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心鎖
爸爸一直是反對我吹嗩吶的…
國中時，學校請了一個國樂團來演出，我馬上注意到了那個聲音高亢宏亮的樂器，雖然我從來沒真正看過，但我知道那就是傳說中的「嗩吶」。嗩吶長得小巧，聲音卻特別響亮，一把嗩吶的音量，就足以和整個樂團抗衡。因此，在樂團中嗩吶顯得高貴且獨尊；那豐富的技巧變化和高亢熱情的樂音，更直入人心，聽上去非常痛快！
顯然，當時的我就愛上了嗩吶，對它可說是一見鍾情。上了高中，我毫無考慮的加入「國樂社」，再選擇樂器的第一志願填上了嗩吶。當時的我真的興奮不已，我就要與嗩吶展開「第一次親密接觸」。
嗩吶並不容易，光哨子就是很大的學問，並別說那一堆複雜又困難的「舌」上功夫，人家說二胡拉不好就像在殺雞，我覺得我練嗩吶更像在殺豬！那刺耳的聲音真令人難受，真辛苦了我社團的夥伴。
不過，每每看著那小巧玲瓏的嗩吶握在我肥肥短短的手裡，就覺得有種互補的美感與搭配。看著看著，我不禁很滿意，又繼續的殺豬…我想，我和嗩吶絕對是「天生一對」！
某天放學，我將嗩吶帶回家練習，在房間裡才吹不到三個音，我媽就在樓下對我大吼…
「妳在幹嘛？」
「練一下嗩吶啦！」我大聲回答。
接著我媽氣沖沖的說：「不要在家裡練啦，誰叫你帶回家的？很吵捏！」
「好啦！」
我停止練習，沉默了許久，感到些許失望。晚上，爸爸到我房裡，居然希望我轉社，要我別再學嗩吶了，並且老生常談的要我好好唸書，考個好大學，我告訴爸爸，我會把書念好，內心卻有點難過。稍早，我聽到爸媽在客廳的對話…我媽是比較「忌諱」的人，她認為嗩吶這種樂器只有在「喪葬」場合才會出現，在家裡吹嗩吶讓她感到不安！說真的，我非常無奈，我只不過是單純的喜歡這個樂器！或許，社會觀感就是如此吧！
之後的每個放學，我都留在學校練嗩吶。一天天地進步，讓我能與樂團合奏，和樂團一起表演更令我渾身充滿熱情，聽著自己悠揚的樂音，我開心又滿足，我和嗩吶的戀曲中有小成。
我的心都在嗩吶身上，所以我的念書時間就變得很少，甚至也不太管考試。高一、高二我的成績就不是太好，高三的段考加上複習考，更讓我的成績一落千丈。
這個狀況我爸爸當然是知道的，每張成績單寄回家後我都難免一陣責罵，最後也一定會牽拖到嗩吶身上…
「叫你不要一天到晚去國樂社，就是要去…」
「不要整天吹嗩吶啦，認真點讀書！」
「吹嗩吶以後要幹嘛？你又不是要去送葬…」
「……」
爸爸是個工程師，理所當然他希望我子承父業，也成為一個工程師；最好能考上台大電機。因此，他對我成績的要求算是很高。
密布的烏雲就要變成一場暴風雨。
高三的某天，我回到家，看著爸爸沉默的坐在客廳，我知道大事不妙！我默默的走過客廳，想逃離這詭譎的氣氛…
「你給我在這裡跪著！」
「……」
我看了我爸許久，真的非常傻眼，我大概國小以後就沒有再被罰跪了！忽然之間，爸爸站起身子，揮了我一個耳光…
「我叫你跪著你聽不懂嗎？」
我的臉感到一陣疼痛，眼淚瞬間飆出，我放下了書包和嗩吶的袋子，趕緊雙膝跪地。
這時，爸爸拿起桌上的成績單，對我大吼著：「你考這是甚麼成績？根本沒在念書嘛！主科沒有一科及格，到底在幹嘛？到底在幹嘛？」
我哭著，聽著爸爸的歇斯底里與憤怒的喘息聲，腦筋一片空白；頓時之間，他又忽了我一個巴掌…
「整天吹嗩吶吹嗩吶，你這種成績沒學校可以念你知道嗎？你以後去做工啦！」
說著說著，爸爸狠狠地抓起我的嗩吶袋，把裡面那把我存了很久零用錢買的嗩吶，拿出來往地上重重一摔…
『啪啦…』
我的嗩吶瞬間裂成兩半，吹嘴噴了出來…
我瞪大水汪汪的眼睛，眼淚不停直流，大聲哭吼著…內心的憤怒也隨之被挑起。我拿起身旁的書包直接向我爸丟去，並且大吼：「你幹嘛啦？」接著拾起那段成兩半的嗩吶，往房間奔去，鎖上門，這時又聽到我爸在樓下大吼：「吹鼓吹喔，撿角啦！(台語)」
