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斷
隻手遮天
神鬼一戲
斬死斷生
大道法我
鬼戲大法.總訣
烏雲疊疊,陰風慘慘,峭壁僵,濁溪逃。
猛的一折,他將手中一截斷臂的拇指連骨帶肉啃下,喀啦嚼著,
再用臂上尚未僵涼的食指點了點老遠殘兵道:「喲,幾個硬骨頭還沒
死啊?」音調妖異邪魅,直鑽苟活者腦袋。話說完,呸的將殘骨碎甲
噴射而出,搗進溪中激起老高浪花。
冷冷月華下,粗黑虯髯上淌落映著暗赭之光的腥黏鮮血,更叫這
跨坐屍堆之上的九尺魔王懾人心魄。
雖距魔王百丈不只,四名萬中無一的絕頂高手卻是各個臉色發白、
氣喘連連,有如待宰雞鴨般顫抖不已。畢竟三天三夜的瘋狂死鬥下來,
饒是你有盈到頂上的真元、發至丈外的罡氣,說不得也得耗盡。
「老妖!你修這等邪法早晚要遭反噬,速速棄暗投明,否則時候
到了必萬劫不復!」已悟天人合一之境的半仙.反令子看似凜然無懼
的直嚷嚷,但此刻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拂塵禿了頂、符紙剩半張,
更別提施展什麼道法了。
「施主,恣意輕生莫說身後將落地獄道,就是在世眾叛親離也萬
萬不值。」已證阿羅漢果的少年活佛.好空大師盤坐地上,誦經似的
宣著這串反覆千百的話,大抵因為雙腿在使出自豪的「涅槃舞」後被
硬生反折,是空相抑或絕望,這會也分不清了。
「五百個打輸一個……四百八十一個打輸一個……」能通一十九
種鳥獸語言的使毒聖手.「送命先生」萬聖冥早已喪失平日的高深莫
測,大張已成血窪的嘴含糊呢喃,眼巴巴望著遍地焦黑蜷縮的珍稀毒
蠱,已非瘋即癲。
「啊──!」挾著長聲劇怒狂嗥,左棄半截寶刀「兼宮」、右拋
歪彎神劍「不親」,顧不得狂湧鮮血的雙目,兵器林林主.孟乾坤融
匯撫弄千刃之身與銘刻萬招之心為一,將自命化作有去無還的乾坤一
擊,全副人身便似一把無上神兵,風馳電掣掃向……
寒光一閃,在八隻眼睛尚未露出半點驚詫前,四顆黃西瓜已給一
邪門兵器盡收魔王面前,伴著邪兵的漸斂黑光,赤烏巨掌兒戲的左右
甩著四雙面頰,妖魅之聲屌兒啷噹響徹雲霄:「這寶貝的第一次就獻
給你們囉,爽不爽呀?」說完仰天長笑,驚動成群蝙蝠四散夜空。
然此刻魔王尖耳微聳,臉色丕變,心下突兀那夾雜在一團振翅聲
中的嚓嚓雜音,當下他遽然迴身,驚見眼前浩浩湯湯的滾滾白浪──
谷間竟驀然衝出一道半天高的嘯天怒濤!
