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狩望者之夢
暴風雪中,狂風呼號,一片迷濛。
一個瘦小的身影衣衫襤褸,拄著杖吃力的行走在雪地上。
他蹲下,撥開一塊木板上的雪堆,顯露出三個刻字:
「狩望村」
晨間,金碧輝煌的城堡,風和日麗。
護城河外兩個掛著黑眼圈的癡肥衛兵,正嘻笑談論著午餐的話題。
遠遠的,那瘦小的身影緩緩接近,手杖發出規律的叩叩聲響。
衛兵甲瞥見,以鄙夷的神情大喊:「喂喂,要討飯滾遠點,這裡
可是神聖的王宮吶!」對方稍一楞,便咕咚一聲摔倒在地。
衛兵乙見狀,持起長戟快步過去,這才發現趴在地上的是個十歲
上下的小男孩。
「嘖。」衛兵乙用戟柄戳了戳男孩,「要死到其他地方去死!」
不料話才說完,男孩便一把抓住衛兵的褲腳,嚇得他舉起長戟一陣亂
撞。男孩悶哼一聲,鬆開了手,發出氣若游絲的叫喚:「我…想見……
國……王……」
此時衛兵甲也湊了過來,問同伴:「他說什麼?」衛兵乙擦擦汗,
嫌惡的說:「沒什麼,找死。」說著踢了奄奄一息的男孩一腳,「快
把他丟到樹林裡免得擋路。」
說完二人便一頭一腳抬起了男孩,晃盪著準備甩出去。好死不死,
不遠處傳來馬蹄聲,宮方吊橋喀啦喀啦的放下。
「不好!國王回來了!」衛兵甲慌忙說。兩人砰的丟下男孩,急
急忙忙奔回崗位。
四匹花枝招展的駿馬昂首嘶鳴,讓國王的馬車受到不小震盪。一
名熊貓眼隨從探出頭來,大罵:「混蛋!怎麼回事啊!」
眼袋厚黑的馬夫拉西一邊安撫馬匹,一邊畏畏縮縮的說:「回大
人,路上躺了個人。」
「直接踩過去嘛,這還用教?」隨從來利用尖利的聲音吼著。
「這…馬兒們不聽使喚……」
「囉唆!」來利跳上駕駛座,一把搶過馬鞭,「啪!啪!」用力
鞭打馬匹。不料馬匹絲毫不為所動,甚至還慢慢後退。
噪音驚動了國王,「怎麼回事?」他在車內大喊。
來利停下動作,惶恐的說:「回陛下,路上躺了個平民小孩。」
「去看看他怎麼了。」國王定神吩咐。
突然間,車窗冒出斗大的雙眼!
就在國王嚇破膽的當頭,坐在對面像是畫了下眼線的侍衛拔出劍
來,一腳踢開車門,他跳下車,才發現那已然昏厥的男孩被彈飛老遠。
高大的侍衛盛克收起氣燄和寶劍,回頭說:「讓陛下受驚了。」
國王看了看男孩,心頭唐突:「帶他回宮療傷。」
男孩緩緩睜眼,見自己身處一間裝設典雅的房間,想要起身,卻
渾身劇痛。「哎呀,你不能亂動啊!」一位臥蠶暗沉的女傭轉過身揮
著手說。
男孩喉頭發乾,向女傭琪姆討了杯水喝,問:「這裡是……王宮
嗎?」琪姆點點頭說:「算你命大,醫生說你營養不良又受了重傷,
能活下來真算是奇蹟。」
「國王呢?我想見他!」男孩急切的說。
「不是說不能亂動了嗎?」琪姆略顯責備,「是什麼事那麼急呢?
」男孩嘆口氣:「我是從狩望村來的。」
琪姆瞪大眼睛:「那個被冰雪詛咒的獵人之村?」
「是啊……」男孩哀傷的垂下眼瞼。
「對了,你的額頭……」琪姆好奇的指著男孩額頭上那個白斑。
「哦?」男孩摸摸自己的額頭,轉頭看了看鏡子,霎時露出不可
思議的神情:「這…這是狩望者之印!是我們出生就應該長出的印記!
」他自顧自興奮的說,「我在之前一直長不出來,還被以為是雜種呢!
