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仍然下著。
雪兒坐在窗前，望著窗外，屋外的櫻樹林依然凋零，樹枝積滿了白皚皚的
雪，一眼望過去，盡是一片白，毫無生機。
雪兒有一頭紅棕的長髮，整齊地貼在背後。她穿著一件保暖的棉質上衣，
外面套著一件熊皮製的大衣，下半身穿著麻布編織的長褲，身材纖細嬌小
，與同齡十八、九歲的女孩相比，大概會矮兩個頭左右。
在房外的不遠處，紛落的雪正以緩慢的速度慢慢積成一座雪人，底座的雪
球已經完成，剩下上面較小的雪球也已成半圓，圓弧盡乎完美，若有人經
過可能會驚呼這是神的奇蹟。
隨著雪人的完成度，雪兒臉上的笑意也越來越濃，雖說如此，但也不過是
從木然的表情添加些許的嘴角微彎。
這是屬於雪兒的秘密。
同在屋簷下的伯堤在火爐前，漫不經心地丟著柴薪，心裡沒有雪兒那樣悠
然自在，反而是愁眉不展。
冬天已經在諾念村持續五年之久，至今未有春天的氣息。
諾念村是個以農作物為生的村落，大部份的男人每天從事農業相關作業，
女人與小孩則在一旁幫忙，因此白天在村子的農地隨處一望，幾乎都可見
到人們辛勞地在工作，或者在隨處可見的櫻樹下，正在做片刻的休息；晚
上，除了單身男人會去酒吧小灼幾杯以外，整個村落在太陽下山沒多酒，
皆熄火休息，準備迎接新的一天。
然而，歷經長達五年的冬天，這對於以農作為生的村落來說，也已休耕了
五年，即使過去靠著過去幾年來累積的收成，一年年下來，還是讓村民叫
苦連天，難以渡日。
況且，並沒有人知道，這種的日子將會持續多久，只能每天抬頭盼著櫻花
樹何時開花，下起象徵春天的櫻吹雪。
起初的冬天，諾念村一如往常，在收割之後，窩在家裡休息，準備春天的
到來，繼續下一個忙碌的一年。可是時間一天天過去，雪繼續下了一陣又
一陣，大地仍然冬眠，未有甦醒的跡象，但人們仍相信春天遲早會來臨的
，這只是時間的問題，過去不是沒有春天來晚的例子。
漸漸的，半年過去，冬象依舊，樂觀的諾念村民笑稱是大地累了，需要多
些時間休息，畢竟他們一直努力耕耘，不浪費一寸土地，每年的豐收都讓
大家不愁吃穿，安家樂業，因此他們感謝大地的付出，不把這種異象放在
心上。
接著一年過去，村民終於感到不安，男人們除了砍柴，只能游手於酒吧，
開始猜疑這怪異的天氣；賦閒在家的女人們找不到事情做，只能邊織毛衣
，邊瞪著灰朦的天氣；無憂無慮的小孩已經玩膩了雪，開始想念春夏的草
地。整個諾念村陷入一片焦躁。
然後，兩、三年過去了，各種說法四起，有人懷疑是季節交替出現了遲滯
的現象；有人懷疑是諾念村遭到了詛咒；但有更多人懷疑，其實是雪神的
子嗣來到這個村落居住。
會這樣猜想並不是空穴來風，過去也曾有許多關於雪神的子嗣傳說：只要
他們到哪，當地的天氣就會馬上轉寒，進入無絕期的冬季，直到他們離開
，或者死去。因此，一旦發現雪神的子嗣就得驅趕他們，免得破壞當地的
天氣，特別是靠農作物為生的村落。
而大部份諾念村的村民，已經開始相信雪神的子嗣已來到這裡，並且住在
櫻樹林裡的伯堤家。
這可說是完全命中！其實伯堤早已知曉雪兒正是雪神的子嗣，但隨著過去
有雪兒伴隨的商旅日子，十多年來，並沒有為當地的天氣帶來顯著的改變
，至少他沒見過原是酷夏的天氣在他們來訪之後轉為寒冬。然而讓他困惑
的是，何以在伯堤回到家鄉之後的五年，冬天就像是賴著不走的孩子，遲
滯不前？
