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偏執
「一共61元。」
收銀機發出細微的機械聲，便利商店的店員沒有帶什麼感情的唸出他該唸的。
「Pocky 200卡、無糖可樂0卡。」他心想。
一隻手遞出了有電子錢包功能的卡片。
安靜，無聲無息的遞出。
就好像從電影畫面外邊遞出卡片的那種感覺，這手似乎不屬於任何已知的人，
只是空洞的在畫面內舉起，然後，主角是店員。
不過，這是現實世界，不是什麼電影。所以手理所當然的有主人，而這個主人，眼神失焦
，盯著店員。
「收您iCash。」
店員持續說著他該說的話。
手的主人持續保持空洞與虛無。
「扣掉61元，我的iCash裡面還有411元。」
隨著叮咚一聲，自動門開了。
一台汽車從男子眼前經過。
「車號是5133 - TZ。」
他走著，眼神依然空洞，看不出來望向何方。彷彿有人用線操控著他前行一般，
不帶感情，表情木然。直到這時候，我們才看清楚男子的長相。也許前一部電影
已經結束，現在是新的電影的開始。主角這次不是便利商店店員，是眼前這位男子，
所以我們終於可以看清楚他的臉。
他長得並不帥氣，也不太醜。五官沒有一種算「突出」，好像抹平的水泥牆，
不小心有幾處腫脹那樣。眼睛算小，形狀也稱不上對稱，很明顯的一大一小，
而且黑眼圈很嚴重，簡單來說就是一雙和美感沒有辦法聯想在一起的眼睛。
鼻子更糟，好像出生的時候被什麼東西打過，塌而大，是一般人稱酒糟鼻的標準範例。
只有鼻子上的眼鏡，看起來算是臉上最順眼的特徵，勉強讓他的臉有種斯文氣氛的假象。
中等身高，大概170幾公分左右，頭頂有著一看就知道從來不怎麼整理的短髮，
沒有什麼特色和個性的髮型，硬要說起來，還蠻像過大的三流喜劇頭套。
穿著紅色帽T外套、牛仔褲、廉價球鞋。
從整體像來看，我們可以這麼說，他擁有一張不討人喜歡的臉，以及只要再胖一點，
就可以被稱為胖的身材。外表怎麼說都算是在名為「醜陋」的桌上的一杯水，非常滿，
非常非常滿的水，要不是靠表面張力發揮作用，只差一點就要灑落出來，然後就能和醜陋
扯上關係。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還稱不上醜，但絕對也稱不上帥就是了。
然後我們突然聽到了他的聲音。正確地來說，是他的心聲。
「338步之後，到了家門口。」
我們連這個男子的名字都還不知道，但是我們卻能聽到他的心聲。
不禁讓人想像，如果全世界的人與人之間關係都是這樣的話，
會有多好，或者，會有多糟？
「樓下有3台汽車，15台機車。」
男子在心裡這麼說。我們忍不住算了一下，他是對的。雖然不知道從店裡走出來到現在，
到底有那些是正確的數字，那些不是。但至少他的心聲每次唸出來，總是很有說服力。
特別當你確認過，發現那個數字正確的時候，心聲聽起來又更具備某種權威的感覺。
是男子低沉的聲音。
其實，我也是一直到現在才知道原來心聲也有聲音類型。
「總共走了31階，到了。」
所謂的到了，是指3樓到了。現在我們正從45度角的高空俯瞰著心聲的主人。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我們突然可以從萬能的天神角度看他，不過不用跟著他一起爬樓梯，
我想應該算是好事。他所佇立的這個樓梯間，照明正在閃爍，而隨著燈光的明滅，
可以聽見捲曲造型的省電燈泡發出「喀搭、喀搭」的聲音。
男子的右手伸入牛仔褲口袋，掏出一大串鑰匙。
雖然從我們這個角度只能看到他的頭頂(或稱三流的喜劇頭套)，還有寬闊的肩膀而已，
不過從動作和發出的聲響來看，可以很清楚的推測，他正在掏出一大串鑰匙。至少拿出來
的絕不是左輪手槍。
故事裡有槍，就一定會發射；所以當我們推測了有鑰匙，門就一定會被打開。
沒有錯，正當這麼想的時候，他就插入了鑰匙，鐵門「呀」一聲地開了。
「我討厭扭曲的東西。」男子看著燈泡，這麼說著。
這次應該是真的說出口了，可是我們沒有聽見聲音。但，我們就是知道他說了。
確實看見他的嘴唇在上下移動，只是沒有聲音從那移動中浮現，這麼真實的嘴唇運動，
卻沒有對應的聲音，讓人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好像音軌和畫面沒有對準的影片一樣。
或者也許這句話依然還是心聲，只是剛好他的嘴唇做了無意義的運動而已。無論如何，