想不到……」
「那…那算好事囉?」琪姆有點莫名其妙。
「嗯!所有狩望村的獵人自出生開始會逐步生長,代表成長的進
度。」男孩指著額頭解釋說:「我們一出生都會有一個像這樣的點,
如果在實力上有所成長,就會再圍繞著點長出圓圈,第三階段產生圓
與點之間的弧線,最後是圓外的弧線。」
「嗯,原來如此,好神奇呢!」琪姆恍然,「對了,那你的族人
呢?」
男孩雀躍的火焰突遭熄滅,臉色一沉:「大家全都困在夢魔居住
的魔界中。」他嘆口氣,「妳知道『夢魔』嗎?」但見琪姆茫然,他
問:「最近妳是不是常做惡夢?」
「噢!」琪姆如夢初醒,「經你這麼一說,前不久開始真的每天
都做惡夢呢──你怎麼知道……?」男孩凝望著琪姆,眼中透顯超齡
的深邃:「狩望村的獵人們,專門狩獵惡夢製造者──夢魔。」
「啊!!」國王又在半夜中驚醒,兩條死魚眼越發消沉。
他急急起身著衣,打開房門,揮手打發侍者,往男孩的房間快步
走去。
國王敲敲門,裡面傳來男孩的聲音:「請進。」見到進來的是國
王,他喜出望外。
國王有點慚愧的說:「早上屬下們對你百般無禮,真抱歉。」男
孩連忙搖手:「別這麼說,大家一定是作了太多惡夢才會這樣的。」
「你是狩望者,對吧?!」國王略顯激動的指著那白斑,並且他
也知道狩望者是不用睡覺的。
男孩則有些自慚形穢,緩緩點頭。
「太好了,我還以為你們全都遇難了。」國王坐到男孩床邊,「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真狩。」男孩搔搔頭。
「嗯,我叫天全,請多多指教。」國王完全沒有架子,一派熱忱
的以雙手緊握真狩的手,「請你一定要救救這個國家!」然而出乎他
意料的是,真狩難過的搖搖頭說:「我之所以能逃出來就是因為我太
弱了,根本不被夢魔們看在眼裡,千里迢迢而來其實是想請您拯救我
族的。」他低下頭。
國王聽了楞了楞,嘆口氣說:「軍隊根本無法進入魔界,更不懂
擊敗夢魔的辦法。」他抱著頭,聲音微顫,「當初到底發生什麼事?」
真狩望向遠方,幽幽的說:「一個多月前,村人照樣在午夜出動,
奇怪的是及至凌晨仍遲遲未歸,後續援兵也一樣,剩下的人開始憂心
忡忡。」他哀怨的閉上眼,「之後每天晚上都有人失蹤,但我們是與
生俱來的戰鬥種族,絕沒有人願意棄村而逃,最後……就剩我了。」
雙方靜默好一會,憂慮的氣氛瀰漫著。
真狩先打破沉默:「我記得……夢魔的大舉入侵是在您上任後不
久,是不是您做了什麼不尋常的事呢?」國王皺著眉,眼光飄向上方:
「我很嚴謹的要求自己要達到跟先王一樣的水準,不,我要求自己必
須更完美,因此增加刑罰、大興土木、劫富濟貧……一切都很好,我
不知道哪裡出錯了。」
狩望村自古是化外之地,王國予以充分自治權,真狩還是第一次
聽到這些,「這樣人們的壓力不是很大嗎?」他直覺的反應著。
「這……」國王眼珠亂顫,啞口無言。
「我不知道那些國家大事該怎麼做,但狩望村沒有那麼多規矩,
人人一直都過得很快樂。」他熱切的說,「我想夢魔之所以會肆虐,
正是因為人們壓力過重,無力抵抗的緣故。」
「不,一個小村莊根本不能跟全國成千上萬的群眾相比。」國王
不住搖頭,口氣轉為冷峻:「如果你無法成長,傷好了就請離開吧。」
說完便起身準備離去。
