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寒夜病

看板story作者 (elish)時間11年前 (2013/02/06 20:43), 編輯推噓1(100)
留言1則, 1人參與, 最新討論串1/1
網誌版:http://blog.yam.com/elish/article/58830791 那是座夏天很漫長的島嶼,於是人們忘記冬天也很漫長。 他們不記得很久很久好幾代以前,祖父母的祖父母是如何來到這裡,所以他們感 覺自己一直在這裡。他們曾經歡度燦爛歲月,自然也經歷過悲苦時光。但人心是 振奮而向上的,於是他們將美好的年月稱作時代,而視難捱的日子為片刻。痛苦 似乎總是片刻的,正如同人們經常忽略斷氣前的瞬間,可能有過的漫長磨難。 人們記得夏天,卻忘了冬天。大家都知道西風的冷,卻遺忘究竟有多冷。這或許 是種幸福,特別是在缺乏準備的時候,不知道將有多苦會比較沒那麼痛苦。 寒夜在這座島上是種病,一種發自骨子裡的冷。這種冷打從人們的先祖踏上島的 那天,便已鑽入他們體內世代流傳。只是島民不會在夏夜提起這件事,好像假裝 得夠認真,病就確實會消失。 但有些人比較特別,即便在悶熱的夏季午後,光著腳踩在溫暖溪水中打鬧時,依 舊會想起寒夜。 馬耀正是這樣一個男孩,很難解釋他反覆提起冬季的理由,是出於謹慎或者單純 好奇,也可能兩邊都有一些。理由不言可喻,馬耀有個體弱多病的妹妹伊瑪。他 對有記憶以來皆臥病在床的妹妹所心懷的愛護,並未多於一般男孩會有的程度; 但自她孱弱的體質中,馬耀可以看見寒夜的影子。 他喜歡追著山谷裡唯一度過冬而活到現在的老人發問,僅管對方總不願多談寒夜。 只除了偶爾喝醉時,老人才會隱約對過去發出某種呻吟,那關乎於無數死亡,沈 悶而孤獨的漫漫長夜;木柴、很多的木柴,禦寒衣物,以及那永生難忘的熱粥…… 在令人昏睡的炎炎夏日,這些往事聽來十分遙遠,或許更要命的是,也相當符合 人們對冬日的想像。當季節屬於照料作物的農忙期間,人們不會為了想像中的東 西費心。他們甚至不願提起,並為此發怒,如果別人提起的話。 偏偏馬耀老愛提這些事,而當他發現除了自己外沒人在乎時,不知為何馬耀陷入 了某種飄飄然的愉悅狀態。在安全的夏季提起寒夜,令他得到某種奇異的快感。 即便馬耀其實沒有真的去做些什麼,僅只是喃喃說著該注意什麼罷了。 島嶼的冬季往往在居民無意間飄然而至,前一天還只覺得空氣中有股涼意,隔日 薄脆的冰霜已降得滿山遍野,籠罩山谷全部。視野所及一片蒼白,倘若不注意貿 然步入其中,寒夜病便會發作,速度快得連驚心的時間都沒有。 這種病總從四肢末端開始發作,先是感覺身體發冷,指尖凍得像冰一樣,接著很 快沒了感覺。如果眼睛從頭到尾仔細盯著瞧,便會發現指甲底下的肉逐漸龜裂。 在好奇自己為何毫無知覺之前,整根手指已完全崩解開來,化作一粒粒透明水晶 般的碎屑灑落一地。後續速度更快,手指塌了再來是手掌,然後輪到手腕、手臂、 整隻膀子;腳的過程也差不多。 在戶外一個成人全身碎開來,要不了幾分鐘。 馬耀和伊瑪的父母正是這麼去的,爸爸剛走出大門,還沒來得及驚呼便落了滿地。 媽媽衝向前去,還沒摸著丈夫便被冷風帶走兩隻手臂。沒人知道她當時那個狀況 怎還有辦法關上門,也不知她為何明白該關上門,總之她是關上了,或許那正是 做母親厲害的地方。 只可惜屋子依舊沒了溫度,於是母親繼續化為碎屑,灑滿一地。 真的是純粹運氣好,馬耀當時坐在火爐邊替母親暖湯,伊瑪則因為前晚猛咳嗽, 家人塞了熱水袋進她被子,在那時還夠暖。