無暇明察炸堤引洪的同歸於盡之策,魔王蓄勢待發急備奔逃,卻
不料腳踝一緊,他驚怒交加低頭一看,居然發現四具無頭殭屍緊緊糾
纏!再等狠勁爆發,血肉橫飛之時,遲,大水已堪堪逼臨,二話不說
吞沒一切。
一滴甘露落在粗硬的腦門中央,激起朵剔透小花。雜毛叢生的大
鼻孔微微抽動,一股氣流始恢復進出。兩隻門釘似的青亮瞳子乍現,
見四下一片漆黑。巨掌在身邊揣到邪兵,手一晃已不見其蹤。
魔王坐起身子,白森利牙在靛唇間展露無遺:「哈哈,虧龜孫子
們使出這等下三濫招,到頭來還不是敗在我他媽鬼戲大法下,天算什
麼?地算什麼?只有我才是唯一的霸王!哇哈哈哈……」音聲迴繞,
震落不少土石。
魔王悠哉的舒展筋骨,推測自己身處一座已被封死的洞窟中,他
不憂不懼,只陰森可怖的冷笑著。
不一會,他喃喃唸起咒訣,同時雙手上下翻舞,發出微微嗡嗡聲,
陡的雙掌併於頭頂大喝一聲,一條夭矯金龍自其中疾吐出來,勢如破
竹,碎岩裂石而上。魔王大笑著攀乘光龍騰空而起,在砰然巨響中衝
破層層障蔽,一炷香內已重見天日。
外頭是大片寬闊原野。
這會豔陽高照,倒令魔王嫌惡不堪,他打了個噴嚏,眉頭一皺,
張嘴嘶吼,口中散射怪詭紫霧,霧氣直衝九霄,將浮雲給破開個大洞。
「你不喜歡晴天嗎?」出乎意料的,一清甜女聲直入他心窩。
魔王心下詫然,只因此乃傳音入密的功夫,加以能突破他厚重的
內勁網,更詭異的是聽來對方不過是個荳蔻少女。但視野所及根本無
所藏匿,她莫非疊混千里傳音發功?世上竟有此等絕世高手?頭一回,
魔王額上溜下一滴冷汗,但尚未落到臉龐,卻被一股莫名冰涼給抹去,
他大吃一驚,足下奔雷般側跳。
只是當距離拉開,這練絕代魔功做早操、擲稀世神兵打水漂的混
世魔王竟瞠目結舌,半晌作不了聲。
眼前確實一位皎潔無瑕、清麗脫俗的標緻少女,雙臂略張、雙足
微交、長髮曳灑、笑容可掬,但令人驚愕的倒不是其美貌,而是她整
個人竟有若天女般,悠悠飄蕩在半空中!更叫人訝異的是,少女全身
上下光滑幼嫩、凹凸有緻──居然一絲不掛!想必適才輕抹魔額的,
正是那嬌細白膩的腳趾了。
她咯咯笑著,偏著頭端詳面前這粗莽大漢,慧黠的大眼睛中盡閃
爍著好奇與俏皮,卻是找不著半點羞愧與恐懼。
酒池肉林,魔王豈少見識?很快他便恢復鎮定,抱拳朗聲道:「
姑娘真乃世外高人,可否化現真身,指點在下幾招?」內心抱定此女
非精即妖,同時一縷邪念也不客氣的冒出頭來。
少女像初次聽見他人說話般,摸摸自己小花似的耳朵,並緩緩繞
著魔王飛行,冷不防,朝魔王肩膀伸手而去。
魔王有意試探少女實力,仗恃無匹絕藝,凝著神情暗運內勁以對。
少女對魔王的硬皮甲似乎頗感興趣,蔥指微伸,在他左肩輕點了
一下,豈料,原本刀槍不入的「珍獸金甲」,竟剎那間了無聲息的崩
解成細末沙塵,三兩下已徹底隨風而逝,魔王上身頓時赤裸,露出龍
蟠虯結的肌肉。這下他再次大吃一驚,嚥下口水,音量驟減:「姑…
姑娘好身手,在下佩服。」自忖功夫略遜一籌,遑論多佔便宜,暫且
不敢造次。
少女卻開心的拍手大笑,毫不做作,像個孩子似的。
魔王感到肩頭淤塞不堪,唯恐遭到點穴,一見少女分神,立即往
後疾躍十來丈,他不願背對少女,火速倒退,並閃電也似左右迴避可
能的突襲,所幸少女除了納悶的盯著他瞧外並無進一步動作。
一等拉出安全距離,魔王上身順勢扭轉,脫弓飛矢般發足狂奔起
來,沒兩下已進入一密林內。此時積雲漸聚,林中且盡是枝葉繁茂之
參天巨木,四周不復明亮。
魔王穩住身子調息再三,幸虧肩頭無大礙,倒是心中生出一堆疑
團:自己到底所在何處?那少女又是哪門子妖魔鬼怪?難道正派高手
尚未死絕,又請她來助拳?想到此處,肚腹狠狠抽搐一陣,跟著咕嚕
聲大作,他忽感異常強烈的飢餓,仿若再不進食就要氣絕一般。
無暇多慮,魔王急於打些野味充飢,他四處嗅著走獸氣息、尋找
足印蹤跡,剛巧刷的一聲,一條黑影自樹叢中竄出,但意料之外的是,
此物非兔非獐,而是一頭臀生牛尾、足張鷹爪、頭生鈍角、似馬似鹿、
形碩如象的怪獸!