他走進了公寓內，接著連燈都不開，就在一片漆黑之中離開客廳，走進房間。
「不打算換樓梯間的燈泡嗎？」
雖然可以感覺得到，處於站在全知角度觀察的這種異常狀況下，不管說什麼都應該不會被
聽見，而且觀察的應該不是一個這麼具備現實生活感的世界，但總還是忍不住想要這麼問
。
不過那邊沒有回答。聲音似乎沒有進到那個世界，又或者其實那邊也像我們一樣，看到了
我們的嘴唇震動，卻聽不見？也許我們正隔著一層壓克力般的東西看著那個世界。不是我
們可以選擇的壓克力，甚至連操作鏡頭角度的人也不是我們。比如說現在，我們突然只能
看到電腦螢幕。
閃爍，電腦開機畫面，接著停滯在輸入密碼的要求畫面上。
如此而已，我們的畫面不見其他，只聽到那個男人似乎在脫衣服的聲音。
然後，男子走出房間，又走回來。不過，這一切也都只是憑著聲音猜測，我們無法確定。
也許房間裡面原本有兩個人，而始終有一個人不發聲響也不一定。
你也有過這種感覺吧？走進一間黑暗的房間，什麼都看不見，你伸手要打開電燈。可是在
開燈之前的那一瞬間，你很清楚地感覺到好像有什麼在看你，一定有什麼在黑暗中潛伏著
。只是當燈一亮，你發現什麼都沒有，於是也就忘了(或者故意忘了)那一瞬間的感受，那
種混著不自在和些微恐懼的感受。
仔細想想，也許現在這個狀況的我們，就是人之所以會有這種感受的原因，我們就是躲在
黑暗裡的人，就是躲在黑暗裡的共同體。自己也不知道目的為何，但卻持續從黑暗中觀察
、評論，想要左右某個人的生活。
「我才不是什麼黑暗中的什麼鬼東西呢！」也許你正在這麼想。不過我們聽不到你的心聲
，只聽得到他的，那個男人的。所以你的心聲會被捨棄，而我們最終都不得不接受，也許
我們正是什麼黑暗中的鬼東西也不一定。雖然這個想法讓我們都有點不悅。
終於，畫面移動了。現在我們在他的左側，看到他坐下來，就在電腦前面。看到他輸入密
碼，看到電腦螢幕終於鬆了一口氣，放心地轉換成大家都很熟悉的Windows桌面。
沒有看到有其他人，所以房間裡真的只有他，以及不知道該不該算進去的我們。我們存在
，我們的鏡頭游移，我們看見，可是我們又不被看見，我們甚至不知道我們是什麼。
「開機到順暢運作的時間是114秒。」
雖然並不在乎，但是我們被逼著聽他的心聲。我們不懂，為什麼他要持續計算著這些雞毛
蒜皮？從店裡走出來到現在，這些數字絕對稱不上是「正常」的計算。不是那種花了多少
錢、這個月還需要多少錢之類的日常計算，而是一些緊緊壓迫著人心的數字，聽著就讓人
喘不過氣。
不過男人不管我們在不在乎，我甚至懷疑他根本不知道我們存在。他用手控制滑鼠在桌面
上移動，打開瀏覽器，連上了Facebook。接著，我們知道，他叫做John Lin，至少他在網
路上叫做John Lin。普通至極的名字，普通到讓人不知道到底是真名還是假名。有些名字
就是這樣，真假的界線很模糊。
擁有普通名字的男人，緊接著卻做出了讓人不解的舉動。他持續不停地點擊Facebook上自
己的名字，於是我們看見他的個人動態時報頁面不停地被刷新。我們重複看著他的臉孔消
失又出現，消失，然後又出現。雖然畫面上的照片還是同一張臉(那是一張沒有笑容的照
片)，但是在這樣的動作反覆了幾次之後，照片卻給人一種好像哪裡不同的錯覺。
彷彿嘴角有歪斜幾度，或是眼睛有眨了幾下。
「20次裡只出現2次。」突然我們聽見這句話。
第一次，我們聽見了John Lin的心聲裡，帶著一點哀傷。
這引起了我們的好奇心，到底是什麼東西只出現兩次呢？除了好奇之外，John Lin的心聲
裡，帶著些哀傷的氣味，彷彿也讓我們覺得跟他更親近，好像直到這時候才算真正認識了
他。
所以我們開始順著他的眼神的延長線看去，反覆確認了幾次之後，發現那延長線落在螢幕
上一個有6張小照片的格子，下面寫著「朋友：131」幾個小字。
John Lin接著又開始點擊自己的名字。整個房間裡面沒有任何聲音，只有他右手食指點擊
滑鼠的「喀啦、喀啦」一直在空氣中迴響著。
「20次裡只出現1次。」
「20次裡出現4次。」…
經過了不知道幾次的循環。終於，我們懂了這句話代表的意義。我們看出了每次循環的規
律，每一次的停止，那六個小人像中都必然會有一個人的照片出現。看來John Lin的持續
點擊，只是為了讓這個人的照片能出現在那6張小照片格子的欄位中。
偏執狂。或是瘋子？
我們這麼想的同時，John Lin又開始按下滑鼠。
這偏執的點擊又持續了一段時間。空氣中只有滑鼠敲擊的喀搭、喀搭的時光。
