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鎮魂 中
好熱,好悶,好暈,好臭,好難受。
我嘗試著睜開眼睛,卻發現眼皮之間的縫隙依然是一片朦朧。
「爺爺下手也太重了吧!該不會腦震盪了?」
我一面反胃一面抱怨暗想。
「動了!醒了吧?」
熟悉的蒼老外省語調沙啞傳出,但又依稀好像有點不同?
「嘿!請起!您請起!」
兩隻粗糙的大手扶住我的肩膀,協助我掙扎著由仰改坐,
卻又顫抖透露著明顯的孱弱無力,肯定不是內力深厚的爺爺。
一陣夾雜著腥鹹異味的涼風吹來,讓我忍不住打起哆嗦,
領悟到自己現在依然是裸著上身。
通常,我都是只穿著內褲睡覺,很顯然的,爺爺把我一掌拍倒了之後,
就原封不動的直接把我給外帶出門,連替我多套件禦寒的薄衣都懶。
「外爺爺,您醒啦?」
我循聲轉頭,看見陰暗狹小的搖晃空間內,
一名正盤腿而坐一臉關心的老人家,但是很顯然不是我家爺爺。
「這……這是哪?你,你哪位阿?」
我摸著腦袋,借助非常不足的迷濛光線用力瞇眼,試圖打量思考對方是誰。
「這是船上阿,回家的船上!」
老人家咧嘴而笑,露出一口又黃又黑嚴重爛蛀的衰敗牙齒。
「家?」
我一頭霧水,發現對方的外貌竟然與爺爺有七成相似,
只是他看起來比爺爺還要又老上許多,身型更是超級乾瘦佝僂,
一整個就是長期營養不良的標準寫照。
至目前為止,我唯一的收穫,
就是確認到自己應該是身處在海上的破爛船艙之內。
「你省點力氣,讓我來說吧。」
爺爺的聲音突然響起,匡噹一聲推開了鏽蝕斑駁的扭曲矮鐵門。
彎著身子,爺爺擠進早就太滿的艙內,
把地上一堆亂七八糟的汙穢雜物隨便踢開,
硬是空出了一小塊地方用來擺放屁股。
「外祖爺爺。」
老人家恭恭敬敬的喊了一聲,動作吃力地意圖撐起身子。
「別!別忙!你坐著休息吧。」
爺爺對他揮手一擋,示意不用多禮。
「爺爺,現在是什麼情況阿?」
我傻愣著臉滿心忐忑。
「咱們爺兒倆要回老家認祖歸宗了。」
爺爺看都沒看我一眼,
只是兀自牽過那位老人家的手,開始以氣功的手勢替他把脈。
「外祖爺爺,生死有命,您不用費心了。」
舉止順從的老人家雖沒抵抗,但話語中明顯表示出委婉拒絕之意。
「恩,也罷!強求無益。」
爺爺無奈一嘆,點點頭放開了老人家的手腕。
「血親相見,晚輩先行禮認祖吧,詳細的接著再說。」
聽見爺爺的話,我配合地轉頭張口,
卻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這位素位蒙面的老人家。
不等我反應過來,老人家卻先對我叩叩叩磕了三個響頭,
規規矩矩的叫了一聲外爺爺。
「啥鬼?」
我一臉尷尬,僵硬的扭過脖子看向爺爺。
「本家的人都早婚,孩子生得也快。
算起來阿毛至少比你小了三輩,喊你一句外爺爺並不為過。」
爺爺雲淡風輕的徐徐解說。
「阿……阿毛?」
我盯著老人家不知所措,不確定自己的嘴巴是在打招呼還是發問。
「是!阿毛見過外爺爺。」
老人家對著我又是一拜。
「您……您今年貴庚阿?」
我實在好奇。
「回外爺爺的話,阿毛今年已經五十有四。」
哇靠!才五十歲就老成這樣?
人都乾枯到跟木乃伊差不多了,AV男優也沒這麼操勞吧?