「請等等!」真狩叫住他。國王沒有回應,只是背對他佇立著。
「有一個方法可以幫助我成長到四級狩望者,但需要您的協助。」
真狩咬咬下唇。
國王鼻息一鬆,淡淡的說:「說吧。」
「據我族傳說,如果能幫助一個人完成他畢生最大的心願,就可
以上升一級──只要您協助我完成三個人的願望,我就有自信以至尊
狩望者的身份擊退夢魔!」
國王聽了稍稍恢復喜色:「我了解了,你的身體不要緊嗎?」
「但求他人相助,我的傷不礙事。」真狩回道。
「好,那麼明日一早便啟程吧。」
「還有,請國王務必與我同行。」
國王皺皺眉:「有這必要嗎?」
「當然了,您想一般人怎會相信我一個小孩子呢?」真狩摳摳臉,
「必要時還得借重您的身份吶。」
國王沉吟一會,點點頭說:「我明白了,就照你說的辦。」
翌晨。
天氣依舊很好,跟宮裡的死氣沉沉成了鮮明反比──正如王座旁
容光煥發的真狩與殿下羞慚無語的臣子們一般。
「昨天得罪真狩的人,今天全都得將功贖罪,請務必各自扮演好
自己的角色。」國王頗具威嚴的宣佈著。
「遵命。」一干人行高跪禮。
一輛不起眼的帶篷馬車,風塵僕僕往城裡進發。
半途,有個四、五歲的小女孩正蹲在路邊哭泣。真狩示意停車,
國王遂敲了敲車壁,拉西隨之停駕。
打扮花俏的盛克跳下車,向女孩說:「小朋友妳好,我們是準備
進城的快樂馬戲團。」女孩抬起頭,哀傷的表情叫人不忍。盛克問:
「為什麼感到憂傷呢?我們或許可以幫上忙唷!」
女孩抽抽搭搭的說:「嗚…嗚……爸…爸爸媽媽都被抓走了……」
國王心一驚,暗想:「難道我大力增加刑罰之下,竟還有犯罪事件?」
盛克問:「是被什麼人抓走了呢?」
女孩抽了一下鼻涕說:「被穿著頭盔的大哥哥抓走了……」
國王一聽,心裡也大概有底,便拿了頂軍盔,遞給尋求指示的盛
克。「是不是這種頭盔呢?」盛克問小女孩。
女孩點點頭,放聲大哭。
「原來是罪犯遺孤啊。」國王鬆了口氣,向真狩說:「你的機會
來了。」真狩點點頭下了車,問女孩說:「小妹妹,妳爸爸媽媽怎麼
被抓的呢?」他摸摸女孩的頭,她隨即平靜了下來。
女孩倒被自己出奇的安寧嚇了一跳,一會才慢慢說:「前幾天,
萱萱夢到可怕的大蜘蛛,很熱,不舒服,晚上起來,找不到爸爸媽媽,
就跑出去,看到爸爸媽媽被抓了。」
國王暗忖:「原來是為了找醫生而違犯宵禁。」
真狩問:「妳是不是很希望爸爸媽媽回來呢?」
小女孩點頭如搗蒜。
「妳真幸運,剛好我們在王宮的表演很受國王喜歡,只要我們向
國王求情,妳爸媽一定可以回來的。」真狩微笑說。
小女孩破涕為笑,抱著真狩說:「謝謝哥哥!謝謝!」
真狩將小女孩暫時交給盛克,回到車上向國王說:「您說怎麼辦
呢?」
「我會無條件釋放她父母的。」國王略帶愧意。
「那就太好了,只可惜這件事真正幫上忙的是陛下您,倒不能算
我的功勞。」真狩無奈中帶著笑意說。
「也罷,我該重新審理法規。」國王嘆口氣說。他寫了張手諭交
給盛克,囑咐相關事宜,並目送他帶著雀躍的小女孩離去。
一行人繼續前進著,國王透過篷縫看著外頭不發一語。
正當他們穿越一座密林時……
「咻!」
一枝羽箭冷不防刺入馬蹄前兩寸,拉西驚嚇之餘急拉韁繩。霍的,
一群提著棍棒、尖刀的盜賊從路邊衝出來,殺氣騰騰的圍住馬車。
「裡面的人聽著,快交出所有值錢的東西,否則別怪我們不客氣!
