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 悲傷逆流成河01-1

看板story作者 (小四)時間13年前 (2011/07/01 15:32), 編輯推噓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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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擁有兩個端點的是線段。 擁有一個端點的是射線。 直線沒有端點。 齊銘和易遙就像是同一個端點放出去的線,卻朝向了不同的方向。於是越來越遠。越來越 遠。 每一天,都變得和前一天更加的不一樣。生命被書寫成潦草和工整兩個版本。再被時間刷 得褪去顏色。難以辨認。 十二歲之前的生命都像是凝聚成那一個相同的點。 在同樣狹長的弄堂裡成長。在同一年戴上紅領巾。喜歡在晚飯的時候看機器貓。那個時候 齊銘的家庭依然是普通的家庭。父親也沒有賺夠兩百萬去買一套高檔的公寓。陽光都用同 樣的角度照射著昏暗中蓬勃的生命。 而在十二歲那一年,生命朝著兩個方向,發出迅速的射線。 齊銘的記憶裡,那年夏天的一個黃昏,易遙的父親拖著口沉重的箱子離開這個弄堂。走的 時候他蹲下來抱著易遙,齊銘趴在窗戶上,看到她父親眼眶裡滾出的熱淚。 十三歲的時候,他聽到易遙說,我的媽媽是個妓女。她是個很爛的女人。 每一個生命都像是一顆飽滿而甜美的果實。只是有些生命被太早地耗損,露出裡面皺而堅 硬的果核。 [07〕 像個皺而堅硬的果核。 易遙躺在黑暗裡。這樣想到。 窗外是冬天凜冽的寒氣。灰濛濛的天空上浮動著大朵大朵鉛灰色沉重的雲。月光照不透。 不過話說回來,哪兒來的月光。 只是對面齊銘的燈還是亮著罷了。 自己的窗簾被他窗戶透出來的黃色燈光照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暈來。他應該還在看書,身邊 也應該放著杯熱咖啡或者奶茶。 興許還有剛煮好的一碗餛飩。 終究是和自己不一樣的人。 十七歲的齊銘,有著年輕到幾乎要發出光芒來的臉。白襯衣和黑色制服裡,是日漸挺拔的 骨架和肌肉。男生的十七歲。 全校第一名的成績。 班長。市短跑比賽在前一天摔傷腳的情況下第二名。普通家庭,可是卻也馬上要搬離這個 弄堂,住進可以看見江景的高檔社區。 規矩地穿著學校的制服,從來不染髮,不打耳洞,不會像其他男生一樣因為耍帥而在制服 裡面不穿襯衣改穿T恤。 喜歡生物。還有歐洲文藝史。 進學校開始就收到各個年級的學姐學妹的情書。可是無論收到多少封,每一次,都還是可 以令他臉紅。 而自己呢? 用那個略顯惡毒的母親的話來說,就是,「陰氣重」、「死氣沉沉」、「妳再悶在家妳就 悶出一身蟲子來了」。 而就是這樣的自己,卻在每一天早上的弄堂裡,遇見和自己完全不一樣的齊銘。 然後一起走向湧進光線的弄堂口。 走向光線來源的入口。 這多像一個悲傷的隱喻。 [08〕 易遙坐在馬桶上。心裡涼成一片。 有多少個星期沒來了?三個星期?還是快一個月了? 說不出口的恐懼,讓她把手捏得骨節發白。直到門外響起了母親粗暴的敲門聲,她才趕快 穿上褲子,打開門。 不出所料的,聽到母親說: 「關上門這麼久,妳是想死在裡面嗎妳!」 「如果能死了倒真好了。」易遙心裡回答著。 食堂裡總是擠滿了人。 齊銘端著飯盒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個兩個人的位子,於是對著遠處的易遙招招手,叫她坐過 來。 吃飯的時候易遙一直吃得很慢。 齊銘好幾次轉過頭去看她,她都只是拿著筷子不動,盯著碗裡像是裡面要長出花來,齊銘 好幾次無奈地用筷子敲敲她飯盒的邊緣,她才回過神來輕輕笑笑。 