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 悲傷逆流成河01

看板story作者 (小四)時間13年前 (2011/07/01 15:27), 編輯推噓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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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你曾經有夢見這樣無邊無際的月光下的水域嗎? 無聲起伏的黑色的巨浪,在地平線上爆發出沉默的力量。 就這樣,從僅僅打濕腳底,到蓋住腳背,漫過小腿,一步一步地,走向寒冷寂靜的深淵。 你有聽到過這樣的聲音嗎? 在很遙遠,又很貼近的地方響起來。 像是有細小的蟲子飛進了耳孔。在耳腔裡嗡嗡地振翅。 突突地跳動在太陽穴上的聲音。 視界裡拉動出長線的模糊的白色光點。 又是什麼。 漫長的時光像是一條黑暗潮濕的悶熱洞穴。 青春如同懸在頭頂上面的點滴瓶。一滴一滴地流逝乾淨。 而窗外依然是陽光燦爛的晴朗世界。 就是這樣了吧。 某些現在勉強可以回憶起來的事情,開始在蒼白寂寥的冬天。 這樣的日子。 眼睛裡蒙著的斷層是只能看到咫尺的未來。 [01〕 弄堂裡瀰漫起來的晨霧,被漸漸亮起來的燈光照射出一團一團黃暈來。 還沒有亮透的清晨,在冷藍色的天空上面,依然可以看見一些殘留的星光。 氣溫在這幾天飛快地下降了。 呵氣成霜。 冰凍三尺。 記憶裡停留著遙遠陽光下的晴朗世界。 [02〕 「齊銘,把牛奶帶上!」剛準備拉開門,母親就從客廳裡追出來,手上拿著一袋剛剛在電 鍋裡蒸熱的袋裝牛奶,騰騰地冒著熱氣。 「你們男孩子要多喝牛奶曉得嗎?特別是你們高一的男孩子,不喝怎麼行。」 說完拉開齊銘背後的書包拉鏈,一把塞進去。 因為個子比兒子矮上一大截,所以母親還踮了踮腳。塞完牛奶,母親捏了捏齊銘的胳膊, 又開始叨念著,「大冬天的就穿這麼一點啊,這怎麼行,男孩子嘛!哪能只講究帥氣的啦 ?」 「好啦好啦。」齊銘低低應了一聲,然後拉開門,「媽,我上課要遲到了。」 濃重的霧氣朝屋裡湧。 頭頂是深冬裡飄蕩著的白寥寥的天光。 還是早上很早,光線來不及照穿整條冗長的弄堂。弄堂兩邊堆放著的箱子、鍋子,以及垃 圾桶,都只能在霧氣裡浮出一圈淺淺的灰色輪廓來。 齊銘關上了門,連同母親的嘮叨一起關在了裡面。只來得及隱約聽到半句「放學後早點… …」冬天的寒氣就隔絕了一切。 齊銘提了提書包帶子,哈出口白氣,聳聳肩,朝弄堂口走去。 剛走兩步,看見踉蹌著衝出家門的易遙,險些撞上。齊銘剛想張口問聲早,就聽到門裡傳 出來的女人的尖嗓門。 「趕趕趕,妳趕著去投胎啊妳,妳怎麼不去死!賠錢貨!」 易遙抬起頭,正好對上齊銘稍稍有些尷尬的臉。易遙沉默的臉在冬天早晨微薄的光線裡看 不出表情。 在齊銘的記憶裡,易遙和自己對視時的表情,像是一整個世紀般長短的慢鏡。 [03〕 「又和妳媽吵架了?」 「嗯。」 「怎麼回事?」 「算了別提了」 易遙揉著胳膊上的瘀青,那是昨天被她媽掐的, 「你知道我媽那人,就是神經病,我懶得理她。」 「嗯……妳沒事吧?」 「嗯,沒事。」 深冬的清晨。整個弄堂都還是一片安靜。 像是被濃霧浸泡著,沒有一丁點兒聲響。 今天是禮拜六,所有的大人都不用上班。高中的學生奉行著不成文的規定,週六一定要補 課。