我看著手中斷成兩截的嗩吶，鼻子一酸，更多的眼淚奪眶而出。我的臉頰依然隱隱作痛。
大學，我當然沒考好。但我依照了「爸爸的志願」選了一個不怎樣的學校的電機系。
說真的，整天與電腦為伍，打著冰冷的電腦程式，輸入一些奇怪的指令，連上課都是「電子計算機概論」，我真的沒興趣。每一科我都是不壞不好，只求過關。
我用打工的薪水買了一把不錯的嗩吶，也開始找老師上課，精進我的技巧。我常常獨自一個人在我們系館頂樓吹著嗩吶，吹到我都「聲名遠播」，學校有活動總是邀請我去表演，我也不令他們失望，帶著感染力超強的嗩吶上演絕佳戲碼！
一次，在學校的尾牙，我演奏著嗩吶名曲《喜豐收》，就在高潮處，我用循環換氣的技巧持續了最後那個高音，接著我走下台，伸出了沒用到的右手，依依和校長、主任們握手，在這過程中，我的音始終沒有斷過，持續了數分鐘之久，台下的觀眾看得驚呼連連，就像我在變魔術一般。
我也開始參加外面樂團的演出，也接過婚喪喜慶的場，但我只去了兩次就發誓再也不去了。今天國樂的地位會如此被人看扁，這些人真的要負很大的責任，「送人走完最後一程」明明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卻被搞得很糟…趕場、用超爛的設備與音響、隨隨便便的團服、不排練直接上，反正隨便演又沒人聽得懂，甚至我看到有人彈著中阮眼睛都要闔上了！
如此的文化，怎讓人尊重國樂？
假日，我幾乎都在練樂團，三不五時又有演出。因此，我很少回家，回到家常常是吃頓飯，隔天就走，雖然和爸媽的關係不再像從前那麼緊張，我媽還是會念幾句…
「妳幹嘛都不回家？」
『練團啦！』我回答。
「你學校課業也要顧嘿！」
『我知道啦！』我非常敷衍。
爸爸通常都默默的，偶而晚上回來我房間…
「樂團練少一點啦，多回家看看你媽！」
『好啦！』
「記得要認真念書，畢竟你以後不能靠吹嗩吶生活…」
『嗯…』
爸媽早就接受我吹嗩吶的事實，因為大學的生活費，我都是靠著練團的車馬費和演出費，沒再跟他們拿錢。
對我而言，回家的時間絕對是有的，或許我只是找個理由，讓自己忙碌，不願多留在家裡…
我是獨子，從小，爸媽就對我管教嚴格，所有對我的關心在他們口中都成了責備的話語，面對我爸媽是壓力，很少感受到所謂的溫馨；我很是羨慕那種能天天打電話回家和爸媽聊天的同學，我從來都無法了解…
爸爸摔我嗩吶的畫面，也一再地在我腦海浮現，我很感概…為什麼從小到大，家人始終不支持我想做的事呢？因此，我的演出從來都沒有邀請過家人，他們也不會知道！
我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
大四那年，高中國樂團的老師邀請我回去擔任協奏，這對我是莫大的肯定，學了這麼久的嗩吶，第一次要在大舞台獨奏，我興奮不已，還帶著無比雀躍，卻也有點緊張。老師要我協奏一首張力非常大的曲子「黃土情」，對我而言並不容易。我加倍努力的練習，力求最好的表現！
舞台上燈光耀眼，台下是滿場的觀眾，我的腎上腺素瞬間飆升，我知道我會表現的很好！我微笑，與指揮一起敬禮，樂曲就此點亮了整個音樂廳，我非常陶醉在我所吹奏的旋律當中；時而看著指揮，跟著節奏的律動，眉目之間傳達著音符的情緒。我大膽地在舞台上綻放，囂張的樂音就像從我的體內衝破而出，與整個樂團抗衡著…
這才是我，舞台上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當我放下嗩吶的那一刻，滿場觀眾熱烈的掌聲；我微笑著面對觀眾頻頻點頭，享受當下的驕傲與感動。我分別與指揮老師和首席握手，轉身正要向觀眾敬禮…就在我轉頭望向觀眾席的那瞬間，我頓時愣住了，頭皮也跟著發麻，雙手更顫抖著，那一刻，觀眾持續的掌聲我彷彿聽不見…
我看著一雙極為熟悉的眼神…二十多年來，他第一次為我鼓掌…
是爸爸！