」帶頭舉著長弓的壯漢在後頭中氣十足的嚷嚷。
國王心裡一寒:「這下治安可真的亮紅燈了!」
就在眾人不知所措時,來利倒露出既狐疑又驚喜的表情,高聲回
道:「大哥?」說完跳下車,跟盜賊頭子來德打了個照面。
「老弟?」來德瞠目結舌。
「好久不見!還以為你早從良了。」來利拍拍來德的肩。
來德尷尬向手下揮揮手,他們只好面面相覷的散去。
「你不是在宮裡工作嗎?」來德音量放低不少。
來利乾笑幾聲,聳聳肩說:「今天出特別任務哩。」他坐到石頭
上,「說說你吧,我記得之前國家招安,還給你跟弟薪水很不錯的工
作不是?」
沒想到來德眼眶一紅,別過頭去小聲說:「二弟他……」
「來奇?他怎麼了?」來利心子狂跳。
「這個王八國王,好死不死讓我們去挖什麼鬼隧道……可惡!」
來德用力搥了一下樹幹,「大夥每天繞路也從無怨言,為什麼非得幹
這種危險的事!?」
國王與來利同時胸臆一酸,皆想起不久前那場崩塌意外。
來利聲音顫抖:「你…怎麼不跟我說呢……」
「你是為那王八國王身邊最親近的人,叫我怎麼開口?」來德咬
牙切齒的說。
這次不等國王開口,真狩自己跳下車,拍拍手朗聲說:「伯伯說
得真好!」面對來德納悶的眼光,他說:「我是最近入宮的僮僕,跟
你有一樣的看法!」
來德悲憤交加,又拍了一下樹幹說:「如果更多人能懂,就可以
一舉推翻這個國家了!」真狩頭一偏:「只可惜,到時不知道多少人
的兄弟要死於非命……」
來德一聽,再按捺不住,仰天慟哭,震得在場所有人皆油生悲哀。
忽然,來德覺得一股暖意自肩頭傳來,心情頓時平復。「只要國
王願意放棄那些勞民傷財的大工程,不就可以中止所有悲劇了嗎?」
真狩溫言安慰他。
「這可能嗎?」來德既難置信卻又企盼著。
「你弟弟不是國王身邊最親近的人嗎?」真狩的視線掃了一下來
利。
「但願如此。」來德低語,接著頭也不回的黯然離去。
真狩向來利比了個「請」的手勢,來利略略遲疑,先敬個禮後才
上車。
當真狩一上車,國王立刻作阻擋的手勢說:「不用多說了,我知
道該怎麼做。」真狩微微一笑,不再言語。
終於,馬車進了城。
國王遙望著遠方高高在上的城堡,內心百感交集。
這時,一陣陣難受的呻吟聲喚醒了他,撥開篷幕一看,原來是一
個老人正捧著肚子,面容糾結的在地上滾動著。
他即刻命令富商打扮的衛兵甲乙說:「快將他接上車。」
「是!」衛兵甲乙同聲道。
他倆下車後,似乎發現些什麼,衛兵甲回報說:「陛下,他只是
肚子餓而已,沒什麼大礙的。」國王聽了又是一陣暈眩,心想:「枉
費我對窮人多所照顧,竟然還有人吃不飽!?」一邊發令道:「你倆
平常就藏著不少零食點心在身上吧,還不快拿出來!」
衛兵甲乙聽令趕緊上翻下掏,將一堆麵包、肉乾、蜜餞遞到老人
手中,老人狼吞虎嚥,看來的確飢餓不堪。
很快的,東西便被吃個精光。
「真是謝謝你們啊。」老人長吁口氣,拍拍肚子說。
「哪裡哪裡,我們金銀商隊賺了那麼多錢,慷慨解囊本來就應該
的。」衛兵乙摸了摸後腦杓說。老人緬懷的看著他們,焦點卻是落在
遠方:「唉,看到你們就想到我年輕的時候……」。
「怎麼您老以前也是經商的?」衛兵甲問。
老人苦笑了幾聲說:「呵,歲月催人老啊,想不到我莫基也有今
天。」
國王在車內一聽,登時目瞪口呆,心想:「這可不是先王時期的
首富──雄獅莫基嗎?怎麼竟然落魄至此?」衛兵甲乙亦異口同聲大
叫:「雄獅莫基!可以買下半個國家的莫基先生!!」
「甭提了~」莫基擺擺手,「自從新國王推動那什麼『羅賓漢計
畫』以後,也不管我平日大筆的開銷,就把我大半財富都挖給窮人,
我疲於奔命、四處週轉,最後不僅負債累累還熬出一身病來。」莫基
