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 Hiding-01
《Hiding》
是剪刀。
他很冷靜地下了這個結論，接著將引擎蓋上的工具按照標籤一個一個地放回去工具箱
內。
為什麼，要選剪刀呢？
鐵鎚。螺絲起子。螺絲。手電筒。老虎鉗。扳手。他望著中間標有「剪刀」的空格好
幾秒後──到底，是為什麼呢？──關上，將工具箱放回架子上，然後走出車庫，用遙控
器將車庫門關起來。
昨天晚上他便注意到有人影在黑暗中不安分地蠕動著，然後，那影子就像一條蟲般鑽
進了他的車庫──他的車庫一向沒關，除了現在。
結果卻拿走了「剪刀」，而不是「車」。
而且是「只拿走了剪刀」。
他並沒有進家門口，他很冷靜地坐在階梯上觀察著柏油路──究竟，是為什麼呢？
「吉森。」他喃喃自語，他央求所有人這樣稱呼他，儘管那個名字於他而言一點意義
都沒有，這名字甚至不是他父母取的，他是這個郊區內唯三的華裔美國人。
吉森抓了抓自己的頭髮，剛踏上美國時他為了撫平自己那種「異類」的感覺給自己染
了個金色──後來才發現，染了之後才算是真正的異類……簡直就像是一種詭異的玩笑：
企圖融入時才發現沒有容身之處。
為此他又把頭髮染回黑色，因此昨天不能洗頭，現在他的頭髮，是油亮的。
不。是「焦躁的」──事實上對吉森來說，自己身體的任何器官都有自己的意識。
……Release me,please.
……Please.
它們都是這樣說的：放過我吧。
「不，是請你們放過我吧。」他又喃喃自語。
他來到美國的這幾個月，毫無進展。他忘了他來到美國真正的理由是什麼了，或許，
那樣的理由從來沒存在過也說不定。
他又搔了搔他油亮、焦躁的頭髮──不行，吉森，你得面對現實，其實你是知道為什
麼的。
沒錯，我知道為什麼是剪刀──原因就在廚房──這個郊區的第二個華裔美國人：喬
許，現在就坐廚房等他回去。
吉森沒打電話報警，或是叫救護車。
他走回車庫只是為了確定，喬許左胸上的剪刀確實是屬於自己的沒錯，如此而已。儘
管他離去前答應喬許他會打電話。
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得想辦法處理喬許才行。
因為剪刀來自吉森的車庫。
他起身，走回廚房。
喬許如他預期的那樣，穩穩地坐在椅子上。血液因為剪刀還沒拔出來而僅僅是染紅了
喬許的淺藍便宜襯衫，喬許此刻變得很安靜，前幾分鐘的喘息聲彷彿不存在。
吉森其實不明白喬許是什麼時候坐在那，或是什麼時候被刺的。他只是一如往常地走
進廚房，就看見氣喘吁吁、流著血、想拔出剪刀卻又不敢拔的喬許。
說到底，其實只是因為剪刀是屬於吉森的，所以吉森必須處理喬許的身體。
（這樣的話，我跟喬許的死究竟有沒有關係？）
他這樣想著，接著深吸了一口氣，雙手緩緩地接近喬許的雙臂──
扣扣。
他的動作停了。
別緊張，是木門……也就是，正門口。
「是誰？」他大喊。
「我來找喬許！」是喬許的太太……嗎？
「稍等一下！」
吉森站起身來，檢視著自己身上究竟有沒有沾到血液……完全沒有，幸好剛剛打算的
，不是先拔出剪刀，而是先將喬許放平。
他將廚房的門關上，才走向正門口，「早安，林太太。」
「在美國聽到中文的早安感覺真是親切。」她對吉森笑了下，「喬許在裡面嗎？」
他愣住了──
「喬許出門前留了張紙條說：『如果九點之後我還沒回家的話，去找吉森』。」她開
始翻找她的手拿式皮包，接著拿出了那張紙條──「你看。」
……
……
……「啊啊，喬許的確在裡面，我們正聊到一半呢。」吉森將門完全拉開，作手勢邀
請林太太進家門。
「喬許在哪？」
「在廚房。」
「那怎麼都沒聽見喬許的聲音……」她走近廚房，吉森也跟在她後面，「喬許真的在
嗎？」