所以,一整條弄堂裡只有他們兩個人不急不慢地行走著。 齊銘突然想起什麼,放下一邊的肩帶,把書包順向胸前,拿出牛奶,塞到易遙手裡:「給 妳。」 易遙吸了下鼻子,伸手接了過去。 兩個人走向光亮的弄堂口,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濃霧裡。 [04〕 該怎麼去形容自己所在的世界。 頭頂是交錯而過的天線,分割著不明不暗的天空。 雲很低很低地浮動在狹長的天空上。 鉛灰色的斷雲,沿弄堂投下深淺交替的光影。 每天放學上學,經過的一定是這樣一條像是時間長廊般狹窄的走道。 頭上是每家人掛出來的衣服,梅雨季節會永遠都曬不乾,卻還是依然曬著。 從小受到的教導就是不要從掛著的女人褲子下面走過去,很晦氣。 弄堂兩邊堆著各種各樣的東西,日益吞噬著本來就不大的空間。 共用的廚房裡,每日都在發生著爭吵。 「唷!你怎麼用我們家的水啦?」 被發現的人也只能裝傻尷尬地笑笑,說句「不好意思,用錯了、用錯了。」 潮濕的地面和牆。 小小的窗戶。 光線弱得幾乎看不見。窗簾拉向一邊,照進更多的光,讓家裡顯得稍微明亮一點。 就是這樣的世界。 自己生活了十六年。心安理得地生活著,很知足,也很舒服。如同貼身的棉毛衫,不昂貴 ,可是卻有涼涼的依賴感。 儘管這是讓男生在冬天裡看起來非常不帥的衣服,但一到秋天,哪怕氣溫都還是可以熱得 人發暈,母親也會早早地準備好,嘮叨著自己,趕快穿上。 就是這樣生活了十六年的世界。不過也快要結束了。 四年前父親辭去單位的職位,下海經商。現在已經是一個大飯店的老闆。每天客來客往, 生意紅火異常。已經得意到可以在接到預約電話的時候驕傲地說「對不起本店不接受預定 」了。 新買的房子在高尚的社區。高層住宅,有漂亮的江景。 只等夏天交房,就可以離開這個總是透著潮濕的弄堂。 甚至是可以用得上「逃離」這個詞了。像是把陷在泥濘裡的腳整個拔起來。 母親活在這種因為等待而變得日益驕傲起來的氛圍裡。 與鄰居的閒聊往往最後都會走向「哎呀!搬了之後我這風濕腿應該就好很多了,這房子, 真是太潮濕了,蛇蟲百腳的。」或者「我看你們也搬掉算了」。 這樣的對話往往引來的都是羨慕的恭維,以及最後都會再補一句: 「妳真是幸福死來。不但老公會賺鈔票,兒子也爭氣,哪回不考第一啊!哪像我們家那小 棺材,哦喲!」 這個時候,齊銘都只是遠遠地聽著,坐在窗前算習題,偶爾抬起頭,看到母親包圍在一群 燙著過時捲髮的女人中間,一張臉洋溢著掩飾不住的得意。 其實有好幾次,齊銘在回家的路上,都會聽到三言兩語的議論,比如: 「齊家那個女人我看快得意死她了,早晚摔下來,疼死她。」 「我看也是,男人有了錢都變壞,你別看她現在囂張,以後說不定每天被她老公打得鼻青 臉腫。」 「倒是她兒子,真的是算她上輩子積德。」 「聽說剛進學校就拿了個全國數學比賽一等獎,哎!」 就是這樣的世界,每天每天,像抽絲般地,纏繞成一個透明的繭。虛榮與嫉妒所築構的心 臟容器裡,被日益地灌注進黏稠的墨汁。 發臭了。 齊銘每天經過這樣一條狹長的弄堂。 [05〕 路過易遙家的時候,會看到她穿著圍裙在廚房裡做飯。 她媽林華鳳每天下午都坐在門口嗑瓜子,或者翻報紙。 齊銘從廚房窗口把筆記本遞進去:「幫妳抄好了。」 易遙抬起頭,擦擦額頭的汗水,說:「謝謝,不過我現在手髒,你給我媽吧。」 齊銘將筆記本遞給易遙她媽時,她母親每次都是拿過去,然後朝房間裡一扔。 齊銘聽到房間裡「啪」的一聲掉在地上的聲音。 往前再走兩步,就是自己的家。 