的狼探各個擊破。而且不容有失。
否則一旦被狼看穿了把戲脫身逃走,恐怕狼群很快就會不再中計,
甚至想出方法反將人類一軍。
王根的父親就是知道這點,才不厭其煩的屢次帶王根演練實習。
自己丟了兒子心痛事小,若是牽連了整村人可無法交代。
揹狼的絕竅就在鎮定。
入夜之前,獵人帶著誘餌蹲入洞中,將木板放到頭上緊緊蓋牢。
因為洞口比木板稍大,所以木板會微微低於地面,向下凹陷,卡住洞壁,完全密合,
讓野狼沒辦法推開木板。然後白雪會將木板蓋住,讓狼看不見下面有什麼東西。
但狼族依然有可能順著氣味探勘挖掘。所以木板上會先挖好洞。
幾個讓人透氣的小洞和兩個讓狼探爪的大洞。
狼的習性講求效率,會以最簡單的方法開始嘗試,
一定會先想用爪子從透出氣味的洞口把誘餌給掏出來。
人類就是摸清了狼的這個弱點。
等狼探入一爪,等在底下的人就迅速拿出麻繩,將狼的爪子綑綁起來,
發現行動受限的狼會隨即探入另外一爪,然後再度中計。
這個階段看來簡單,實際上卻非常困難,因為火光會讓狼有警戒心,
又會發煙燻人造成咳嗆連連,所以躲在洞中的人不能點燈,眼前一片漆黑,
只能聽聲辨位,綁狼爪的動作必須快狠準三者兼備。
綁爪成功,接下來就是氣力與膽識的較量。
洞中人必須緊緊抓牢木板上用來揹負的粗繩,以體重將木板固定原處,
以免上面的大狼連著木扳掙扎掀起。
發現憑一己之力無法脫身,這頭狼就會開始呼叫同伴。
這時底下的人萬不能慌,一定要拼命拉好繩索。
趕來支援的狼群會先觀望一陣,接著慢慢靠近,然後抓搔木板,恐嚇咆嘯,
意圖將藏在底下的東西刨土掘出。但是不會持久。因為負責當探子的狼通常位階不高。
只要狼群發現木板難以撼動,必須浪費很多時間和體力才能救出夥伴,衡量得失之後,
首領便會下令放棄救援,恢復狩獵。畢竟可不能為了一頭狼讓整群狼都餓肚子。
狼是種必要時會犧牲同類的冷血動物。
然後只要等到天亮。
天色一亮,躲在洞裡的人就挺身站起,
隔著木板把精疲力竭半死不活的驚懼大狼給揹回家去。
狼的肉又臭又硬,難以入口,但皮毛可是極保暖的好用東西,
也是獵人獨當一面的身分象徵。
「準備好了嗎?」村長的詢問將王根從恍神中喚了回來。
王根看了父母一眼,點了點頭。
王強胸有成竹的端槍上膛,威風神氣的得意微笑。
「王強,你確定要用槍嗎?」村長擔憂確認。
「當然,用槍沒有壞了規矩,村長您不是翻查過祖訓了嗎?」王強理直氣壯的晃晃槍身。
這東西比外觀看起來還要沉重得多。
「是沒有……是沒有……」村長回憶著文獻卷宗裡的記載內容:
「雖說叫做揹狼,可是沒有限定狩獵方法,只要天全亮之前,
能把狼扛在肩上活捉回來都算過關。用槍不算是壞了規矩。」
「這不就行了?我有這把槍,可不用拖拖拉拉等到天亮才能回來。
只要瞄準狼的身上一放,牠就插翅難飛,我有把握能將狼在斷氣前給拖回來。
按照規矩,只要過村口時有扛著狼,就算是通過成年禮吧?」
不想白忙一場的王強早就把細節給問了清楚。
他現在只是想藉由村長的口讓大家知道,以免完事後又另有爭議。
「沒錯……沒錯。」村長連連點頭,可就是放心不下。
槍是厲害,但夜晚的狼可更厲害。
揹狼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智慧,是一種有驚無險的試煉方式。
雖說今晚全村會護送兩人走到規定的獵場,獵場離村子也不算遠,
兩個孩子又事先多次由家人帶著踩點,但至今為止並沒有用武器闖關的先例。
畏懼狼群是村裡所有人的共通常識。
「沒問題的。我一到獵場就爬到樹上,狼再靈活也不會爬樹。