「麒麟?!」魔王驚呼。
巨獸雙目生輝、步履輕柔,當牠發現兀自錯愕的魔王時,便像隻
貓兒般溫馴的將頭低下,輕柔磨蹭起那粗豪的面頰,驀的一聲童音闖
進魔王心田:「嘻,我的小明很可愛吧!」
魔王心臟狂跳一氣,只見一黃口小兒從麒麟背上俐落跳下,方知
事情,不由得惱羞成怒;但再定睛一看,發現此童赤身裸體、白淨圓
潤,一口稠津頓時澆熄滿腔怒火。
魔王瞅了麒麟一眼,暫抑心中奇怪向男童道:「叔叔肚子好餓,
小弟弟有沒有什麼吃的呢?」
「當然有啊!」男童笑道,捏了捏粗如圓柱的麒麟腳,牠立刻會
意,伸長脖子,從一棵大樹上咬下顆西瓜大小的土色果實,穩穩擱在
魔王跟前。
魔王皺了皺眉道:「有肉可以吃嗎?」盯著男童白嫩的手臂大嚥
口水。
「肉?」男童顯出不能理解的神情。
「是啊是啊,山裡跑的水裡游的,是肉就好。」魔王的肚子又咕
噥了幾聲。
這時麒麟面露不悅,隱隱低吼,像在警告魔王這是個無禮要求。
魔王自出洞以來盡遭平生未逢之羞辱,早已怒火中燒,現在連根
本大慾都不得滿足,不禁握緊拳頭想:「管你是神獸靈禽,老子一個
不爽也要宰了下酒!」
倒是男童輕撫麒麟,向魔王道:「我第一次聽說有人吃肉的。」
說著將右手疊上左臂,若無其事的用力一扯,笑咪咪的將整隻血漓漓
右臂遞給魔王。
即便魔王生平食人無數,此情此景卻理所當然是頭一遭,他腦袋
一片混亂,各式雜念交相衝撞,沒發覺自己那「夢蠶寶褲」已被飛濺
而來的鮮血沾濡。待他回過神來,只覺下肢起了異樣騷動,低頭一看,
驚見褲子猶如沾到化屍水般迅速腐蝕溶解,甚若傳上一陣陣劇烈灼熱,
片刻間連下半身也失去遮掩。
士可殺不可辱,魔王當即暴怒:他釋放通身戰氣,髮毛俱豎,厲
聲虎嘯,馬步闊拉,後拽黑氣乍現的雙手,就要將眼下這戲法小鬼打
回原形!
男童滿身血漬、一臉傻笑,沒有絲毫應戰的態勢。倒是麒麟見狀,
搶先一步擋在前面,發出如雷高鳴,青紫烈焰旋即自大口中釋放。
魔王掌形影綽,連轟「黛坎煞波」,銳不可擋的將青焰劈開,並
在那蓄著長鬚的下頜重重拉出一道口子,藍血隨即淌下,麒麟吃痛怪
叫,猛揮魔王一爪,魔王嘴角微咧,看準來勢側身迴避,跟著扣住其
中爪,大喝一聲、熊腰一扭,擲鐵餅般將這頭萬斤不只的巨獸給甩了
出去,但聞木材裂聲不絕,接連五六根巨木攔腰折斷後其勢方歇。
相較之下,魔王僅讓利爪擦傷手心,有些麻癢罷了。他竊喜著酷
面走向身高僅膝的男童跟前,一把鷹鳩攫鼠,掐起正鼓掌叫好的小鬼,
冷道:「少給我裝蒜!」
未料猝然間,大地猛烈搖晃起來,伴隨厲風大作,撲面生痛,同
時天幕流潟絢爛異常的霞光,彷彿魔王肆無忌憚的舉止已然激怒天地
一般。
但魔王見狀反倒狂性陡生,在激烈顛簸中仰天猖笑道:「我去你
媽的死老天,有種劈我一雷呀,嗄!」說巧不巧,一爪螣蛇霹靂便應
聲般朝魔王天靈蓋俯衝下來,電光火石間魔王鬆開男童,避開致命一
擊,但巨雷未見頹勢,竟硬生生將大地劈成兩半!裂縫迅速轟然擴張,
令魔王不慎失足,連忙攀附斷成懸崖的地表,巨掌一壓,騰躍而起,
誰曉得迎面青紫一片的滾燙,正是捲土重來的麒麟之火!魔王慘叫一
聲,遭火勢給迫下萬丈深淵。
盛怒的麒麟之火出其不意攻破魔王的護體魔功,現下他除了拚命
調氣護內外,只能任由大地牽引之力擺佈。但見下方紅烈烈一大片不
明究竟,使魔王在腹飢加劇的同時,內心也不禁冒出一絲恐懼。
啪蘇一聲,好不容易落到「地面」,魔王頭下腳上,重重摔了個
狗吃屎,所幸魔功蓋世,只痛不傷,誰知方鬆口氣,赤裸的身軀卻意
外捎來一陣灼辣,趕忙橫運內勁抗衡,竟又意識到自己正迅速下沉!