鑰匙還沒插進孔裡,母親就會立刻開門,接下自己的書包,拉著自己趕快去吃飯。 吃到一半的時候,差不多會聽到隔壁傳來易遙:「媽,飯做好了。」的聲音。 有段時間每天吃飯的時候,電視台在放台灣的連續劇《媽媽再愛我一次》,聽說是根據當 年轟動一時的電影改編的,母親每次吃飯的時候就會一邊吃一邊長吁短嘆,沉浸在被無私 的母愛感動的世界。 那段時間,母親總是會擦一擦眼角幾乎看不見的淚水,然後告訴齊銘母親的偉大。 齊銘總是沉默地吃飯,偶爾應一聲。 就像是橫亙在血管裡的棉絮,阻礙著血液的流動。 「都快凝結成血塊了。」 心裡是這樣滿滿當當的壓抑感。總覺得有一天會從血管裡探出一根刺來,札出皮膚,暴露 在空氣裡。 每當母親裝腔作勢地擦一次眼淚,血管裡就多刺痛一點。 也只是稍微有一點這樣的念頭,畢竟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坦然地面對自己對母親的嫌惡。這 是違反倫常和道德的。 所以這樣的念頭也只是偶爾如氣泡從心底冒出來,然後瞬間就消失在水面上,「啪」地破 裂。一丁點的水花。 不像是易遙。 易遙的恨是赤裸而又直接的。 十三歲的時候,偶爾的一次聊天。 齊銘說:「我媽是老師,總是愛說道理,很煩。妳媽媽是做什麼的?」 易遙回過頭,說:「你說林華鳳啊,她是個妓女,是個很爛的女人。我恨她。可我有時候 還是很愛她。」 易遙十三歲的臉,平靜地曝曬在夏日的陽光下,皮膚透明的質感,幾乎要看見紅色的毛細 血管。 我恨她。可我有時候還是很愛她。 妓女。爛女人。這些字眼在十三歲的那一年夏天,潮水般地覆蓋住年輕的生命。 像是在齊銘十三歲的心臟裡,撒下了一大把荊棘的種子。 吃完飯。齊銘站起來剛要收碗,母親大呼小叫地制止他,叫他趕緊進房間溫書,說:「你 怎麼能把時間浪費在這種事情上。」 說實在的,齊銘很不喜歡母親這樣大呼小叫。 他放下筷子,從沙發上提起書包,朝自己房間走去。臨進門,回頭的罅隙裡,看見母親心 滿意足的表情,收拾著剩飯剩菜,朝廚房走。 剛關上門,隔壁傳來易遙的聲音。 「媽,妳到底要不要吃?」 「妳管我吃不吃!」 「妳要不吃的話就別讓我做得這麼辛苦……」 還沒說完,就傳來盤子摔到地上的聲音。 「妳辛苦?!妳做個飯就辛苦?妳當自己是千金小姐大家閨秀啊?」 「妳最好別摔盤子,」 易遙的聲音聽不出語氣。 「摔了還得買,家裡沒那麼多錢。」 「妳和我談錢?!妳有什麼資格和我談錢!……」 齊銘起身關了窗戶,後面的話就聽不清楚了,只能聽到女人尖利的聲音,持續地爆發著。 過了一會兒對面廚房的燈亮起來。 昏黃的燈下是易遙的背影。齊銘重新打開窗,聽見對面廚房傳來的嘩嘩的水聲。 過了很久,又是一聲盤子摔碎的聲音。 不知道是誰摔了盤子。 齊銘轉亮書桌上的檯燈,用筆在計算紙上飛速地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數字。 密密麻麻的。填滿在心裡。 就像填滿一整張計算紙。沒有一絲的空隙。 像要喘不過氣來。 對面低低地傳進來一聲「妳怎麼不早點去死啊妳。」 一切又歸於安靜。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0.250.13.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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