我把餌放在樹下再生一堆火,居高臨下看得清清楚楚,更不可能打不中了。」
王強語意堅決。王根則是又檢查了一次裝備。
「那好吧。出發。」村長輕輕揮手。
王強這孩子向來精靈,應該懂得隨機應變,就算是被狼群圍住,
只要待在樹上就沒有大礙。
如果他天亮了還沒能回來,大不了再派人搜山救援就是。
村人簇擁著兩個孩子出村。如果一切順利,明天村裡就會多上兩頭狼和兩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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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在洞裡,王根仔細聽著上方的風吹草動。
狼接近時是無聲無息,但要探爪之前會有徵兆。
狼嗅聞時會用鼻頭撥動積雪,摩擦木板,發出震動,讓底下的王根明白時機已到。
坐在樹上,王強找了根粗大的支幹支撐自己,好整以暇的斜端著槍。
他的位置剛好能把王根潛藏的地點盡收眼底。其實不是剛好,而是王強故意如此。
因為除了樹下,他還在王根的坑洞旁生了堆火。躲在裡面的王根當然不可能知道。
王強忍不住臨時起意想對王根惡作劇一番。
等王根抓到了狼,他就過去把狼殺死,然後剁下兩條狼腿,
讓王根明天興高采烈的傻傻帶著一對爪子回去。那個場景一定會很有趣。
木板加上成狼的重量不輕,一旦放下就無法獨力扛起,
只能趁著從坑中站起前將揹繩穿上肩膀,再加上為了防止被狼傷到,
長長的木板比人還高還寬,要斜拖在地上才能走路,
所以揹狼的人視野有限,沒辦法確認板上狀況。
不,這樣不行,王根只要一揹木板,就會發現重量不對,這是獵人對獵物的天生敏感。
心念一轉,王強覺得應該修正計畫。
看來還是把狼殺掉就好。揹回一頭死掉的狼可不算過關。
宰掉一頭動彈不得的狼連槍都不必,只要用刀就行。
完成了惡作劇後,王強只要爬回樹去,把自己的餌丟到地上,
以逸待勞等待自投羅網的笨狼就好。
畜牲始終就只是畜牲,怎麼能和人類比聰明呢?
打定主意,王強全神貫注的看著火頭。
他完全不擔心狼會怕火。
狼的好奇心強,膽子又大,是少數敢主動靠近火源的野生動物之一,
對火焰附近的獵物當然也照樣不會客氣。
誤以為能以火驅狼的結果往往會是悔不當初。
過沒多久,王強就看見一頭賊頭賊腦的流涎餓狼,正小心翼翼接近著王根的雪下陷阱。
上方傳來騷動,王根心裡一緊,手持麻繩,摸摸頂板,算準了爪洞的預設位置。
果不其然,掌爪似的東西伸了進來,王根想也不想就舉手一套,用力拉緊,
讓繩結咬緊了關節的細處。
一陣掙扎,另一邊的洞也有東西探了進來,王根如法炮製,鎖住目標,
然後用全身之力拉緊揹繩。
頂上一陣劇烈扭動,沉重的喘息幾乎要透過木板,王根不敢大意,只是一味咬牙施力。
上面的騷動斷斷續續,時有時無,終於徹底安靜。這完全符合狼族間歇性的掙扎模式。
王根心裡的大石終於落地。
他又一次用小樹枝暢通著木板上的呼吸孔,順便從空氣中的光線判斷天色。
追捕完了夜行性的動物,狼群在日出前就會撤退,回到窩裡去短暫休息,
等待晝行性的獵物開始活動再進行下輪掠食。
這段時間是王根最安全的回村機會,灰濛濛的天色只要靠著火把就能克服。
而現在已是時候。
所以王根頂開木板,奮力站起,用著吃奶的力氣揹上木板爬出坑洞。
他點燃火把,觀察周遭,往村中的方向走去。
背後的晃動和重量告訴他獵物就掛在木板上面。
仔細凝聽,還能察覺獵物粗淺不一的淡淡喘息。過關了!王根暗自心喜。