所以那怕整座屋子冷的可怕,這對兄 妹仍然沒受寒。他們那時還不知道寒夜病發的關鍵何在,但已經明白屋裡冷,屋 外更冷,這認知延長了馬耀和他妹妹的性命。 事發頭幾日兩人都在不知所措間迷茫度過,然後馬耀振作起來。他清點家中的存 糧與柴火,確認所有可能派上用場的傢俱。他清楚再這樣下去不行,兄妹倆非得 有人出門看看才可以。 但該怎麼做?馬耀想著那度過冬的老人,明白總不可能真的一碰冷風便會死,否 則沒人度得了整個冬天。接著他記起老人的話,柴火與食物,還有各式各樣的衣 物。於是馬耀等待,等待風雪歇息的片刻,穿上自己全部的衣服、套上父母留下 的衣物,外頭再用所有找得到的布片和薄被裹得牢牢的。 而這果然有用。 寒夜病似乎不侵擾動物,附近棚子裡的雞活得很好,豬牛一頭也沒少。可憐的鄰 居並沒那麼好過,根本不剩半個活口,只留下曾經是人的晶粒灑滿一地。可是馬 耀又能怎樣呢?天災總是最好的理由,很合理的那種。 於是他開始將那些屋子裡能用的東西帶回家,牲畜亦比照辦理。或許是幾天下來 這些動物也慌,明知不是主人照樣乖乖跟著走,也或許它們根本不在意。這些工 作讓馬耀用掉很多個風雪的間隔,期間伊瑪都躺在床上默默看他工作。 從妹妹的眼裡他看得出她想幫忙,無奈力不從心。但馬耀只希望妹妹躺著就好, 有些事他不希望看她做,也知道她做不來。 等工作暫告一段落,馬耀自住家所在的山坡眺望。谷底的村落似乎杳無人煙,但 或許只是看起來像這樣。馬耀不敢離家太遠去確認答案,僅是看看而已。有時他 也會望向那度過冬的老人在山谷另一頭的房子,想著老人的準備肯定非常周全, 念著那一屋子的物資會有多充足,然後默默計算起來。 究竟這冬天將延續多久?馬耀不知道,他這時連夏天曾經有多長都記不起來了。 這問題想必只有那老人清楚答案,但就算馬耀想問,距離也未免太遠。 又過了一陣子,馬耀開始嘗試以爐火為中心,用木板及傢俱圍出隔間。這樣熱氣 比較不會跑掉,柴也不會耗那麼兇。但那怕把派不上用場的東西全燒了,想靠這 過冬依舊不可能。於是馬耀著手劈砍死去鄰居的家,拆開他們的一切,用這些已 經成為柴火的東西,填滿自製小隔間與房子其餘部分的所有空間。 接著一場風暴將房子用雪埋住,那幾天讓馬耀發現雪才是最能保暖的東西。之後 只要有辦法,他都儘量剷雪把小屋圍起來,只要注意留下通氣孔便行。 可就算費盡心思,柴火依舊不夠用,最後馬耀只能帶著斧頭爬上附近山丘砍樹, 同時想法子抓點獵物回去。這是很累的活,而身體勞動讓馬耀全身熱呼呼的,於 是終於有一天他忍不住脫下內裡被汗浸溼的手套想透透氣。 那怕不覺得冷,但接觸到外頭空氣的瞬間,馬耀左手後三根指頭還是碎了。一點 都不痛,所以馬耀不知該做何反應,而且令他驚奇的是這碎裂只到手掌便不再繼 續。當下他沒想太多,只趕緊將左手重新包起。回到家也沒敢讓妹妹發現掉了手 指的事,僅是從此在屋內照樣包著手,再不方便也沒敢脫。 過了幾天馬耀才認真思考究竟發生了什麼,然後得到一個結論:或許只要身子夠 暖,病便無法發作?這個新發現讓他興奮起來,開始覺得自己一定過得了冬。但 馬耀那時忘了妹妹,還有她虛弱的體質。 曾經有段時間,馬耀和伊瑪在這座風雪中的小屋感覺很富足。但那段時間已經過 去,而且過去了一陣子。現在牲畜在反覆的日夜交替下早已全數吃光,存糧也所 剩無幾。馬耀眼睛看得見,妹妹一天天衰弱下去。 他為此著急,但除了替她保暖,他什麼也做不到。伊瑪對自己的衰弱相當冷漠, 平靜地接受一切。她的身體原本就不好,早在冬日來臨的那個清晨便認定時候已 到。眼前她更刻意減少食量,佯裝吞不下,反正本來也沒多少東西可吃。 