往後伯堤在酒吧買酒時常會聽到人們對雪兒的荒謬指控，比方說，雪兒正
是雪神的子嗣，否則怎會喚作雪兒？關於這種酒後的醉語，伯堤感到啼笑
皆非，卻也感到心神不寧，雪兒只是個名字，但她確實也是雪神的子嗣，
這點只有他知道，村裡沒有任何人知道，但對於這種誤打誤撞的猜疑，在
人們面前，他只能保持沉默，畢竟，這滯冬的現象是從他帶的雪兒返鄉的
時候才發生的，他無法否認，只盼村民不要太快聯想到這件事，並希望冬
天儘早離開，以脫雪兒的嫌疑。
然而，過了五年，村民已經發現伯堤帶雪兒的時間點，幾乎吻合，紛紛把
矛頭指向伯堤，五年以來的怨氣終於沸騰。無辜的雪兒始終被矇在鼓裡，
不得而知。
難道是雪兒的宿命逐漸甦醒？伯堤怎麼想都只有這個可能，即使他因推展
諾念村的農作物而奔走於各地，見識豐富，但關於雪神子嗣的傳說卻相當
淺薄。
如今，五年過去，儘管他為諾念村帶來豐富的報酬，讓村落繁榮許多，村
民也視他為當地的英雄，但現在卻已怨聲載道，開始醞釀到伯堤家進行抗
議的活動，這還是村長偷偷對他通風報信才得知的。
怎麼辦？帶著雪兒遠離家鄉，繼續旅行？不，這裡是他的根，更何況過去
的旅行當中，為了抵抗強盜而弄瘸了左腳，現在行動早已不便，更遑論翻
山越嶺般的旅行？
伯堤環顧四周，斑駁的磚牆、木製的桌椅、鄙陋的兩張木床、還有早已砍
好堆放的木柴，談不上豪華，倒也住得安適。雖然還不到三十，但他決定
在這裡住一輩子。
不過……他忍不住又轉頭看著雪兒的背影。雪兒仍在坐在椅子上，雙手交
疊擱在窗前，動也不動的，應該還在凝視著窗外，這是冬天以來她最常做
的事情。
彷彿接受到伯堤的視線，雪兒也回過頭來。伯堤一時間沒能把憂容卸下，
只好對著她苦笑。
｢哥，怎麼了？｣雪兒問道。
｢沒什麼。｣伯堤搖頭，隨口一提：｢你一定很想到外面去走走吧？可是
這幾年來我卻一直把你留在這裡，我感到很抱歉。｣
｢不用放在心上。｣雪兒報以理解的笑容。｢我知道你是怕我會在雪地中
迷失方向。｣
伯堤只是笑著，沒有再說什麼。
事實上，雖然村民知道她的存在，但大部份的人卻不知她長什麼樣子。所
以他很怕村民認得她，並伺機趕她出去，才一直讓她留在屋裡。
這時，敲門聲響起。
伯堤皺起眉頭，他大概可以想像來者是為了什麼而來，八成又是為了雪兒
的事才來的。
伯堤打開門，來者是村長卡南。卡南脫下紳士帽，順便撥去肩上的雪，看
到伯堤開門，才停下動作，面帶微笑。
｢怎麼了嗎？｣伯堤問道。
｢呃……有重要的事想與你談談。｣卡南的眼神飄向雪兒。知道伯堤的為
難，語帶保留。
伯堤也跟著看了雪兒一眼，雪兒已經坐在伯堤剛坐的板凳上，對著火堆發
愣，沒有發現他們的視線。
｢我知道了，我們談談。｣為了不讓雪兒得知這件事，依照慣例囑咐雪兒
不要隨便出門，便再添上抵禦風寒的大衣，拄著拐杖，把門帶上。
雪兒待門關上後，才看著關上的門。
｢情況如何？｣兩人離開伯堤家後，伯堤才帶著關切的目光看著卡南。
卡南與伯堤是兒時的玩伴，感情深厚，兩人在長大後為了村落的未來，一
人從政，一人從商，順利地讓諾念村從小村落打造成國內出口大宗的一份
子。因此伯堤相當信任卡南，在事情快爆發之際把真相全盤向卡南託出，
請卡南幫忙。
｢沒辦法再拖了，現在大家幾乎一口咬定就是雪兒的問題。｣卡南無奈地
說。
｢真的是她的問題嗎？｣伯堤的眼神有些納悶。
｢其實為了這件事，我調查過了。｣卡南想了一下，才說：｢雪神的子嗣