原來地底下有片遼闊無疆的火紅流沙海,更恍若澆上煉獄烈焰般
熾燙至極。魔王費勁抗衡熱力已很勉強,腹中空虛更削弱其意志力氣,
更甭提施展費神的鬼戲大法,這下遍身萬蟻蝕象般刺痛難當,令他生
平頭一次對死神油生敬畏。
若換作常人早已遍體焦爛,但魔王禦勁驚人方一息尚存,不禁啞
然失笑:「武功再高強又如何?難不成可以宰了這片沙海?鬼戲大法
又算什麼?要活活被燒死仍容易得很……不知死後武功還能剩下幾成?
」不由得,過往一幕幕殺人放火、姦淫擄掠之暴行浮現腦海,「死後
抵得過那些冤魂的怨毒報復嗎?」想到此,魔王喪失一貫威儀,渾身
發起顫來。
驀的,胸前一記莫名清涼,魔王又驚又喜,急忙探尋,抓到根繩
索似的東西,他沒多想,只一個勁的順沿攀爬,加以一股拉力由上方
傳來,蘇一聲,整個人已回到流沙表面。
「呵呵,我運氣不錯。」一蒼老之聲傳入魔王內心。
魔王眼前一亮,發現一名赤條條的老翁坐在片綠荷葉上,手裡拎
著根細長藤蔓,正是搭救自己之物。
有輕功之助,魔王得站穩身子,他握緊藤蔓,二話不說一道陰勁
鑽了過去,原來他已餓得發狠,除了「吃」之外再沒二事掛懷。
魔王雖飽受流沙之劫,此刻勁力要擊斃一條壯牛仍綽綽有餘,千
鈞一髮之際老翁將藤蔓鬆開,任這長物如脫韁野馬般在其身側胡亂跳
竄,他長眉一揚,笑道:「雞皮鶴髮難吃得很,喏。」說著身子徐徐
浮升,自然而然避過藤蔓擊打,座下荷葉且自個飄到魔王面前。
魔王生平蔬食不沾口,更何況是貼過人家屁股的東西?他左手一
晃,邪兵再現,隨著真元灌入,隱現黑得發膩的詭奇光澤,毫秒間已
然出手,卻不知怎麼,瞬時精光四潑、轟隆大作,整具邪兵竟炸個粉
碎!
這一炸將魔王疏於防備的左手炸個稀爛,也炸翻他的高傲與迷亂,
頹然坐倒在地,他只得自截左臂血脈,右手且接過荷葉,不得已,一
口口嚼了起來,但覺出人意表的清甜爽口,甚至一股法喜徑由口中流
入,委實殊妙難言。
老翁淡然一笑。
腹裡飽足後,魔王心情平靜不少,問道:「為什麼不殺了我?」
「只要你還想活著,任何人都殺不了你。」老翁回道。
微一沉吟,魔王續道:「此地究竟為何處?仙界?」
「重點不在這是哪裡,重點是,你在哪裡?」
本想大罵老翁答非所問,忌其武功只好隱忍下來,魔王正色道:
「我自忖武功天下無敵,早先武林五百高手雲集亦未能傷我分毫,沒
想到在此竟討不到半點便宜。敢問閣下究竟習練何等奇功,竟能凌空
飄浮,更毀我無上邪兵?」自知探問對方武功路子乃武林大忌,魔王
意在激將,或能一探虛實。
老翁卻只笑了笑說:「是,很早很早。」掐了掐手指,一個巴掌
平伸,「五萬萬年有了。」
魔王愣了一愣,方才會意,冷道:「閣下意思是我已沉睡了五萬
萬年?即便如此你又如何得知?尋我開心不成?」
「想當年我豁盡性命的乾坤一擊亦未能竟功,」老翁撫鬚幽道,
「但就算勝了你,天下惡人又豈能少了?人何苦舞刀弄槍,拚得你死
我活?要能以竿代劍,逍遙自在的不多好?」
「孟乾坤!?」魔王憶起那人身化劍的兵器林主,但當初分明已
將他碎屍萬段,縱然他活到今天,豈不……
「那是我萬世前的名字了。」老翁不疾不徐道,「如今人人皆能
通心達意,要姓名已無甚用處,倒是……」他露出興致勃勃的表情,
「當年我們名門正派只道你是驚天動地的混世魔王,卻始終不知尊姓
大名,可惜得很,可惜得很。」
那乾坤一擊除了當場屍骸及自己外不可能有他人得知,魔王因此
確信老翁所言,至於自己是誰?他不願面對這討厭的問題,嗔道:「
我過去勝你便主你生死,今日敗了任你斷然處置就是,毋需多加消遣!