再說伊瑪比誰都明白不斷在勞動的哥哥才最需要吃飯,他渴望那些食物。在她眼 中他才是必須活下去的人,所以應該讓哥哥盡量吃。馬耀沒注意到這點,他只看 著妹妹越來越細的手臂和大腿發慌。 在某個令人格外沮喪的夜晚,馬耀發現地板縫隙夾著略帶彈性的白色圓粒。他原 先以為那是某種蕈類,接著才意會到那是遺漏於整理之外的父母碎片。那些晶粒 不知為何,已從原先玻璃般的形態化作米白色粉粒。 沒人說得清這是怎麼發現的,也不可能有人承認自己是第一個想到這東西可以拿 來煮煮看的人。不過每個活過冬日的島民最終都會發現,這種粉粒用水煮很好吃, 那味道令人回憶起以往物資充裕時,吸飽肉湯的麵糰子。 馬耀自當作骨灰罈的罐子裡掏出粉粒,煮給自己和妹妹吃。那想必是相當滋潤的 補品,原本已走向盡頭的伊瑪在熱湯餵養下活轉過來,身體逐漸恢復,甚至還比 以前更好。 發現這點的馬耀興奮莫名,他很快趁著風雪空檔,跑向附近鄰居住宅的遺址,想 把那些他當時隨意丟棄的晶粒,或者現在的粉粒都撿回來。但或許是給風吹走了, 也可能出於其他因素,馬耀沒有找到目標,倒是看見一些類似腳印的東西。 人的腳印。 或許至今能避過這些人,是因為馬耀以往都盡可能將小屋用雪埋起來。也說不定 那些人僅是單純沒注意到他們,或者雪盲了。但馬耀明白,事情不會這麼幸運下 去,寒夜影響的從不只有身體。 他只能先下手為強。 馬耀不是唯一在那個冬天設陷阱逮人的,但他是第一個,末了成為最熟練的人。 越來越遠的活動範圍,劃破衣物的機關,自頭頂淋下的冰雪,竄進家宅的凜冽寒 風,這些足夠侵擾所有還活著的人,特別是那些住在山坡下的寬裕人家。 他學會辨別多少粉粒是一隻臂膀的量,多少又是大腿的量;也明白沿著重物拖行 的痕跡,有時可以找到整個身體的粉粒。事情發生得理所當然,完全沒有思考與 掙扎,畢竟,在毫無血色的蒼白世界中,一切感覺如此純淨。 馬耀還記得那天早晨感受到的異樣氛圍,有時這不是因為真的出現了什麼,而是 超乎那之上的某種感應。他走出屋外,發現遠方正在燃燒。對面山坡上的房子燒 了起來,馬耀知道那是度過冬的老人住著的家。 熊熊火舌竄上灰白天際,遠在山坡這頭的馬耀感受不到熱度,但仍為此嘆息。是 有人去鬧事,還是不小心出了意外?他無法確定,只覺得兩種都很有可能,也或 許都發生了。無論如何,那些物資想必皆因此付之一炬吧,對此馬耀覺得相當可惜。 即便是在冬天,時間也流動得相當快速。這之中有種無可奈何,大好青春耗費在 狹窄的室內,日復一日做著相同的事,過著點火的野獸生活。這種日子並不怎麼 令人愉快,馬耀知道怎麼活下去,但也只清楚這個。他沒怎麼想過很久以前住在 山谷裡的人們,也都是這樣一代又一代度過一個又一個冬季。 所有人在寒夜裡都會忍不住心想,如果他們有準備的話,現在該有多好?可是他 們在夏天都未曾為此做過什麼。每個人都知道冬天終會降臨,但在西風來到前卻 老想著應該還不是現在,於是人們的準備從來都不夠。 在寒夜裡,什麼都會發生,也有些時候,事情總來得莫名其妙,似乎只因為會發 生所以就這麼發生了。只要冷靜下來或許沒有事情不能用理性解釋,但更多時候 當事情到來時,合理的解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從中發現了什麼。 當馬耀看見妹妹怔怔望著自己蓋在被子下的腿時,便明白出了什麼事。他伸手觸 碰還剩下的部分,發現伊瑪已經永遠失去自己的腳掌、足踝與一半的小腿。馬耀 剛開始無法理解妹妹為何會將腳伸出被子外,那是個愚蠢的舉動。 這疑惑僅持續到他望向她的臉,真真實實在看,然後馬耀才驚覺伊瑪長大了。