長嘆,「若反而去申請那搞死我計畫的救濟,叫我情何以堪呢?」
「老爺爺當時真感謝您呢。」真狩不知何時出現在莫基身旁。
「哦?」莫基發現他,「你不是那時候倒在路邊的孩子嗎?」
「是啊,如果不是您即時給我水喝,我恐怕早就死了。」
「可惜我現在自顧不暇,已經沒辦法再幫你什麼了。」莫基無奈
的搖搖頭。
「讓您操心了。」真狩笑了笑說,「跟您說個好消息,我受到國
王的幫忙,現在衣食無缺呢。」
「是嗎。」莫基淡然的語氣中藏著深深的不滿。
「您一定很希望國王還錢吧。」真狩握住莫基的手。
「算了吧,能給我跟窮人一樣的待遇就感激不盡了。」莫基諷刺
的說。
「那您何不親自對他開口呢?」
莫基眼中充滿疑惑。
「陛下,這位可是曾與先王共進晚餐的莫基先生呀!」真狩向車
內高喊。
國王很不好意思的緩步下車,始終不敢正視莫基。倒是莫基乍見
國王,很是惶恐的說:「大人,剛才……」
「您別這麼有禮了,我搶走了您辛苦攢下的積蓄,跟強盜土匪有
何不同?」國王紆尊降貴的說著,將一袋金幣塞到莫基手裡,「這是
我的歉禮,改天會派專人連本帶利送上您原本的資產。」
莫基受寵若驚,竟是吐不出半個字。
「今晚想請您下榻宮裡,不知道可否賞光?」國王誠懇的說。
「那敢情好。」莫基逐漸冰釋了原先的孤傲。
當晚,宮內熱熱鬧鬧的舉行宴會,酒酣耳熱之際,國王將真狩拉
到一邊說:「我必須向你說聲謝謝,」他點點頭,「也說聲抱歉。」
「哪裡,您救了我,我也騙了您。」真狩聳聳肩,淺淺一笑說:
「那就扯平吧。」
「呵,如果不用騙的,我這老頑固怎會聽勸呢?」國王愧笑,「
倒是……你要如何才能獲得真正的成長呢?」他想到今晚的夢魘就頭
皮發麻。
「這……」真狩面露苦惱,「我從小就被當成雜種,爸爸不認我,
媽媽也離開了,大人們根本不願意教我成長之法、屠魔之術。」他嘆
口氣:「就算是村裡頂尖的狩望者,升一級也得花上十年,而終其一
生頂多三級之譜,至於至尊狩望者……我只聽過傳說中的『武無』前
輩能達到而已。」
「是這樣嗎……」國王絕望的低下頭,但當他再抬起頭,卻有了
匪夷所思的發現,「你…你的額頭……!」他趕忙將真狩拉到鏡前。
鏡中出現的,豈不正是至尊狩望者才配擁有的完整印記?
真狩吃驚之餘渾身發癢,拆開繃帶一看,那些瘀青、傷口竟然消
失無蹤,不僅如此,全身上下還充滿彷彿取用不盡的沛然氣力。
「你未免太做作了!」國王用力拍了真狩一把,驚喜之意大大蓋
過責備。
「不不……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真狩滿懷難以置信的喜
悅,冥冥中更似有所感召,「請您今晚好好休息。」他沉穩的向國王
示意。
深夜,王宮教堂。
真狩喃喃念著咒文,右手在空中畫出正三角 ,同時左手畫出倒三
角,構成了一個六芒星陣。陣中發散異樣螢光,將真狩整個人吸入虛
空,而後杳無形跡。
昏天暗地、霹靂野火、妖魔肆虐、哀鴻遍野──這即是魔界。
在這遼闊無邊的異界中,真狩被憑空而現的星陣吐了出來,在跌
倒前,他已順勢飄浮。他深吸一口氣,十一年的人生中第一次感到自
己無比尊貴。
一股傲氣上了心頭,雙手如劍,破風比劃,地面、山脈,便在轟
隆巨響中被劈開一道道深刻裂痕,真狩狂笑幾聲,開始四處搜索夢魔
蹤跡。
夢魔們長得像是一團團黑霧,而越高級的夢魔也越具人形。此刻
大批夢魔正準備通過一道道飄浮在空中、不規則撩動的漆黑「魘門」,
進到人類夢中大鬧一番。
但今晚的風中帶著煞氣。
「呱啦!」一團生著單眼的黑霧面向天空大喊。
正是真狩!