」
不期然,老翁拊掌大笑:「哈哈哈哈,說得好說得好,名呀,衣
呀,累贅呀!斷了好!斷了好!哈哈哈……」這狂放不羈的朗笑不再
隱密不宣,而是震天價響、蕩氣迴腸,不可思議的是,遍地流沙竟生
出共鳴:它們彼此挲摩,合奏出浩渺音律,行至酣處,甚如海潮波濤
般集體起舞,一會捲起沙龍捲,一下散成鯨噴泉,場面之壯觀宏闊,
連魔王也忍不住轉怒為讚,嘖嘖稱奇。
老翁笑聲方歇,始隨大樂大化扭肢吟曲,隨興自得、渾然忘我,
原本燠熱至極的地底煉獄,不知何時竟化作熱情奔放的人間天堂。魔
王從未見過這般快活之人,對如斯造化亦感驚訝萬分。
或許天地交感,這時上方傳來陣陣悶聲巨響,魔王抬頭一看,頓
時目瞪口呆:但見無數碩大無朋的巨石正以沛然莫禦之姿飛墜,最小
的就有屋舍規模,最大的更直逼小山,眾石挾帶破空呼嘯砸穿上方地
表,一道道絢彩天光接連灑下,實是千載難逢的壯麗奇觀!
沒閒情逸致欣賞奇景,魔王雙足連環踢送,擊發饅頭大小的罡氣
砲,動作之快就像生了千百隻腳似的。但饒是如此,也僅能打碎幾幢
石屋,而徒令石山軌跡略偏罷了,其墮勢仍絲毫不見稍減,況後頭尚
有數不清巨石,又如何能盡破?魔王急得滿頭大汗,向來自負的他也
終於禁不住大嚷:「快想想辦法啊!」
老翁原本自得其樂,絲毫沒將劇變放在眼裡,直到魔王出聲,方
聳聳肩,吸飽一口氣,雙掌上推、仰天高呼:「慢──!」
萬千顆巨石之傾盆大雨,道道地地的「石破天驚」之勢,待老翁
一聲令下,竟就此轉為溫柔婉約的瑞雪紛飛,眾岩宛如對適才爭先恐
後的莽撞表示抱歉一般,無不禮讓彼此,顆顆有若仙女下凡,翩翩飄
落。
即令魔王綜橫江湖數十載,吞吐天下大風大浪,接二連三匪夷所
思的夢幻奇景仍超出他的識見十萬八千,向來只知殘命害物的他此刻
也瞧得呆了,心中不禁對芸芸互動產生了些許悠往之情。
巨石一顆接一顆輕柔落地,自是不傷魔王及老翁分毫,但不僅如
此,它們更頗有靈性的鋪排堆疊,十分井然有序。魔王再定睛一看,
發現後到巨石上皆乘著一些異人,想必便是指揮者:他們有的通身透
明,有的身上開滿花草,有的半人半獸……五花八門、千奇百怪,其
中還包括先前見過的少女及男童,他倆倒生得最人模人樣。自然,人
人皆不蔽絲麻。
入此異界後不再見到半件衣裳,魔王已見怪不怪,但他這下卻再
度汗毛直豎──原來男童的右臂已然完好無缺,連半條疤痕都不得見。
大夥如臂使指,一盞茶左右,不可勝數的巨石便築成一座直通地
表的黃泉府邸,昂藏渾拙、蒼勁巍峨,完全未經斧鑿,但憑眾人真功
夫渾然天成。魔王雖通法術,卻當然自嘆弗如了。
「新朋友,這棟房子就送給你當見面禮了!」大家異心同聲,一
齊向魔王傳音道賀。
魔王杏眼圓睜,不敢置信一陌客竟能得此待遇,甚而發現那男童
也笑吟吟的望著自己,越發覺得這些傢伙居心叵測,他朗聲道:「在
下誤闖貴寶地,讓各位絕世高手見笑了。」說著故意放開左腕血脈,
讓鮮血嘩啦啦流了一地,「相信各位醫術了得,不知可否為在下醫治?