整 個冬天她都一直縮著身體,曲起腿,勉強自己窩在越來越小的床鋪上;直到有一 天她再也受不了,非伸直腿不可。 於是,床的大小現在又剛好了。 伊瑪要馬耀把自己的晶粒收好,無論那曾屬於誰,都會變成粉粒。而他終於有勇 氣在屋裡脫下手套,將少了手指的掌心擺放在妹妹面前。伊瑪靜靜摸著哥哥殘缺 的部分,隱微感到滿足。她沒有笨到發現不了手套底下的真實,但一直以來都沒 敢為此開口。不過現在一切已無所謂,很多時候情勢就是變化得如此迅速。 那之後,馬耀有時會和伊瑪睡在同一張床上,兩人縮著腿,小心翼翼。 冬天變得更加殘暴猛烈,一場漫長得數不清時日的暴風雪襲擊山谷,人們只能勉 強存活於其中。而當風暴終於過去,馬耀和伊瑪心裡清楚,麻煩要來了。正如同 這場風雪吃去他們最後的餘裕,谷裡還活著的人肯定不會有多少區別。 大家的差距已被磨平,再來只看誰能搶到最多。 那是一次漂亮的合作,花俏的戲法,絕佳的計謀。人覺得自己最聰明時,往往是 他最笨的時候。比方說當某群人以為自己成功把屋裡的男人誘出房子,而裡頭的 女人和所有物資將任自己宰割的場合。 馬耀在預定地點解決掉伏擊的兩人,一個眼眶被狠狠塞進冰塊,另一個則是打暈 後剝掉衣服。當他急急忙忙跑回妹妹所在的家,打開門映入眼簾的是幾名正在化 作晶粒的野獸,他們沒有一個穿著褲子。 這對兄妹不談論自己做了什麼,只覺得已完成該做的事,那是他們的默契。這些 長腳送上門的粉粒,讓馬耀和伊瑪得以度過剩下的冬天,而且那之後也不再有對 手上門叨擾。可能谷底的其他居民都覺得山上有猛獸,不敢再來了吧。 和突然降臨的冬天不同,夏天回來得比較慢,可一旦開始便不會停止。很難說那 天仍是冬,那天開始是夏,那是一個漸進的過程。人們會開始覺得不再鎮日升火 也無所謂,不知不覺間身上衣物少了。然後有天打開大門,感受到空氣中的暖意 時,便知道冬天已經過去,終於過去了。 在這樣的一天,馬耀抱著伊瑪坐到門檻上,兩人一同注視著白雪融化,露出底下 潮溼的黑色泥土。山谷裡還活著的人有些準備離開,也有些打算以殘缺的身體留 下,如同馬耀和伊瑪──畢竟這塊土地是如此肥沃,而新生命即將到來。 沒什麼好擔心的,冬天已經遠離,還要很久很久以後才會回來。馬耀摟著伊瑪, 伊瑪摟著馬耀,他們一起看日出,看著那金色光芒盈滿天際,聽著鳥兒清脆鳴囀, 享受微風帶來夏季的氣息。 他們對彼此露出微笑,覺得眼前大有可為,任何事皆不足為懼。只要在冬季過上 一陣,便能明白寒夜病不難防範,而且他們下次會做得更好。山谷回復青翠,田 園滿是作物,不用施肥也能結實累累的年歲將再度開始;未來是屬於他們的,等 在前頭的將是無盡的歡欣與喜悅。 於是人們經常忘記,這座夏天漫長的島嶼,冬天也很漫長…… ------------------------------ 原始靈感來自史坦貝克的伊甸園東。 這是帶有寓言色彩的故事,然後也是即使只有一瞬,如果能讓讀者忘記這是寓言 就好了的作品。另外用戰爭來替換最為容易,不過想講的當然不僅於此,歡迎自 由詮釋。 -- http://blog.yam.com/elish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8.173.53.9 ※ 編輯: elish 來自: 218.173.53.9 (02/06 20:47)

02/07 11:53, , 1F
nice
02/07 11:53, 1F
文章代碼(AID): #1H4a_wBz (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