「妳就用妳自己的眼睛確認看看囉。」
林太太的手握住了門把。
接著順時鐘旋轉──到底。
向前，推。
咚。
碰。
沒死，應該是沒死。
吉森蹲下確認了下林太太的呼吸，才放下剛才從林太太進門開始就一直緊緊握著的鐵
鎚。
沒錯，鐵鎚。
是鐵鎚。
他很冷靜地下了這個結論，接著一直凝視著自己手上的鐵鎚。
明明……放回工具箱了的。
是什麼時候吊在門旁邊的鑰匙架的？
他冷靜地走出家門，接著走進車庫，打開工具箱，鐵鎚那格，是空的。
這是自己的鐵鎚──然後他才意識到不自然的地方。
車庫門是什麼時候開了的？
他咽了口口水，不，先不要顧慮這個，要先顧慮的應該是……
吉森將工具箱放回架子上，在它旁邊翻找了下，拿出了一條麻繩跟一條用了一半的強
力膠。他走回廚房門口，他沒先扶起已經昏厥過去的林太太。他繞過她，從廚房拉出另一
張椅子，在上面塗滿了強力膠。
接著才扶起林太太，將她穩穩地和椅子黏合，然後，將她的手連同椅子反綁在柱子。
好……接下來……
他顫抖地抽出平常用來切牛肉的刀，將刀鋒精準地對準她的後腳──阿基里斯腱──
只要切斷這裡，她就不能移動了。
等等。
現在還不行。
「呼……」他再次站起身，再次慶幸自己的幸運。他將刀放下，從沙發旁邊的裝飾品
中分離出一根鐵棒，順手抄起昨天放在沙發上的隔熱手套。
然後，他握著它，在瓦斯爐上烤著。
它的前端正變得火紅。
吉森感受到了那樣的溫度正漸漸地傳來，即使有隔熱手套，仍覺有些燙手。
他將火紅的鐵棒抽離火源，高溫使得吉森眼前的空氣正開始扭曲──還是，這個世界
打從一開始就是扭曲的了呢──
吉森改用反手握住鐵棒，另一手則將林太太的嘴給張開……
扣扣扣扣扣嗯嗯嗯嗯嗯嘶嘶嘶嘶嘶──
那幾秒實際上發生了什麼事其實吉森不完全知道──他將眼睛給閉了起來，他打算嗅
覺來判斷自己的目的究竟達成了沒。
──肉燒焦的氣味。
他將鐵棒從林太太的口中拿出。吉森睜眼之後才注意到她已經再次昏厥了，「對不起
。」吉森輕輕地說道，他將手套和鐵棒隨手一扔。將切肉刀重新握起。
唰。
嘶啞的聲音來自他的正上方，林太太現在已經完全失去說話的能力了，她只能發出瘖
啞的啊啊聲。
「對不起。」吉森對著滿眼怒意的林太太微微地鞠躬，轉身卻沒有離開，他將剛剛放
在一旁的鐵鎚拿起，走到林太太的正後方，她手指露出的那個地方。
「對不起，林太太，喬許不是我殺的，但是，我想妳大概不會相信吧……我的房子，
我的廚房……還有我的剪刀。」吉森用手指輕輕撫摸著林太太快要發青的指頭，「我不想
要殺人啊……所以我不會殺妳，我也不敢殺妳。但是，我也不希望妳走出去之後不斷地重
複我的名字。」
移動的能力，說話的能力……都已經沒有了。
現在只差最後一項……
吉森舉起鐵鎚，用力地朝手指關節敲了下去。
嗯嗯扣扣扣嗯嗯嗯嗯扣扣──林太太因為疼痛劇烈地震動，卻又因為繩子和強力膠而
無法有大幅度的晃動。
「對不起，我必須連妳寫字的能力也剝奪。」
吉森又一連敲了好幾次。
直到林太太的手指已經積滿淤血，腫脹，歪曲。
「對不起。」
他不知道自己的歉意是要訴說給誰聽，林太太已經再次昏厥過去了。
他不敢殺人，但他也不能因為這樣就被逮補。
再來就是，睡袋。
他走上樓梯，木頭因為他的重量發出年老的聲音。這是搬來這裡的第幾個月？實際上
應該是有個數字的，只是，他沒辦法想起來。
或者應該這樣說：對吉森而言，時間其實沒有前進過。
他來美國是為了得到醫學碩士學位，他覺得以他的程度，他一定可以拿到學位。但他
卻沒得到，所以感覺起來，彷彿吉森從來沒出現在美國過。
吉森走進臥房，拉開衣櫥的門，臭著臉從最深處拉了一個睡袋出來──他討厭這個睡
袋。
這個睡袋是「那件事情」唯一的證據，所以他討厭這個睡袋。
他哼了哼氣，把睡袋像屍體一樣地拖回客廳，等他經過林太太時，他才發現，現在看