一直吃到食堂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易遙和齊銘才吃完離開。 食堂後面的洗手槽也沒人了。 水龍頭一字排開。零星地滴著水。 齊銘挽起袖子,把飯盒接到水龍頭下面,剛一擰開,就覺得冰冷刺骨,不由得「啊」一聲 縮回手來。 易遙伸過手,把他的飯盒接過來,開始就著水清洗。 齊銘看著她擦洗飯盒的手,沒有女生愛留的指甲,也沒其他女生那樣精心保養後的白皙嫩 滑。她的小指上還有一個紅色的凍瘡,裂著一個小口。 他看著她安靜地擦著自己的不銹鋼飯盒,胸腔中某個不知道的地方像是突然滾進了一顆石 頭,滾向了某一個不知名的角落。然後黑暗裡傳來一聲微弱的聲響。 他不由得抬起手,摸向女生微微俯低的頭頂。 「你就這麼把滿手的油往我頭髮上蹭嗎?」易遙回過頭,淡淡地笑著。 「妳說話還真是……」齊銘皺了皺眉頭,有點生氣。 「真是什麼?」女生回過頭來,冷冷的表情。 「真是像我媽是嗎?」 水龍頭嘩嘩的聲音。 像是突然被打開的閘門,只要沒人去關,就會一直無休止地往外洩水。直到洩空裡面所盛 放的一切。 從食堂走回教室是一條安靜的林蔭道。 兩旁的梧桐在冬天裡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 葉子鋪滿一地。黃色的。紅色的。緩慢地潰爛在前一天的雨水裡。空氣裡低低地浮動著一 股樹葉的味道。 「我怎麼感覺有股發黴的味兒。」 易遙踩著腳下的落葉,突然說。 齊銘沒有接話。兀自朝前走著。 等到感覺到身邊沒有聲音,才回過頭去,看到落後在自己三、四米開外的易遙。 「怎麼了?」齊銘抬起眉毛。 「下午你可不可以去幫我買個東西。」 「好啊。買什麼?」 「驗孕試紙。」 [09〕 頭頂飛過的一隻飛鳥,留下一聲尖銳的鳥叫聲,在空氣裡硬生生扯出一道透明的口子來。 剛剛沾滿水的手暴露在風裡,被吹得冰涼,幾乎要失去知覺。 兩個人面對面站著。誰都沒有說話。 風幾乎要將天上的雲全部吹散了。 冬季的天空,總是這樣鋒利的高遠。風幾乎吹了整整一個冬天。吹得什麼都沒有剩下。只 有白寥寥的光,從天空裡僵硬地打下來。 「是李哲的?」 「除了他還有誰。」 「你們……做了?」 「做了。」 簡單得幾乎不會有第二種理解可能性的對話。 正因為簡單、不會誤解、不會出錯,才在齊銘胸腔裡拉扯出一陣強過一陣的傷痛感。 就像是沒有包紮好的傷口,每一個動作,都會讓本來該起保護作用的紗布在傷口上來回地 產生更多的痛覺。緩慢的,來回的,鈍重的痛。 齊銘從車上跨下一隻腳,撐在地上,前面是紅燈。所有的車都停下來。 當初她決定和李哲在一起的時候,齊銘也知道的。 易遙的理由簡單得幾乎有些可笑。 「會為了她打架」、「很帥」、「會在放學後等在學校門口送她回家。」 那個時候,齊銘甚至小聲嘀咕著:「這些我不是一樣可以做到嗎?」 帶著年輕氣盛的血液,回游在胸腔裡。皺著眉頭,口氣中有些發怒。 「所有的生物都有一種天性,趨利避害,就像在鹽濃度高的水滴中的微生物會自動游向鹽 度低的水滴中去一樣,沒有人會愛上麻煩的,」 易遙臉上是冷淡的笑,「我就是個大麻煩。」 而之後,每次齊銘看到等在學校門口的李哲時,看到易遙收到的鮮花時,看到易遙為了去 找李哲而蹺課時,他都會感覺到有人突然朝自己身體裡插進一根巨大的針筒,然後一點一 點地抽空內部的存在。 空虛永遠填不滿。 每踩一下腳踏板,齊銘就覺得像是對著身體裡打氣,就像是不斷地踩著打氣筒,直到身體 像氣球般被充滿,膨脹,幾乎要爆炸了。 足足騎出了一個小時,已經快要靠近城市邊緣了。 齊銘感覺應該不會再有熟人認識自己了,才停下來找了家藥店,彎腰鑽了進去。 他找到計生櫃檯,低下頭看了看,然後用手指點在玻璃上,說:「我要一盒驗孕試紙。」 玻璃櫃檯後的阿姨表情很複雜,嘴角是微微的嘲弄。 拿出一盒丟到玻璃櫃面上,指了指店右邊的那個收銀台:「去那邊付錢。」 付好錢,齊銘把東西放進書包裡,轉身推開門的時候,聽到身後傳來的那一句不冷不熱的 「現在的小姑娘,嘖嘖,一看見帥氣的小夥子,骨頭都輕得不知道幾斤幾兩重了。」 