大部份都不是生來就帶著這種可怕的力量。他們的宿命平均在二十歲前後
才會甦醒過來。｣
｢那他們有辦法控制這種力量嗎？｣
｢頂多……控制風與雪的大小，但冬季的現象是不可能控制的。事實上風
雪也只是隨著他們的作息與情緒改變，只要他們睡著或是情緒上有起伏，
就會帶來一定程度的暴風雪，但只要他們醒著，或是情緒保持平和，那麼
天氣大致上可以維持穩定的狀態。所以其實有更多人懼怕他們，深怕他們
帶來毀滅性的暴風雪。｣
聽到這裡，伯堤冒出冷汗。因為他知道當雪兒睡著時，風雪就會變大……
要是作了惡夢，那麼風雪就會變的更加猛烈。原本他以為只是湊巧，但相
處下來，他的心裡越來越肯定這件事，現在卡南又說出來，讓他不得不承
認這個事實。
唯一慶幸的是，雪兒的個性一向乖順，不哭也不鬧過，是善良的好女孩，
才沒有引起強烈兇猛的暴風雪。
｢我知道了。｣伯堤點點頭，表情有些難過與失望。
｢所以明天中午，他們就要你到村裡與大家給一個交代。｣
｢這麼快？｣伯堤有點意外。
｢村民的容忍已經達到極限了，五年了，這時間已經夠長了，村民可以說
是對你仁至義盡了。身為你從小到大的好友，我能幫的也只能幫到這邊。
｣卡南邊說邊從口袋拿出一小瓶綠色藥水。
伯堤看到這瓶藥水，馬上停下腳步，不解地看著他的好友。
他一眼就認出這是毒藥。
｢不要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我這也是為你好。｣卡南沉痛地說：｢雪神
的子嗣到最後沒有一個好下場，他們將會被扔石頭，被吐口水，甚至被殺
害，他們注定得不到幸福的！｣
｢可是……她是我妹妹，我怎麼可能……｣
｢相信我，這也是為她好！｣卡南打斷他的話，篤定地說。
伯堤的嘴唇發顫，暫時無法言語。
｢收下吧，明天中午，你終將作個了斷。｣卡南乾脆把毒藥放進他的口袋
，再次強調：｢已經沒有更好的方法了。｣
說完，卡南逕自離開，留下伯堤。
伯堤望著卡南的背影，拿出剛剛那瓶毒藥，以複雜的心情對著毒藥發愣。
最後，他還是把毒藥收了回去。
雪停了。
2.
陽光漸露，三名村童，趁著難得的晴朗溜到櫻樹林裡玩。
他們一邊堆著雪球，一邊嘻笑，好不快樂。
雪兒在伯堤出門之後，發現他這次出門的時間有點久，難掩寂寞的心情，
思索許久，決定在伯堤回來之前到在外面透透氣。她只在附近走走，便發
現了他們。
三名村童看起來大概都有十歲左右，兩男一女，兩名男童正在一棵櫻樹下
滾起雪球，女童則在雪地裡挖出一些樹枝。
雪兒馬上會意他們的意圖，凝聚心思便把雪地上的雪自動滾成雪球，滾到
他們旁邊。
｢好厲害喔。｣三人裡最高的男童看她像變魔術那樣，忘了怕生，驚喜地
看著她。
｢你是怎麼辦到的？｣較矮的男童問道。
女童則是雀躍地走到雪兒面前，眼睛直盯著雪兒想看她是怎麼辦到的。
雪兒只是笑笑，抬起手來飛舞一下，雪地上不假她之手滾了一顆又一顆雪
球。
三人看了很是興奮，紛紛撿起她魔術般製成的雪球，像是確認般看著手中
的雪球。
｢喜歡嗎？我還可以做更多雪球哦！｣雪兒善意地抬起嘴角。
不過，三名村童只是看了看雪球，雪球並沒有其他特殊的地方，這與他們
平常捏的雪球差不多，無法引他們更大的興趣。
再怎麼玩，他們也在雪地玩了五年。
｢怎麼了？｣雪兒見他們的反應，有些困惑。
｢不好玩，我們都只能玩雪。｣最高的男童垂下嘴角。
｢對呀，我好久好久沒看到茂盛的樹林了，為什麼冬天這麼久？｣矮男童