真狩威風凜凜猶如戰神,一彈指,那小黑霧便蒸發無形,他疾雷
般自空而降,手舞足蹈間將那些還沒反應過來的夢魔給一一殲滅。他
殺紅了眼,再搗毀所有魘門,狠狠的將胸中一口惡氣給傾瀉殆盡。
一陣酥麻感傳遍全身,真狩陶醉的笑了。
「誰在搗亂!?」一個震耳欲聾、壓迫感十足的低音吼道。
真狩餘光一掃,原是一尊龐如山岳、尖爪利牙的大夢魔,不僅如
此,其腹中更隱隱顯現著眾狩望者痛苦掙扎的影像,狀況不言而喻。
這魔王口吐黑風、手爪疾發,直擊真狩之軀。
真狩蓄勁猛吹,黑風隨之潰散,再不慌不忙,一個翻身、轉臂,
魔王右手已然不見蹤影,趁魔王陣腳大亂之際,雙手作刀自胸前往前
一甩,咕咚一聲,魔王的視野瞬間降落地面。
魔王殘破的軀體兀自狂亂不止,但真狩絲毫不受威脅,朝祂肚皮
長長一畫,釋放出許多族人,他們個個驚奇的看著真狩,看著他的至
尊之印。
「先回去再說吧。」真狩說著又畫了一道星陣,送疲倦的眾人回
去。
被開腸破肚的魔王,抱著肚子在地上打滾。
真狩冷道:「別演了,你根本沒有痛覺。」
「不,我是肚子餓啊……」在一旁的魔王頭五官糾結說道。
真狩心想:「夢魔也要吃飯?」直認為這是拖延之詞,朝著大頭
方向舉起腳來。
「等等!讓我說最後一句,就一句!」魔王哀求道。真狩斜睨四
周,確認無礙後說:「快說!」
「放過我妻小。」魔王說完,以殘軀左手猛力擊向自己的頭顱,
就這麼魂飛魄散。
「哈!原來還有漏網之魚。」真狩根據魔王死前的眼光所向,迅
速找到一處洞窟。
豈料,當他直衝進去時,眼前卻出現一副料想不到的光景──
不錯,一老一小,想必是魔王的妻小無疑,但魔王之妻卻正拿著
個糊糊黑黑的東西正「餵食」著襁褓中的嬰孩,當祂見到殺氣沖天的
真狩,嚇得將那黑東西掉到地上。
「真的要吃東西?」真狩好奇的撿起那東西一看,發現裡面透顯
著一隻張牙舞爪的大蜘蛛,讓他隨即想到了父母被抓的小女孩萱萱。
魔妻曼蠍認出狩望者之印:「請不要傷害我們。」畏畏縮縮的懇
求著。
「這是怎麼回事?這是……」真狩詫異的將黑物遞到曼蠍面前,
「惡夢?」
「是啊。」曼蠍見來者沒有加害之意,稍稍放了心。
真狩有種呼之欲出的感覺,緊問:「我問祢,不久之前食物是不是
突然變多?」
「嗯,大家都很開心,還生了不少寶寶呢。」說著調整了手中嬰
兒的角度,讓真狩看個清楚──那是一團微弱的拳頭大黑霧,正穩定
的起伏著,不時還稍微挪動一下──感覺上跟人類嬰兒竟是毫無分別。
真狩瞪大泫然欲泣的雙眼,喃喃自語道:「到頭來我不也如天全
般剛愎自用嗎?」此時,額上的狩望者之印倏然消失。
他將惡夢小心翼翼的交還曼蠍,哀然的走出洞穴。
真狩邊走邊想:「夢魔跟人類一樣要吃東西、生孩子,還是為我
們剷除惡夢的幫手,狩望者卻因為天大的誤會而傷害祂們,而我們既
然長期加以傷害,祂們報復又有什麼不對?而我又有什麼資格濫殺無
辜呢?」想著想著,不禁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凌晨的狩望村,清暢爽朗。
在大夥歡呼聲中,真狩面色凝重的回來了。
原本熱情的群眾很快注意到氣氛有異,一個年輕的二級狩望者更
指著真狩說:「他的印記又不見了!」人人因而面面相覷、議論紛紛。
真狩走到祭台上,高聲說:「請各位聽我說!」狩望者們安靜了
下來。
「我曾到達至尊之位,但如果那是為了殺戮而生,根本毫無意義!