齊銘把書包甩進自行車前面的筐裡,抬手抹掉了眼睛裡滾燙的眼淚。 他抬腿跨上車,朝著黃昏蒼茫的暮色裡騎去。 洶湧的車流迅速淹沒了黑色制服的身影。 光線飛快地消失在天空裡。 推著車走進弄堂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弄堂裡各家的窗戶中都透出黃色的暖光來 ,減弱著深冬的銳利寒冷。 齊銘推車走到易遙家的廚房面前,看到裡面正抬手捂著嘴被油煙嗆得咳嗽的易遙。 他抬起手,遞過去筆記本,說:「妳要的。」 易遙拿著鍋鏟的手停了停,放下手上的東西,在圍裙上擦掉油污,伸出手,從窗口把筆記 本接了進來。 齊銘鬆開手,什麼也沒說,推著車朝家裡走去。 易遙打開筆記本,從裡面拿出一包驗孕試紙,藏進褲子口袋裡。 [10〕 每一個女生的生命裡,都有著這樣一個男孩子。 他不屬於愛情,也不是自己的男朋友。 可是,在離自己最近的距離內,一定有他的位置。 看見漂亮的東西,會忍不住給他看。聽到好聽的歌,會忍不住從自己的MP3裡拷下來給他 。 看見漂亮的筆記本,也會忍不住買兩本另一本給他用,儘管他不會喜歡粉紅色的草莓。 在想哭的時候,第一個會發簡訊給他。 在和男朋友吵架的時候,第一個會找他。 儘管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會從自己生命裡消失掉,成為另一個女孩子的王子,而那個女孩 也會因為他變成公主。 可是,在他還是待在離自己最近的距離內的時光裡,每一個女孩子,都是在用盡力氣,貪 婪地享受著消耗著掏空著他和他帶來的一切。 每一個女生都是在這樣的男孩子身上,變得溫柔、美好、體貼。 儘管之後完美的自己,已經和這個男孩子沒有關係。 但這樣的感情,永遠都是超越愛情的存在。 齊銘是超越愛情的存在。 眼淚一顆接一顆掉下來,像是被人忘記擰緊的水龍頭。 眼淚掉進鍋裡燒熱的油,四處飛濺。 手臂被燙得生疼。 放到冷水下一直沖,一直沖。沖到整條手臂都冰涼麻木了。 可眼淚還是止也止不住。 [11〕 光華社區9棟205室。 閉上眼睛也背得出的地址。 甚至連社區門口的門衛老伯也對自己點頭。 齊銘走到樓下的時候停住了,他抬起頭對易遙說,「我就不上去了,我在下面等妳。」 易遙點點頭, 然後什麼也沒說,走進了樓道。 齊銘看著易遙消失在樓梯的轉角。心裡還是隱隱地有些不安。 他站在樓下,黃昏很快地消失了。 暮色四合。 所有的樓宇在幾秒鐘內只看得清輪廓。 灰濛濛地。四下開始漸次地亮起各種顏色的燈。 廚房是黃色、客廳是白色、臥室是紫色。各種各樣的燈在社區裡像深海的游魚般從夜色中 浮動出來。 二樓沒有亮燈。 突然變強烈的心跳,壓不平的慌亂感讓齊銘朝樓上走去。 拐進樓道,聲音從走廊盡頭傳過來,帶著回聲般的擴音感。 「妳怎麼懷上了啊?」 「這女人是誰?」 「妳就別管她是誰了,她是誰都無所謂,我問妳,妳現在懷上了妳準備怎麼辦啊?」 「這女人是誰?」 「我說妳沒病吧?妳怎麼分不清重點啊妳?妳真懷上還是假懷上啊?」 「我真的有了。你的。」 「我操,我當初看妳根本不推辭,我還以為妳是老手,結果搞了半天妳沒避孕啊?」 「我……」 「妳就說你想怎麼辦吧?」 李哲光著上身,半靠在門口,易遙站在他面前,看不到表情,只有一個背影。 李哲只看到眼前有個人影一晃,還沒來得及看清,一個揮舞的拳頭就砸到了臉上,撲通一 聲跌進房間裡,桌子被撞向一邊。 屋內的女人開始尖叫著,易遙突然心裡竄出一股火,衝進房間,抓著那女人的頭髮朝茶几 上一摔,玻璃咣當碎了。 那女人還在叫,易遙扯過電腦的鍵盤,「妳他媽叫什麼叫!操!」然後用力地朝她身上摔 下去。 [12〕 路燈將黑暗戳出口子。照亮一個很小的範圍。 走幾公尺,就重新進入黑暗,直到遇見下一個路燈。偶爾有一兩片樹葉從燈光裡飛過,然 後被風又吹進無盡的黑暗裡。 易遙突然停下來,她說:「我要把孩子打掉。」 