」
原本猜測大夥應欣然同意,想不到他們面面相覷,像聽到什麼天
方夜譚似的,老翁向魔王道:「天意既要你失去左手,又何苦強求呢?
」
魔王眉頭一皺,但覺老翁簡直偽君子賣仁義,又不便出口,只好
指著男童,漲紅了臉恨恨道:「我親眼見他扯下自己手臂,現在卻不
好端端的嗎?」語畢群眾哄堂大笑,魔王不明究理,氣結非常。男童
向魔王道:「你又不吃他,這條手臂當然希望回到我身上呀,如果你
的左手願意回去,他一定也會回去的。」
魔王對這莫名怪理啼笑皆非:手臂既是自己的,又怎有意識、懂
取捨?他向男童道:「你不恨我嗎?」
男童搔搔頭:「要恨嘛,從前我的小寶貝們一併給你一招『殷離
消彩』烘乾的時候已經全都恨夠了,今天有緣能重逢,我開心得很呢!
」說完又綻放順理成章的純真笑靨。
「送命先生……」魔王想起總與鳥獸為伍的萬聖冥,也不難想像
而今騎在麟背上的男童了。他茫然望著眾人,大問:「你們是否都曾
受我所害?葬於我手?今日要復仇已是輕而易舉,為什麼還裝作若無
其事?為什麼不動手?是想慢慢折磨我嗎??」音量陡亢,魔王越說
越激動,卻又苦於不是對手,他咬緊牙關瑟瑟發抖,在這悶熱的地宮
中益發突兀。
「因為我們並不會武功呀。」一清甜女聲直入魔王心窩。
「什麼?!」魔王對三番兩次的戲弄忍無可忍,情緒頓時失控,
疾雷般閃到少女面前,一個熊撲將她壓倒在地,巨掌箝住白玉似的文
頸,橫眉豎目逼近那明眸皓齒,囂道:「妳不殺了我,我就姦了妳!」
只見少女巧笑倩兮,粉嫩絳櫻微微撅起,「咂」的一聲,淺嚐了
那冷冽靛唇一口。
極端受辱之感擴散全身,魔王理智潰提,虎吼一聲,巨根突刺,
一道強橫的純陽精元猛然貫穿女體,少女嚶哼一聲,嘴角淌下一絲血
涎。
魔王見狀,失魂歸附,奇問:「你們真的不會武功?」語中三分
詫異、三分驚喜,腦中且盤旋著衣碎、褲溶、兵炸三景,隱隱覺得事
有蹊蹺。
少女虛弱含笑道:「做了千萬次和尚,今天總算嚐到性愛滋味,
也…不枉……此生……」妙目柔掩,再不言語。
「和尚?這是好空那禿驢了,千萬次……」魔王頓失威脅,魔性
全聚上心頭,忽然福至心靈,「哈!我雖練過鬼戲,衣褲可沒練過,
萬萬年來自然腐朽;兵器經久未用,突灌過猛真元自當承受不住。老
子不過碰到群瞎貓罷了!」
站起身子,踢了屍體一腳,魔王露出尖利犬齒,獰笑著扭動右手
指,原本一群大野狼在他眼中已成了一隻隻小綿羊;然眾人也確實未
見騷亂恐慌,個個一副樂見其成的樣子,像在看場好戲似的。
魔王指縫微張,掌作刀狀輕揚,周遭空氣即刻扭曲起來,他向男
童戲謔道:「我就用你最懷念的『殷離消彩』送你一程好啦。」卻見
男童正望向自己身後。
魔王感到背後涼颼颼的,蟒眼一側,餘光中,一縷青煙正向他揮
手致意,當下才威風不到半刻,他兩腿一軟跌坐石堆,滿地臭尿橫流,
什麼帥氣招式已全給忘了──畢竟魔王平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鬼。
相反的,眾人則盡露欽羨神情,向魔王及少女幽魂聚攏過來。