」他振臂疾呼,「夢魔們實際上是以惡夢為食,真正製造惡夢的是人
類自己!」
「這次事件的主因是國王的專斷獨行,但他並非暴君,現在已轉
向正確的道路了。所以……」他語調趨於和緩,「請大家不要責怪夢
魔們。」
這一番違反狩望村傳統的言論,讓狩望者們你一言我一語,正反
意見不一而足。見此情形,真狩再說:「事實的真相,不妨就由各位
一起回到魔界去確認,並且……」他抿抿嘴:「希望大家能協助夢魔
重建家園。」
「你該不會被夢魔收買了吧?」過去最愛欺負真狩的三級狩望者,
素有天才獵手之稱的力豪發難了,「難不成你的狩望者之印就是這樣
消失的?」他獰笑著跳上祭台,還故意撞了真狩一下,向眾人朗聲說:
「我們都清楚,狩望者就是為了屠殺夢魔而生,自古以來征戰無數,
一向大獲全勝。然而這次……這次卻讓那群黑鬼烙下如此奇恥大辱,
試問,各位能嚥下這口氣嗎?」說完高舉手上的巨弓,有些好戰的狩
望者點頭稱是。
「天曉得把我們放回來是不是什麼貓抓老鼠的把戲?難道狩望者
的尊嚴可以任由踐踏嗎??」力豪語氣鏗鏘昂揚,終於激怒了所有人。
真狩知道這下眾怒難犯,安撫道:「就當我是叛徒,玩弄各位好
了!」他淡出鼻息,「要復仇也得休養生息的,不是嗎?」
好歹擁有曾讓眾人目睹的至尊之印,真狩的話還算有點份量,力
豪瞪了他一眼,向大家宣佈:「三天後子夜,殺!」狩望者們齊聲嗥
嘯。
隔天一早,真狩藉著眾人療養時,偷偷溜到村外,開了星陣,前
往魔界。
他馬不停蹄的前往魔王之窟,見到曼蠍正捧著一把黑粉哭泣著,
當她注意到真狩,憂憤的問:「是你殺了我丈夫嗎?」
真狩閉眼,默然點了點頭。
「不可能的!」曼蠍哭喊著撲向真狩,「厲魁從來沒有輸過,他
讓任何一個狩望者都聞風喪膽啊!為什麼?為什麼……」從不斷搥打
轉為頹喪的匍匐,祂哭啞了聲。
「哎呀呀,這怎麼回事?」後方突然一個輕慢的聲音響起,真狩
才回頭,臉上便碰的紮實吃了一拳。
來者力豪。
他甩甩手,瞄了驚懼的曼蠍一眼,續向真狩說:「你這狗雜種的
品味還真特別嗄?」說著便取箭搭弓。
「不!!!」真狩手一揚,一股無形怪力將巨弓彈飛老遠。
「你……」力豪驚愕不已。孰料在此同時,真狩右背突感劇痛。
「什麼!?」真狩之驚不下力豪,他強忍痛楚,回頭一看,正是
曼蠍下的毒手。
且見祂慘然笑著,真狩摀著胸,喘著氣說:「對…對不起。」說
完倒在地上,在逐漸蔓延的血泊中不住哆嗦。
力豪由懼轉喜,用力的大笑幾聲說:「你真是丟盡我們狩望者的
臉了!」說著朝真狩吐了口唾沫,只是顫慄的雙手怎樣也無法拾起地
上的弓。
他乾咳幾聲,狠狠說道:「英雄是我!是我才對啊!!你這雜種
憑什麼搶我鋒頭??」他靠著牆,努力穩定激動的自己,「我夜夜為
國王製造惡夢、綁人到魔界,都是為了在族人面前大展神威啊!!要
不是你這兔崽子……」好不容易,終於鎮靜了下來,他撿起弓,左右
壓壓脖子,將利箭伴隨眼中的邪妄之火刷的射向真狩。
真狩閉上眼,準備接受命運的安排。
當下,時間彷彿變得很慢,很慢……
箭尖一點,一點的朝著真狩的眉心前進……
在眉心前毫釐處,箭尖開始分解……
整枝箭剎那化為粉塵!