抱怨。
｢是啊，我真希望還能見到下個春天。｣女童說。
｢那是不可能的事啦！｣較高的男童反駁。
｢為什麼？｣
｢我爸媽都說，我們這邊住了一位雪神的子嗣，所以才會一直這樣，只要
有她在，冬天就會一直持續下去。｣較高的男童解釋。
聽到｢雪神的子嗣｣，雪兒愣了一下。
｢我也有聽說。｣較矮的男童附和。
｢我知道，那又如何呢？｣女童堅定抬頭，看著櫻樹地說：｢像我爸就說
，冬天終究會過去的。我們這裡最多的樹就是櫻樹，只要樹都還在，春天
就一定會來，到時櫻吹雪一定會再出現的！你們還記得那一場櫻吹雪嗎？
我好懷念上一次的櫻吹雪喔。｣
｢才怪！只要雪神的子嗣不走，我們這邊就永遠不會有春天！｣較高的男
童反駁女童。
｢哪裡有雪神的子嗣？這都是騙人的吧？｣女童反問。
｢我真的也有聽過，村裡的大人見面幾乎都在談這個件事，你怎麼會沒聽
過？｣較矮的男童說：｢而且，聽說雪神的子嗣就是住在這片櫻樹林裡的
伯堤的妹妹。｣
｢我就是伯堤的妹妹。｣雪兒不願他們再吵下去，決定把真相告訴他們：
｢我就是雪神的子嗣。｣
三名村童詫異地看著她，恍然大悟。他們早該想到的，住在這片櫻樹林，
最容易出現的，當然就是伯堤和雪兒。
｢對不起。｣雪兒帶著歉意，鼓起勇氣繼續說下去：｢我不知道帶給你們
這麼大的困擾，我真的……｣
話還沒說完，雪兒就被突如其來的雪球砸在臉上。
｢就是你！｣較高的男童憤憤不平，瞪著她說：｢就是你害我們村裡的人
都無法工作，就是你害我們都沒飯吃，就是你害我的爺爺……在去年凍死
了！｣
｢我……｣雪兒不知該說什麼，只能怯懦地看著他。
｢要不是你的關係，我們早就開始工作了，我爺爺也不會每天喝酒，最後
醉的不省人事，在路上凍死了。｣較高的男童繼續撿起雪兒剛剛做的雪球
，狠狠地扔在她臉上。
｢原來就是你，我父母每天都會糧食吵架，都是你害我們的！｣較矮的男
童也拾起一個雪球，憤怒地往雪兒臉上丟去。
雪兒不躲也不擋，也沒有抹去臉上因破裂而殘留在臉上的的雪，任憑細小
的雪塊在臉上融化為水，白皙的臉蛋立刻紅了起來。
｢沒想到真的有雪神的子嗣，可是為什麼，你知道你自己就是雪神的子嗣
，還要一直待在這裡？｣女童無法理解，眼睛直視雪兒。
雪兒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是啊，為什麼自己是雪神的子嗣，還要一直待在
這裡，帶給村人這麼大的困擾？憑什麼讓自己的存在，造成大家的困擾呢
？這不是早就知道的真相嗎？
｢住手！不要再丟她了。｣伯堤的聲音突然出現。
兩名男童嚇了一跳，轉過頭去，發現伯堤正一拐一拐地走過來。
｢哥？｣雪兒看見伯堤回來，想起自己才應允不到處亂跑，卻在這裡遇到
他，不禁有點愧疚，更何況還是在這麼難堪的時候。
｢伯堤先生，為什麼……｣女童正打算質問伯堤，卻反而被伯堤搶白。
｢無論如何……這都是我的不對。關於……關於雪神的子嗣這方面的問題
，我明天中午就會給村民一個交代，並解決這個問題。｣因為快步走來的
關係，伯堤說得有點喘。｢回去吧，你們的父母會擔心的。｣
三名村童不再多說什麼，彼此對看一眼，才悻悻地掉頭回家。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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