魔王只能眼巴巴望著大夥手拉手圍成一圈,像舉行節慶祭典一樣
繞轉著跳起舞蹈,少女則榮幸的招搖著「雙手」,瀟灑自適、無拘無
束,在盛大祝福儀式中冉冉升天。過程中有人呼引魔王共襄盛舉,他
只能痴呆以對。
突然,魔王覺得體內左肋有幾條小東西騷動,趕緊強運內勁,卻
不慎用力過猛傷了臟腑,咳了一聲,咯出幾口血來,不料一咳便連咳
不止,照醫理調息,不知怎的只有越弄越糟,沒多久開始大口嘔吐、
狂拉稀糞。
他想起了初出地表的噴嚏、打垮麒麟後的麻癢,及深埋火沙內的
刺痛,不正感染了病、蟲、毒三害?以往時常與三害為伍故托大不察,
怎料滄海桑田,物性轉變?此刻若想治病便讓小蟲順息活動,想逼蟲
必然強化毒性,想化毒又會浮升病氣──任魔王具通天異能,終究人
算不如天算。
所有人都好奇靠過來,觀賞珍禽異獸似的對魔王品頭論足,那身
上長滿花草的病厭厭年輕人亦湊近細瞧。魔王發現他臉上插滿細針、
渾身散發異香,急道:「您是大夫吧,嘔…醫者父母心,救救我好嗎…
嘔嘔……」
年輕人搖搖手道:「咳咳,不可不可,修仙切忌逆天行事,醫術
只是業餘消遣罷了,這回目標在絕頂『至仙』,萬萬馬虎不得。」
魔王周身劇痛,跪在他跟前嗚咽道:「反令子…嘔……我知道錯
了,過去是我不好,求求你……」
「唉,老朋友一場也算盡盡地主之誼,」年輕人捻捻胸前的靈芝
道,「這樣吧,建議你服一帖『麒麟肝』,包準藥到病除。麒麟乃仁
獸,待人慈悲為懷,借片肝用用牠不會介意的。」拍拍魔王肩頭,「
哦對了,牠們性子剛烈無比,萬萬不可妄加開罪任一,否則……」
魔王就此昏死。
「好暖和……」
魔王恢復神智,只覺傷病盡癒,僅眼底黑暗一片,活動手腳,發
現自己浸在一種黏呼呼的液體內,奇特的是吐納自如,不覺有異。
倏然,目下出現一條寬闊如街,發著湛藍光芒的封閉式迴帶,中
央成奇形彎拗,形似「呂」字側置,上頭且浮現出一種「畫面」來,
正徐徐輪轉著。
魔王從未見過這般玄妙景緻,直屏息觀賞著:頭一個畫面是整片
黑幕,背景點綴有無窮繁星,中央則有一顆包裹白霧的藍色大圓球,
此時邊緣有千百顆地宮巨石朝藍球飛撞而去,說時遲那時快,藍球略
微一側,在絕妙角度放出一道橫掃千軍的無形氣勁,所有巨石頃刻碎
盡。
魔王深知此等威力就是自己再練百年也不可得,只有怔怔瞧著。
畫面轉到一大片空蕩蕩的裸岩間,天地渾沌、日月無光、狂雷不
止、暴洪輒起。這時天空伸下一雙看來格外和藹可親的巨掌,呵護嬰
兒般輕撫大地,轉眼間暴戾平息,地面飛速生出各式花草樹木、蟲魚
鳥獸,後來還出現了一群人類。這會帶子轉速慢了許多。
不久,魔王赫然見到自己以野人打扮出現在畫面中:起初,他不
經意的輕觸另一人;下一幕,那人反推了魔王一下;再來,魔王又回
拍對方一掌……就這麼往復不休,動作一次比一次粗暴,招式也越趨
精奇詭妙,並有越來越多人牽連其中,漸漸的,魔王見到許多熟面孔,
過去所有骯髒事也全一覽無遺,正演至他遭五百高手包圍時──
「刷!」
呼嘯風聲震耳欲聾,一口塔樓大小的超級巨劍驟然從天而降,瞬
間斬斷迴帶!
