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而我所見的事物
【而我所見的事物】
一、
今天有三隻麻雀。
我指的是，今天有三隻麻雀在我的樹枝上吵架，麻雀這種生物無論胖瘦，都
一樣嘈雜。我想像牠們是三兄弟，正在為一隻肥大的毛毛蟲爭執，就像昨天在那
個不遠路口出的車禍，雙方駕駛下來爭論得臉紅脖子粗那樣。人類的皮膚有微血
管，但鳥類的羽毛沒有，植物也沒有，所以不會臉紅。
我覺得有點可惜，毛毛蟲先生啃食了我許多的樹葉，好不容易要化蛹了。
二、
今天她又來了。每個月的第五天，她就會來。
帶著小小的路邊野花，用草莖隨意綁成一束，放在我的樹根旁。然後開始說話。
我有點不太記得她確切說了些什麼，因為她一邊說一邊哭。可惜不是花期，如
果我有開花，我通常會丟一朵花給她。
我自己是還滿喜歡我開的花的啦。不知道她也喜不喜歡倒是。
三、
我住的地方是一座橋的出口處。橋上的車流量不多，但因為不多，所以都開得
很快。每當那些汽車呼嘯而過的時候，捲起的風常常會扯掉一些老的葉片，所以我
總是會遺忘以前的事情。還好這個小島天氣溫暖，我不至於忘記自己是一棵樹。
只要有新的葉片，我就可以紀錄新的事情。
即使它們掉落在我樹根附近的泥地，慢慢腐爛，重新吸收之後，還是會有一些
朦朧的回憶的。
吸收養分，也順便吸收了記憶。可能不完整，可是很珍貴。
四、
人們都說我的葉子像羊蹄，我沒看過羊，所以我也不知道像不像。
但比起沒看過的羊蹄，我比較喜歡把它說成胖蝴蝶。
冬天一過，我就會開花。花朵有五片，但只有最中間那片顏色最深，其他都是
淡粉紅色。我喜歡把快樂的事情寫在最紅的那一片上，然後讓風帶走。
一棵樹快樂的事情不外乎是有一陣恰到好處的雨、或是觀察在枝葉間長大的雛
鳥。小小得很瑣碎，掉落了也沒關係，因為到處都是。
不過有些東西也不是那麼的快樂。
五、
有一輛砂石車在下橋的時候，掀起了比以往都大的狂風。
這股狂風連帶的也把那輛從附近小路騎出來的摩拖車捲上了天，摩拖車上面的
人影被車子拋出來，飛得比我還高。
有種樹枝折裂的聲音從那個女孩子身上發出來，接著從她的身下迸散出了一地
的花。就在我的陰影下，我覺得樹根那裡濕濕熱熱，黏黏的。
狂風用更爆裂的速度離開了，我看著女孩，默默地投了一片葉子遮住她的眼睛。
過沒多久，有幾輛車子來了。過更久一點，有更多的人來了。
他們在我身上綁上了黃色的寬塑膠繩，然後灑了很多黃黃的紙片，紙片上有很
哀傷的情緒，比我掉光所有的葉子還要悲傷。
當他們忙忙碌碌的時候，我看到地上的女孩慢慢地站了起來。我的葉子像一隻
平放雙翼的胖蝴蝶，站在她的鼻梁上，牢牢遮著她的上半臉。
女孩對我笑了笑，然後緊緊抱了一下那個跪在地上大哭的婦女，她在人群中走
著，親吻了每張哭泣的臉龐，接著走到我旁邊，把葉子從臉上摘下來，輕輕地放在
地上。
接著我看見她走進了我身旁的大葉欖仁裡，然後一顆雞蛋般大、翠綠的果實咕
溜溜地滾到了我身邊。
我有點驚訝，接著有些東西悄悄地從樹根被汲取上來。
那個哭泣的女孩每次都哭著說，阿弟、阿弟。她在叫誰？
我從沒想過為什麼沒有鄰居跟我對話，我也不知道自己還是顆種子的時候是什
麼模樣，我總以為是葉片掉光了，所以那些記憶也跟著雨水腐爛在泥地上。
但是、但是。真的是這樣嗎？
我看著遠方的山，那裡林木繁茂。
我看著周遭，整齊排列沿著馬路綿延無止盡的樹木，和我不一樣。他們沉默，
而我也不曾與他們對話。
風在吹，又帶走了一些葉片。
我想，沒關係，真的沒有關係。無論我曾經是什麼，在冬季來臨時，我還是會
將他們通通遺忘。
只要不要忘了我是一棵樹就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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