John Lin最後總共按了314次才又停下來。其中正確的頭像出現在「朋友」的6人照片小框
框裡，總共有18次。
喔，老天，我們竟然也開始算了起來！
鏡頭突然又被拉到電腦螢幕前，慢慢往前推進。最後，我們只能看到電腦螢幕而已。
John Lin現在是什麼樣的表情，我們並不清楚。不過Facebook個人頁面上，他的大頭貼照
片卻有了變化。他，或者說那張照片，正在笑。照片裡的John Lin和我們認識的John Lin
穿著一樣的衣著，同樣的長相，只是有著我們不熟悉的笑容。
接著，我們看到John Lin眨眼了。應該說，他的照片眨眼了。
這個超現實的演變，讓我們一時之間沒有辦法做出任何反應。像是被保鮮膜緊緊蓋住口鼻
那樣，有一種窒息的感覺壓迫著我們。周遭一片寂靜，無論是這個世界還是那個世界，都
只聽得見「喀搭、喀搭」的聲音，從那個世界的John Lin食指傳來。
我們看著John Lin的大頭貼隨著每次刷新頁面，就出現一種新的表情。那些表情來得太快
、太多，一時間讓人很難吸收，或是把它們存到腦中的海馬迴裡好好記住。好像連環播放
的幻燈片那樣，一張一張閃過眼前。
「原來他可以有這麼多種表情啊？」我們說。
但當這句話還沒有充分被空氣咀嚼，世界就突然停止運轉。喀搭聲停了、螢幕的刷新停了
，好像一切都停了，我們甚至不確定他們那邊的空氣還存不存在？世界是不是還依然透過
鏡頭串聯？
不過這個疑問，只存活到我們看見John Lin大頭貼的動作為止。他，請容許我以「他」來
稱呼這張螢幕上的照片，開始像動畫，不，應該說像活生生的人一樣，在那個只屬於他，
限制他的世界，他的框框裡，做出各種不同的表情變化。不過不管是怎麼變化，他總是對
著我們的鏡頭笑。
有評審團可以給10分的笑，也有很陰森的笑。就像是在笑容博覽會展示不同嘴角稍微改變
，就可以製造出不同笑容一樣，John Lin持續對著我們擺出各種不同的笑。只是我們看得
出來，無一例外，每一個笑容都是乾涸的，沒辦法令人感到喜悅。簡單來說，這些笑容沒
有靈魂。雖然我們不知道靈魂是什麼，而且仔細想想，好像螢幕上的笑容好像本來就不該
有靈魂才對。但是我們也只能給出這種評語。
這些笑容沒有靈魂。
鏡頭突然拉遠。我們從高空垂直90度的正上方，看著大概3坪大的房間。房間有一扇窗，
裡面塞著一張床、一台桌上型電腦、一張電腦椅、衣櫥、書櫃。還有混亂的電線、電話線
、網路線。
唯獨沒有看見John Lin。
「我進到了那個世界。」John Lin的心聲這麼說著。
「過去3,000次的點擊裡面，他平均每20次出現1次。」
「如果第3,001次他不出現在好友框框的六張照片之中，我就決定進到現在這個世界去。」
「所以，你找不到我。因為我已經進去了那裏，正在對著你笑唷。無論你，或是你們在哪
裡。」
這是John Lin第一次聽見我們，第一次和我們溝通。可是換我們看不見他了。
突然我們發現，鏡頭裡只剩下John Lin的笑容，乾涸的，沒有靈魂的笑容。
窗外陽光灑進房間，窗台上有一個晴天娃娃，還有一串風鈴。晴天娃娃的脖子被勒得很緊
，不過他依然笑著。風鈴被風吹著，不自覺的響著，做著他無法抵抗的、該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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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像出現在個人頁面的好友欄位上，並不代表那個人有看你的Facebook頁面。」
「我知道。」
我們說。然後我們在黑暗裡，用右手食指發出「喀搭、喀搭」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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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長：查IP，到電腦旁邊逼他們叫貍貓！
秀吉：用推文，每篇都推文推到他們叫！
家康：老子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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