力豪張口結舌,眼睜睜看著眼前不可思議的光景,陡然間一陣迫
力襲來,砰的頭部猛撞石壁,暈厥過去。
真狩奇怪的睜開眼,一張粗獷的蓄鬍大臉出現在面前,出人意表
的,額頭上竟也有著至尊印記,真狩想開口卻虛弱無力,只能苦苦喘
氣。
「靜下心來,專注在你的傷口上。」男人將真狩抱起,以極其溫
柔的語調說著。
不一會,真狩傷處不再疼痛,更慢慢抓到了自癒的訣竅,不禁開
口:「你是……武無?」他想起曾在圖畫上看過的傳說狩望者。
「嗯,你都長那麼大啦!」男人臉上有光,輕撫真狩的頭。
真狩坐起身子,正要發問,男人卻自顧自的說了起來:「昨夜我
感應到魔界大亂便來到這,起先是隔岸觀火,等你走了我便幫助一些
受傷的夢魔恢復元氣,誰曉得你去而復返,我便一直注意你的動向。」
男人讚許的點點頭,「這些年苦了你了,但唯有經歷層層磨難,身上
的至尊之血才得以流動。」他意味深長的望了真狩一眼:「我在二十
一年前亦到達至尊之位,同也看穿狩獵夢魔的荒謬,然而,由於貪戀
盛名,不願改變族人對我的好印象,我選擇悄悄離開。」
這番出乎真狩意料的發言,聽得他又驚又喜,男人跟著證實了他
的猜測:「我便是武無,你的父親。」男人說著,瞥見力豪正悠悠醒
轉,他大罵:「你這辱我族風的臭小子,不想被宰掉就快滾,給我好
好想想怎麼向狩望村賠罪!」
力豪弓著身,戰戰兢兢的說:「是…是…」說完揉著兀自發痛的
後腦逃之夭夭。
武無走向曼蠍,溫聲道:「別怕,將你丈夫的靈骸交給我兒子。」
說著指了指真狩。
曼蠍不安的說:「你想怎樣?」武無微微一笑:「夫人可曾聽過
『五級狩望者』?」
「從來…沒聽過。」
「呵,那是因為歷史上從未出現過。」武無豪放的大笑幾聲,「
理論上,四級即為至尊,可是昨夜我兒的印記卻消失無蹤,這可讓我
想破頭了。」
「我想了一夜,只想到唯一的可能──他超越了至尊!」武無慎
重其事的說著,「四級狩望者雖然無所不能,但終究無法起死回生,
但若是五級呢?」他感佩的看了真狩一眼,再向曼蠍說:「讓他試試
看好嗎?」
曼蠍奇問:「你們不是專門獵殺我們的嗎?」
武無慚愧的低下頭:「這一切都起源於祖先的誤會……」他抬起
頭,拍拍胸脯說:「至少我父子倆絕不會加害於你們,請最起碼對我
倆放心,」他誠懇的說,「好嗎?」
曼蠍想起昨晚真狩的友善,心想死馬當活馬醫,便點點頭說:「
好的。」說著從懷裡取出魔王的靈骸,交給真狩。
「我……」真狩壓根不知道該怎麼做,露出為難的表情。
武無見了便說:「兒子,昨夜有個問題我想了很久,」他頓了頓,
「為什麼你可以到達第五級,而歷史上其他的至尊狩望者卻無法。」
他指了指自己。
「為什麼呢?」真狩問。
「因為你擁有遼闊無邊的愛。」武無泛著淚說。
一陣神聖感襲上心頭,真狩看了看手中的靈骸,慢慢走到洞外,
喃喃念起:「天地有情,生死有命,無常出奇,我明其理。」接著一
陣強烈的光芒包圍他全身,慢慢的擴大,在一瞬間充盈至無邊無際。
光芒消散,魔王活生生的站在真狩面前。
「事情的來龍去脈便是如此。」武無在祭台上說著。
「我們今後該何去何從呢?」一位始終沒辦法升級的一級狩望者
說。
「如果各位給我面子,希望能先協助夢魔重建家園。」真狩一同
在祭台上說,「我想,夢魔當中也有可能出現像力豪那種壞蛋,各位
從此何不為夢魔擔任巡守工作呢?」
一位長老在台下說:「我們虧欠真狩大人與夢魔那麼多,能聽從
他的話做點事來彌補過錯是再好不過。」
狩望者們議論紛紛一陣,慢慢點頭稱是,最後一聲「好」,兩聲
「對」慢慢演變成雷動的歡聲,「真狩萬歲!」是最多的。
「真狩。」武無叫他,「想不想去找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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