帶子迅即消失無蹤。
魔王吃驚,朝劍柄望去,發現持握者正是那和藹巨掌,再將目光
延伸至持劍人時──說也奇妙,他剎那進入一種物我冥合的境地中,
飄渺迷茫、自由神往,好似天地間再無俗情煩憂足以掛懷擾心──但
見當前橫臥著一尊高以里計的偉岸巨人,腿間如林,雙乳似峰,膚色
如土,髮色似雪;大度美儀中隱發恢宏英氣,慈眉善目間飽含厚實堅
毅;周身道道傷疤訴說著昔日顛沛滄桑,額間刀削般的紋路掃出昏黃
的夕日歸途。
「就是天下國色總和也難有此女神一半美。」魔王痴想。
女神擱下巨劍,揚起嘴角瞇著眼,向魔王展開雙臂。
魔王情不自禁游向她懷中,迎面一陣撲鼻乳香令他陶醉不已,靜
靜偎著那細潤肌膚,他舒適的飄飄欲睡。
「沒事了,你沒有錯,也沒有人有錯。」低沉、溫潤、和穩,叫
人好生心安。
魔王蜷縮著不發一語,只用虯髯輕蹭著女神肌膚。
「你也想快快樂樂的,對不對?」柔膩指尖輕撫魔王的頭髮。
魔王喉裡嘟囔一聲,似乎打算說些什麼。
「你累不累呀?」綿軟指腹順理魔王的背脊。
魔王聲音大了些,發出像是「尼」的音。
「好好睡吧,乖孩子。」女神之指離開了魔王,「我也該睡了。」
就像追逐殘存溫柔的尾音般,此刻魔王再也按捺不住,放聲吶喊
──
「娘──!」
霎時,曾被魔王牢牢封鎖的記憶總算歷歷在目:五歲時母親受辱
自盡,父親尋仇而死,自此他混跡市井,飽受欺凌,忍怨負恨,矢志
有朝一日必血洗武林。爾後陡逢奇遇,功力大增,始經營魔教,四尋
門派洩忿,但手段毒辣無情,總罔顧江湖道義,終致眾叛親離,遭正
派聯盟圍剿。
魔王一生無親無故,殺人如麻從未眨眼,而今,他終於將積壓近
半百的悲喜一次宣洩,他嚎啕,他嘶吼,久久不能自已。
因為,恰似五億零五十年前那場夢魘般,女神緩緩闔上那碧湖似
的雙眸,從此瀲灩不再。
一面流淚,魔王一面在那猶然細潤的肌膚上不斷的、不斷的重寫
那兩個字,那兩個母親曾親自握著他的手,一筆一筆描出的,他的名
字。
累了,魔王沉睡。
魔王睜開雙眼,一道金光惹得視線一時模糊,原是那「兼宮」「
不親」反射豔陽,熠熠生輝。
他憶起身在何處,靛唇一抿,二話不說雙膝落地,額起手,以雄
渾音量向群俠喊話:「眾武林朋友們,敝人,王摩,過去造成列位多
少麻煩、多少傷痛,深自懺悔、不勝懊恨,在此向諸德請罪了!」說
完重重磕了一下頭,鮮血登時垂流,「自知罪孽深重,但求列位能給
王某一個贖罪機會,若得厚愛,日後定盡棉薄戮力以赴,若違此誓……
」他右手握住左臂,哼也不哼,眨眼間將左臂硬生扯下──
「當如此臂!!」
喊音落地,怒濤平定,天地間彷彿了無聲息。王摩左臂血流不止,
低著頭,靜待群俠發落。
眾高手先是面面相覷,好一會才開始交頭接耳:有人認為魔王耍
使詭計,有人認為他在玩弄對手,更有人認為他瘋了;但所有人初聞
其本名、乍見其巨變之愕然倒是有志一同。
正當討論難果,忽傳驚呼,只見那虎威猶存的斷臂不知受何妙玄,
竟游魚般在群俠面前滴溜溜踅了一圈。萬聖冥見狀莫名觸悸,不顧勸
阻,率先放膽步向這判若兩人的死敵。
行至距王摩數步之遙,冷不防對方巨軀相挨,萬聖冥閃避不及被
摟個正著,才要出招反擊,怎知竟耳聞王摩失聲痛哭,他先懼後窘,
溼著衣襟手足無措,只能僵望夥伴們苦笑著。群俠議論紛紛,漸次三
兩湊近……
雲開了
風柔了
山那樣自在
水如此逍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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