才到村口,遠遠看見王根的村民就高興揮手。
大家都一夜沒睡,等帶著年輕的勇士蛻變歸來。
咧開笑臉,王根加快腳步,越走越近,等在前頭的村民卻瞪眼錯愕,
然後驚慌失措的大叫起來衝向王根。被嚇傻的王根莫名其妙,呆愣佇立。
「放下來!快放下來!」村民揮舞雙手,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
王根好不容易才會意過來,連忙笨手笨腳解下揹繩。
木板砰然落地,王根倒抽了一口冷氣。板上趴著的不是大狼,而是王強。
王強半昏迷的面孔扭曲抽動,因為手腕被木板壓碎的劇痛而清醒過來。
王強哭嚎求救,紛紛趕至的眾人七手八腳將他解了下來。劫後餘生的王強道出一切。
他中了惡狼的奸計。
那頭匍匐在王根陷阱上掙扎的狼只是裝模作樣。
王強才一靠近,大狼就撲倒了他。王強連吭一聲都不敢吭。
一大群狼從黑暗中齜牙咧嘴,猙獰現身。
涕淚四淌,王強尿濕了一褲子,只盼望底下的王根能出來救他。
群狼分立兩側,讓出了一條通道,趾高氣昂的巨狼走到最前。
不用多想,王強就知道這是狼王。
壓制著王強的那頭狼垂首歛尾,恭敬退下,讓狼王能好好打量待宰的肉塊。
牙關打顫,不敢動彈,王強連大氣都不敢多喘一下。
狼王腥臭的鼻息已經噴到了王強臉上。
狼王輕蔑的重哼一聲,扭頭離去。好幾隻狼把王強團團圍住。
一頭狼在陷阱上又嗅又扒,將覆蓋在爪洞上的積雪撥開。然後冷冷望著王強。
牠好像就是制服王強的那一頭狼。
王強沒有反應,另一頭狼舉起爪子,輕輕搔抓著王強的手套,像是提示。
王強會意過來,這些狼沒有想要殺他,而是在玩弄他。
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不遠處的爪洞,突然一切都明白起來。
王強將右手伸入爪洞,感到手腕一緊。同樣的一頭狼又替他找到了另一個爪洞。
這次王強立即深進左手。群狼解散,只留下一開始的那頭狼蹲在一旁。
這頭狼三不五時就呼嚕低吼,恫嚇王強,或是輕輕刨抓王強的頭臉給予刺激,讓他掙扎。
除此之外,便再也沒有其它動作。
只有一次,王強忍不住差點叫出,大狼馬上輕輕含住了他的臉。
滿臉口水的王強立即知道自己應該噤聲,否則下次這些利齒就會刺穿他的臉頰。
遮騰一夜的王強又驚又累,終於失去意識,甚至不知道大狼是何時離去,
自己又是如何回到村裡。
大家都明白這是警告。王強就是用來傳話的活口。
因為當晚村莊外圍全是此起彼落的淒厲狼嚎,徹夜不休。
從此之後,村裡便廢除了揹狼的習俗,就連單純的獵狼也不允許。
大家都徹底怕了野狼。
原來狼王早就知道人類的把戲。
之所以縱容揹狼,甚至是安排部屬配合揹狼,就是要讓人類掉以輕心,
等待一個機會給人類刻骨銘心的狠狠教訓,當頭棒喝,永絕後患。
狼是必要時會犧牲同類的冷血動物。只要這樣的犧牲值回票價。
人類早就知道,但卻忽略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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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麗的詩歌是最絕望的詩歌 有些不朽篇章是純粹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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