起來最像屍體的，卻是林太太。
是老虎鉗……啊。
他很冷靜地下了這個結論，老虎鉗像剪刀一般，侵入了林太太的左胸。現在他連去確
認那究竟是不是他的老虎鉗都稍嫌麻煩。
重要的是，居然得分兩趟處理。
吉森又搔了搔他焦躁的頭髮，走進廚房。很幸運地，喬許還沒有僵硬，卻也沒有體溫
。他像幾週前那樣地再次擁抱了喬許，那時候喬許還活著，只是很想死。他鼓勵他，所以
擁抱了他。
現在他死了，他也擁抱了他。
他將喬許放入睡袋，如果不去看他慘白的臉和那把剪刀，或許他真的只是睡著了也說
不定。
接著他將頭抬起，試著不去看喬許，好讓他的右手可以緊緊握住剪刀，使力──拔起
──液體與肉體的聲音竄進他的耳朵裡面，他低下頭，下一秒的是他熟悉的氣味，有點像
血，又有點像鏽。
血液流出來的量更多了，缺少了心臟擠壓的力量，那些紅色的黏稠液體並沒有像噴泉
一樣地噴出，只是流。在睡袋中形成一種簡易的自然景觀：喬許是島，血液是海。
喬許是一座，海中之島。
他走到洗碗槽──嘩──他仔細地清洗剪刀，試著將幾乾涸的血漬清洗乾淨，其實，
這並不難，他以前也做過。
不管是擠自己面瘡的時候，還是，「那件事情」的時候。
他將剪刀用衣服擦乾，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衣服居然到現在都仍未沾到半滴血──不
，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自己，從今天早上醒來之後，到現在，都還未殺過人。
剪刀被隨意地放在餐桌上，吉森抱起睡袋，現在睡袋是一具，真正的屍體了。他不打
算從車庫正門口進去，他記得，車庫其實有一道門是和家裡相通的……只是因為自己車庫
門經常是打開著的，為了安全考量跟美觀，他用書櫃將那個門擋住了。
他站在書櫃前思忖了會兒，卻沒有直接搬走書櫃，反而走回正門口，取走牆上的車庫
門遙控器……正確來說，是「想要取走」。
這時他才注意到遙控器並沒有好好地掛在左邊第二個的位置，是第三個。
是誰？
他腦中立刻閃過昨天在黑夜中蠕動的影子，是那東西嗎？
槌子是女人進來之前就在小桌上了……正確來說，順序是：「喬許出現在廚房」、「
吉森拿走遙控器」、「到車庫檢查剪刀」、「關上車庫門」、「放回遙控器」、「到廚房
準備要處理喬許」、「林太太敲門」、「吉森攻擊林太太」……
「放回遙控器」、「到廚房準備要處理喬許」、「林太太敲門」……
「到廚房準備要處理喬許」……
是那時候嗎？
準備處理喬許的……那段空檔……
那麼那個黑影現在還在某處監視著自己嗎？吉森皺了皺眉，猛地轉頭，以為這樣就會
看見半個頭在一瞬間躲起來，而他就可以大喊「看見你了」。
可是沒有。
「如果有人打開窗戶我不可能沒聽見……」他喃喃自語，窗戶的年齡他是第二清楚的
，會不會有聲音他也是第二清楚的。
那麼，到底，是什麼時候？
他搔了搔他焦躁的頭髮，拿下遙控器。走到車庫門前，把車庫門重新關閉。
好，這樣就百分之百不會有人看見了。
他將書櫃搬走，重新把喬許抱起，抱進他的愛車裡面。他發動引擎，遙控車庫門開啟
……再來只要到某個荒郊野外，跟「那件事情」一樣，把必要的東西都燒成灰，就可以了
。
重複兩次，就可以了。
他將車開上柏油路，這裡是吉森住著的郊區，街道上已經有不少人在慢跑、澆花了。
現在是上午快十一點，吉森載著死去的喬許在都是人的街道上行駛著，卻因為喬許在
睡袋裡面，所以，任何人看見都不會起疑心。
所以稍後，他將載著林太太，去沒有喬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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