我怎樣都想不到那天爸爸會來看我的演出，況且，我根本沒告訴他我有這個演出…
「你的宣傳單放在你桌上很久了，我想說來看一下。」
『喔…』
「你那天吹得不錯！」
『嗯…』
我們父子倆的對話依舊如此平淡…對爸爸，我真的不擅長也不知道要如何表達，感覺連一句謝謝都是多餘的。但，我知道，那天在舞台下，他為我感到驕傲，我也默默的感動…
現在回想起來歷歷在目，說不出的感謝卻成了我心中的遺憾…
就在我當兵那年，爸爸出了車禍，走了…
事情來地突然，我忙著為爸爸處理後事，沒有空閒處理多餘的情緒。告別式上，我用嗩吶奏著《一枝花》，送爸爸最後一程，卻也沒有一滴眼淚，複雜的情緒在我心中壓得深沉，或許，到了此時此刻，對父親的情感我依然不會表達。最傷心的莫過於媽媽，整個過程她不知哭了多少眼淚…
部隊要收假的前一晚，媽媽敲了我房間的門，手裡捧著一個方型盒子…
「你爸爸走的臨時，沒能交代甚麼，但我想他應該會想把這個給你…」
我從媽媽手中接過那個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書桌上，仔細一看，那原本應該是個喜餅盒，上下各有一個抽屜。我好奇地打開了上層抽屜，裡頭是一張張我從小到大的照片，看著看著，勾起了好多回憶…
一歲時，我最在藤椅上拍照，原來這麼可愛…
幼稚園參加聖誕晚會，我牽著小女生的手…
八歲那年，全家一起去泰國玩，我差點從大象身上摔下來…
國中畢業典禮，我與同學們的合照…
還有以前去大雪山、墾丁、科博館…的照片…
我幾乎沒看到爸爸的照片，只有一張，是在我還不懂事的孩提時期，爸爸抱著我，將我放在他的肩膀上，那時的我笑得無比開心…爸爸也是！他看上去好年輕，我摸了摸照片中爸爸的臉頰，露出會心的一笑，心中卻感慨萬千…
就在我收起照片，打開下層抽屜的同時，滿心的驚訝，百感交集的情緒一擁而上…抽屜裡裝滿著我這些年來每場演出的節目單！我頓時熱淚盈眶，滿滿的感動湧上心頭…我演出完是不會留節目單的…
『爸爸怎麼會有這些？』我問著身旁的媽媽，即使我已經知道答案。
「從你大學以後，每一場你的表演他都會去看！」
『我又沒說，他怎麼知道？』
「你爸爸會去偷看你的部落格，所以他都知道你有演出！」
『……』
「其實他很關心你，有時候也很感慨，跟你都沒話說。天下父母心，爸媽不是不支持你做甚麼，只是為你好！爸爸會一直去看你表演，可能也想說以前對你不好，想要補償你吧！」
聽著媽媽的一番話，又看了看那些節目單…每本節目單的樂團名單中，我的名字總被用鉛筆圈起來…
此時，我的表情就在哭笑之間流轉，情緒久久不能自已。
現在的我，如爸爸的願，在一家小公司擔任電腦工程師。
我並沒有一直吹嗩吶，因為我知道我根本不夠好，也沒辦法更加精進，那只能當我的興趣。
也因為工作忙碌，樂團早就沒去練了，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碰過樂器。有時候下班回家，看見那個擺在客廳很久，都長了灰塵的嗩吶袋，我總會想起以前在樂團的時光，那個執著又積極的我…真的挺懷念…
於是…
今年的高中校友團，我還是上台演出了。在工作之餘我盡量抽空參與團練，久沒練嗩吶了，吹起來相當生澀，或許只比當年殺豬的聲音好點吧？我不知道…但，我賣力的演出，因為我知道，爸爸一定坐在台下的某個角落，為我鼓掌…
我將這次演出的節目單，放進爸爸留下的那個盒子裡，也將我自己的名字用鉛筆圈起來…看著我這些年的演出記錄，心中除了感動，還有那句一直說不出口的話…
「爸爸，謝謝你！」
(全文完)
原文網誌版：http://www.wretch.cc/blog/mjgoat/2584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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