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無聲的愛
街尾的巷子底有一間老屋,破破落落的,磚頭、瓦頂和偶爾的幾片木材盯補外牆,顯示
著房子的年齡,塑膠框窗、透明玻璃加上白蕾絲窗簾,又透著年輕的氣息,每次經過這
間屋子,總是靜得像沒人似的,只有偶爾的晚間新聞時段,才會透出小小的電視聲,如
果你不是這邊的住戶,應該會覺得這是個怪異的屋子。
其實這棟老屋裡住著一對老夫婦,兩人都是啞巴,不會講話,似乎連手語都不會,鄰居
的大哥說,老先生是個作家,靠寫作維持家計,老婆婆則接一些手工來貼補家用,兩人
偶爾一起出現,看起來雖然恩愛,卻很少看對方,牽著手,卻都是老先生在前,老婆婆
在後面仰望著他趕路。
十三歲那年,我好奇的跟同學去老屋探險,才發現他們屋旁是座不小的草原,草原旁有
涼亭,涼亭旁是小河,同學說:「這是他們的花園吧!」我皺眉頭:「不對吧!怎麼看
都是開放的啊!」我筆了草原右邊,一區雜草叢生、一堆生意盎然、又一塊荒蕪爛土:
「你看,這樣亂亂的一堆草,怎麼可能是有人照顧的花園。」同學不干示弱,把手筆向
左邊:「這邊整整齊齊,一定有人整理。」果然右邊的玫瑰、杜鵑、百合都是長得好又
整齊,我疑惑著卻不肯示弱的爭辯,最後我們的結論是:「這應該是公務員管的,他的
管區到這個涼亭邊,所以才會一邊是整齊的,一邊是亂亂的。」
那一天,老先生過世了,靈堂架在小河邊的草原上,他們說,老先生喜歡河、海,所以
在河邊舉行葬禮,靈堂向著小河背著屋子,靠著右邊的小草原,整齊的帆布架外是雜亂
的草,真是違和,我心裡想著:「如果架在左邊的草原不是很好看。」而且左邊的草原
上停滿了車和雜沓著人,平白的破壞了人家整理好的花圃。
靈堂擺設的第七天,媽媽帶著我去巷祭拜:「老先生替我們鄉裡做了很多事情,我們應
該是去拜拜他。」原來老先生是報社的專欄作家,常常替鄉里發聲,也會寫申請案和訴
訟狀,大家都知道,只是他為人愛低調不常打招呼,大家也都習慣這樣一位默默做事的
人,看著靈堂上的照片,我感謝這個打過幾次照面的陌生人,為我們所做的一切:「願
你好走。」
靈堂特別安靜,任何宗教的誦經聲都沒有,只有稀疏的弔念聲,老婆婆靜默且白素的臉
靠在靈堂的桌旁,面容枯槁,似乎已經哭了許久,突然,她警醒了,伸手一抓,大家都
被這個舉動嚇定住了,老婆婆緩緩的打開手掌,那是一隻綠色金龜子,老婆婆全身都震
動起來的狂哭,把金龜子丟在靈堂桌前,然後緩緩、哽咽的說:「你..贏..了,開心了
嗎?」老婆婆講的字句相當模糊,幾近於烏烏呀呀的學語聲,說完便激動的大哭,然後
昏厥在靈堂上,身邊的人包括我媽緊急的把老婆婆抬進屋去,有些人趕忙打電話叫救護
車。
醫生說老婆婆只是情緒過於激動,一時喘不過去才昏過去的,只要休養幾天就好了。啞
巴老夫婦沒有親人,鄉里的婆婆媽媽們決定發起自動照顧的活動,我因為還在念書又在
放暑假沒事,所以就成為晨間照顧老婆婆的人,前兩天,婆婆不太講話,不太吃飯也不
到靈堂去,偶爾在屋裡走著,整理家務,偶爾看著窗外發呆或翻著書,我就是拿著本書
看著,也不敢去打擾她。
第三天,我開始無聊的逛著老屋,整齊、清潔,東西不多,像這樣的老夫婦家裡不是應
該都堆滿了陳舊的回憶嗎?我心裡思索著,手自動的撥動牆邊書櫃的幾本書。
「不要動。」一個蒼老而虛弱的聲音,像鬼魅似的嚇了我一大跳,那是老婆婆的命令。
「喔!對不起。」我的手停在一本名為「人類命運之末」的書上。
「哼!」老婆婆躺回床去,拿起手邊的書看,原來她是有在注意我的。
約莫過了一個鐘頭之久,我鼓起勇氣跟老人家說話:「阿婆,你在看什麼書?」不知道
是沒聽見,還是根本就不想跟我說話,老婆婆並沒有回應我,我只得坐在床邊發呆,偶
爾打著我的智慧型手機跟朋友聊天:「真是個怪老太婆。」
「我在看我老公寫的書。」我很開心在三十分鐘過後,他回答了我的問題,接下來的所
有話語,每一句都間隔了一到五分鐘,不知道她是太久沒說話不會說了,還是真的要想
那麼久?