齊銘回過頭去,她抬起頭望著他,說:「可是我沒有錢。我沒錢打掉它。我也沒錢把它生 下來。」 大風從黑暗裡突然吹過來,一瞬間像是捲走了所有的溫度。 冰川世紀般的寒冷。 以及瞬間消失的光線。 [13〕 易遙收拾著桌上的碗。 母親躺在沙發上看電視裡無聊的電視劇。手邊擺著一盤瓜子,邊看邊嗑,腳邊掉著一大堆 瓜子殼。 易遙洗好碗拿著掃把出來,心裡琢磨著該怎麼問母親要錢。 「我要錢。給我錢。」這樣的話在家裡就等於是宣戰一樣的口號。 掃到了她腳邊,她不耐煩地抬了抬腳,像是易遙影響了她看電視。 易遙掃了兩把,然後吸了口氣說:「媽,家裡有沒有多餘的錢……」 「什麼叫多餘的錢?錢再多都不多餘。」標準的林華鳳的口氣。揶揄、嘲諷、尖酸刻薄。 易遙心裡壓著火。一些瓜子殼卡進茶几腿和地面間的縫隙裡,怎麼都掃不出來。 「妳好好吃好嗎?掉得一天世界,虧得不是妳掃,妳就不能把瓜子殼放在茶几上嗎?」 「妳掃個地很了不起啊!哦喲,還難為著妳啦?妳真把自己當塊肉啦?白吃白喝養著妳, 別說讓妳掃個地了,讓妳舔個地都沒什麼錯。」 「話說清楚了,我白吃白喝妳什麼了?」 易遙把掃把一丟。 「學費是爸爸交的,每個月生活費他也有給妳,再說了,我伺候妳吃、伺候妳喝,就算妳 請個菲傭也要花錢吧,我……」 還沒有說完,劈頭蓋臉的就是一把瓜子撒過來。頭髮上,衣服裡,都是瓜子。 雖然是很小很輕,砸到臉上也幾乎沒有感覺。可是,卻在身體裡某一個地方,形成真切的 痛。 易遙丟下掃把,拂掉頭髮上的瓜子碎殼,她說:「妳就告訴我,家裡有沒有多餘的錢,有 ,就給我,沒有,就當我沒問過。」 「妳就看看家裡有什麼值錢的妳就拖去賣吧!妳最好是把我也賣了!」 易遙冷笑了一聲,然後走回房間去,摔上門的瞬間,她對林華鳳說:「妳不是一直在賣嗎 ?」 門重重地關上。 一隻杯子摔過去砸在門上,四分五裂。 [14〕 黑暗中人會變得脆弱。變得容易憤怒,也會變得容易發抖。 林華鳳現在就是又脆弱又憤怒又發抖。 關上的房門裡什麼聲響都沒有。整個屋子死一般的寂靜。 她從沙發上站起來,把剛剛披散下來的稍微有些灰白的頭髮拂上去。 然後沉默地走回房間。伸手擰開房門,眼淚滴在手背上。 比記憶裡哪一次都滾燙。 心上像插著把刀。 黑暗裡有人握著刀柄,在心臟裡深深淺淺地捅著。 像要停止呼吸般地心痛。 哪有什麼生活費!哪有學費! 妳那個該死的父親早就不管我們了。 林華鳳的手一直抖。這些年來,抖得越來越厲害。 「妳不是一直在賣嗎?」 是的,是一直在賣。 可是當她躺在那個男人身下的時候,心裡想的都是:「易遙,妳的學費夠了,我不欠妳了 。」 而那些關於她父親的謊言,其實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說來欺騙易遙,還是用來欺騙自 己。 她沒有開燈。 窗外透進來的燈光將屋子照出大概的輪廓。 她打開衣櫃的門,摸出一個袋子,裡面是五百八十塊錢。 除去水電。除去生活。多餘三百五十塊。 她抓出三張一百塊的,然後關上了櫃子的門。 「開門!」 她粗暴地敲著易遙的房門,「打開!」 易遙從裡面打開門,還沒來得及看清楚站在外面的母親想要幹什麼,三張一百塊的紙幣重 重地摔到自己臉上。 「拿去,我上輩子欠妳的債!」 易遙慢慢地蹲下去,把三張錢撿起來, 「妳不欠我,妳一點都不欠我。」 易遙把手上的錢朝母親臉上砸回去,然後重重地關上了門。 黑暗中。誰都看不見誰的眼淚。 門外,母親像一個被拔掉插線的木偶,一動不動地站在黑暗裡。 消失了所有的動作和聲音。只剩下滾燙的眼淚,在臉上無法停止地流。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0.250.13.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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