我大吃一驚,有些理解不能。
「老家的環境不好,每天光活著就是一種折磨,人阿,當然也消耗得快。」
爺爺閉起眼睛,彷彿在回想某些記憶。
「興國,你也回喊阿毛一句乖孫,摸摸他的頭,算是認了關係。」
爺爺依然沒有睜眼,讓眼角微鹹的濕潤被皺紋緊緊封住。
「乖……乖孫……」
雖然感覺非常奇怪,我還是乖乖聽命行事伸出手掌,
因為從現在認真的氣氛來看,爺爺絕對不是在開我玩笑。
而且我長到這麼大,也從來沒見過爺爺開玩笑。
老人家低下腦袋,心滿意足的接受了我的摸頭。
「阿毛,認了血親,你就可以安心了。
好好休息吧,剩下的讓我處理就行。我答應你,一定帶你回鄉!」
爺爺開口,語氣有著強忍的哽咽。
「阿毛謝過外祖爺爺與外爺爺,一切有勞外祖爺爺安排,不肖孫阿毛叩首。」
老人家先是對我重重一嗑頭,又微轉方向對著爺爺也磕下了頭,
然後腦袋就再也沒有離開地板,保持著額頭貼地的彆扭姿勢了無聲息。
「該……該不會?這也太戲劇化了吧?」
我心上一涼。
「阿毛走了。」
爺爺點頭,馬上給了我肯定的恐怖解答。
「所以現在我是跟一個死人擠在一起?」
我吞嚥口水,不敢讓這個想法繼續從腦子裡擴大。
「難為阿毛了。人海茫茫,兩岸隔閡,
竟然有本事一個人千里迢迢離鄉背井,
成功找到我通風報信,還堅持熬到認了親才斷氣,
九泉之下必不愧列祖列宗,是我張家的好典範,好榜樣。」
「恩……恩阿。」
我胡亂應聲搭腔,想辦法不著痕跡地移動身體,
盡量離隨著海浪不停搖晃的阿毛遠一點,
不然等一下如果被他倒在身上壓著,我絕對會嚇到飆出尿來。
扣!扣!艙門上突然被敲了兩下。
「要靠岸了,出去吧。」
聽到爺爺這麼說,我高興地如獲大赦,
連滾帶爬就要往艙門移動,卻猛然被爺爺拽住了臂膀。
「帶上阿毛。」
爺爺簡短下令,然後就自己彎腰走了出去,
留下被驚嚇到接近失神的我跪坐在地久久無法自己,
耳邊反覆轟隆作響著剛剛那句我並不希望理解的話語。
天人交戰,我掙扎著逼迫自己迴身轉頭,
偷瞄了一眼正等我帶他回家的漸冷阿毛。
「爺爺,這是那裡阿?」
望著鐵桶裡的熊熊烈火跟一團焦黑,
我摀住鼻子不想吸到柴油跟阿毛的味道,
不過大量瀰漫的黑煙卻讓我徒勞無功。
誰想的到,我偷渡上岸後的第一件事,
竟然會是絕對非法的私自焚屍,
用的工具還是船老大貼心提供的一小桶燃料跟大鐵桶,
外加一大捆早就綁好的粗勇乾柴。
最重要的是,我身上正穿著從阿毛那扒下來的死人衣褲。
我家爺爺果然準備充足,不愧是見過世面的老兵,
任何情況都有應變計畫,物盡其用嘛!
「岸邊。」
爺爺向著海洋眺望遠方,或許是在對台灣默念些什麼。
「我知道是岸邊,不過是那裡的岸邊阿?」
我環顧四週,放眼盡是荒涼到連鳥都看不見的崎嶇詭岩,更不用說是會有人煙了。
「當然不會告訴你,不然你這混小子鬼頭鬼腦,要是偷跑了怎麼辦?」
爺爺鼻子裡陰狠一哼。
「不想餓死渴死冷死病死被野獸咬死,就好好跟著你爺爺我。就算遇到了人,
也別想找這裡的公安求助。他們比台灣的警察還黑一千倍壞一萬倍,
知道了你是在當地無依無靠的台灣人,不把你當搖錢樹撥一層皮下來才怪。
等他們發現你身上真的沒錢,寧願狠狠虐待你一頓出氣再把你做了毀屍滅跡,
也省得自找苦吃弄一堆麻煩替你聯繫家屬。共產黨阿,我打仗可見多了!
那個卯起來糟蹋人的缺德狠勁,連兇鬼看了都要皺眉搖頭!」
爺爺席地而坐手裡一晃,竟然變魔術一樣,
不知道從哪裡生出了一個背包,然後從背包裡掏出個小陶甕來。
「火差不多要熄了。待會兒東西涼了,
把阿毛收收裝好。小心點,千萬別弄漏了什麼。」
我欲哭無淚的接過陶甕,心裡脫逃升天的求生希望頓時噗滋一聲,
搶先燃料殆盡的火焰一步徹底熄滅。
我想,這就是所謂的窮途末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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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的誘惑太甜美 沒有誰能永遠抗拒
終究要讓懷著劇毒的惡果滑過顫抖的喉 笑著享受錐心刺骨的墮落 一但試了 就不能回頭
注定在黑暗的虛無之海茫然泅泳 直到耗盡生命墜落 淹沒在最深處的泥濘中腐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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