「他會把想對我說的話寫在書裡。」中隔兩分鐘:「或報紙、雜誌的文章裡。」
我看著牆上的書、桌上的簡報集和老婆婆手上的書的作者,都叫「鍾才山」。
我翻著簡報集,從泛黃的到最新的資料夾,鍾老先生的一生訴說著歷史,然後我看到最
新的一篇雜文─《當我死時》,其中的一段:
「傳說中,人死掉以後,會在頭七那天化做昆蟲回來跟家人道別,我記得你喜歡橄欖綠
,也喜歡金龜子,我就化作一隻綠色的金龜子來到你身邊,讓你知道,我不曾離去。」
所以老婆婆當天才哭暈了去,他相信那是他的老伴。
「我們年輕的時候很恩愛,但是,我不喜歡說話。」老婆婆走到窗邊看著藍天,似乎回
想起什麼?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也不說話了。」我此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嗯!他常常說,如果你不說話,我也不說話,我都當他放屁,他講話常常像放屁一樣
。」老婆婆自己開心的笑起來了,我也在旁邊呵呵的笑了幾聲。
「他果然一次比一次話少。」老婆婆眼睛沉了下來。
「然後,有一天他就不講話了,只做事情,跟他說話,他只是笑,他寫了一篇文章《我
只是跟你一樣》,回應我的幼稚。」
「我生氣的拿著那張報紙,撕毀在他面前,說:『要比賽是吧!』他微笑著不說話,我
更加生氣的摔東西,他卻只是淡淡的看著,然後拿起掃把掃地。」我聽著入神,卻停了
幾分鐘。
「我常哭,他就會過來抱著我,我掙扎他就離開一下,然後又抱著我。」停頓。
「直到我好了為止。」老婆婆的臉頰流下了淚,走回床上躺著,不再說話。
隔天,我依然到老婆婆家,他看起來似乎氣色和心情都好一些,竟然要做蛋糕。
「這台烤箱是他送我的30歲生日禮物,我喜歡吃我做的蛋糕,我再做一次給他吃。」她
讓我去幫她買牛奶,然後自己打蛋用攪拌機攪拌起來。
約莫搞了一個無聲的上午,蜂蜜蛋糕好了,自己親自幫忙做的蛋糕真是好吃,我們兩個
把一塊完好的方形蛋糕配著一杯咖啡端到靈堂去供著。
「你愛的,拿去。」老婆婆手有點抖,不知道是年紀還是心情激動,蛋糕和咖啡杯碰在
桌上很有聲響。
「阿婆,這是你們家的花園嗎?」
「嗯!」老婆婆點點點頭,看向河邊,波光粼粼的很動人。
「那,為什麼一邊很整齊一邊很亂。」
「呵呵呵呵‧‧」老婆婆笑了一下子。
「你去拿91年那本。」連花園的整理都是靠文章傳遞的嗎?
老婆婆翻到一個評論─《一國兩制的可能性》,其中的一段:
「就像我們家的花園,說好的一邊一人的,但是我老婆總愛來整理我的花園,破壞我的
藝術,其實尊重很簡單,每個人做好自己的事情,做不好的人就自己負責,美則美矣,
醜則醜矣,要你管,管好你那邊吧!」
「但雖然我們各管自己的花園、自己的書架、自己的領地,但我們還是一家人,一家人
為什麼不能分兩塊地,但有一個家,家是愛的場所,但土地可以自己佈置。」
我看完了整篇文章,老婆婆接著說:
「於是,從那天起,我再也不去管他的那一半了,他要多醜又多醜。」我和老婆婆一起
看著那一半荒蕪的地,的確是挺醜的。
「醜死吧你!」她突然說了奇怪的話,然後又開始哭泣,我扶著她房去休息。
過了幾天,老婆婆也過世了,死前,他說要跟老先生葬在一起,她跟我說:「再醜,我
也要跟他在一起,他很任性。」我沉默了,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也很任性。」老婆婆拿起床頭的一本書─《幼稚》,封面上橫著:
「我知道我很幼稚,但我很愛你,我無法阻止我內在的幼稚,也無法不愛你。」
兩個任性的人在一起,注定了奇怪的命運,我聽著無聲的話語,在字裡行間,表達著愛
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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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推文,還有錯字改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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