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it！」
午夜時分，我坐在便利商店外面的冷硬長倚上休息，
懊惱的抱著腦袋憤憤不平，
用滿腔怒火反覆怨嘆那該死又殺千刀的造化弄人。
我明白自己的身分已經不太一樣，不能再算是真正的台灣人，
可是又為什麼就要遭受到這種待遇跟剝削？
我所搭乘的飛機，在最後要降落的時後，發生了滿大的突發意外，
除了造成本身嚴重誤點之外，還順便牽連到後續一大串的飛機起降安排，
讓機場裡面是哀鴻遍野怨聲載道，罵聲哭聲幹聲此起彼落滿滿不斷。
除了下飛機以後，稍微搶到一些由機場方面為了表示道歉跟遺憾，
所臨時準備的敷衍露天自助餐點以外，我已經有整整兩天都在趕路，
不只身無分文，更完全沒吃沒喝。
當然，機場在第一時間為了安拂圍觀民眾情緒，
有當場發放一點微薄的現金給我們這些受害者。
但是光為了能打發糾纏提早離開，
賄賂那些硬要強迫我們這些苦主全部留下，
一一說明國籍、身分、入境理由，以及要到哪去的官府大老爺們，
就把我手頭上剛摸到的幾張雖然應該熟悉，
卻又感到十足陌生的無緣貨幣，給過路財神一樣的消耗完畢。
還真他媽的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咧！
多年未歸，想不到台灣的貪汙文化，
竟然嚴重到這種程度，這就是所謂的死了都要貪吧！
「為什麼！為什麼這種爛事會發生在我身上？」
我隨便揚腳一踢，把身旁由某個不知名的，
沒水準又沒道德的邋遢鬼所遺留在地面上的凹扁鋁罐，
給鏘啷作響地踹了開去，恰巧滾到了便利商店透明的玻璃門前。
裡面原本正在發呆的服務生猛然回神，
有點緊張驚訝的轉過頭來撇了撇嘴，
隨即又故態復萌，百般聊賴的垂下頭去閉目養神，
嘴裡還一張一合的不知道在哼唧嘟囔些什麼。
我沒時間了。
我必須趕在父親節前回到老家，才能給家人一個睽違已久的溫暖驚喜，
只希望能補償好幾年未曾回家的愧疚跟遺憾。
為了這個計畫，我還特地在眾目睽睽之下，跟機車到極點的邪惡老闆打賭，
沒日沒夜加班衝刺，把工作提前一周就全部結束，
才用有可能多重器官衰竭過勞而死的恐怖代價，贏得了為期兩週的有薪休假。
聽起來很令人羨慕，但這卻原本就是我應得的。
為了公司的利益，我已經幾乎要忘記了休假的滋味，天天只知道像狗一樣，
對著老闆搖尾乞憐巴結討好，還得忍受他三不五時的無理取鬧跟發飆臭罵。
真他媽的！是誰說歪國人都很Nice的？
我想起了在飛機意外中下落不明的手機。
在我上飛機之前，收到了老闆秘書傳來的簡訊，
上面很清楚明確的告訴我，放完假也不用再回公司了，兩週有薪假的薪水，
外加我該領的資遣費跟其他金額，都已經轉入了我的帳戶，歡迎我隨時核對。
一封簡訊，就讓我一無所有。
古人有云：「戲子無情，婊子無義。」
我看我那洋鬼子老闆的造孽父母，八成剛好就是戲子娶婊子，
才會生出他這個狗娘養的爛龜兒子。
我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告訴自己絕對不能哭出來，至少在回到家之前不能。
小時後老師說過，當我們的成就越大，就會離父母越遠，
所以要把握時機，及時孝順，才不會後悔莫及。
我同意後半部分，卻怎麼樣也無法認同前面兩句。
身為家中的長子，我從小就是品學兼優的模範生，
讀完台灣高等教育首府的研究所以後，順利進了美商的台灣分公司當基層員工，
不到三年就升為主管，沒滿五年就蒙受總公司青睞，調去美國接受二度培訓，
也乾脆就直接落地生根當個假洋鬼子，離鄉背井孤家寡人，一個不注意，
就這麼樣又過去了好幾年。
我的年收入如果說出來，絕對會讓大部分台灣人自嘆不如羨慕不已，
但是現實社會並不是童話世界，有些事情正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並不像表面上這麼光鮮亮麗完美夢幻。
雖然我的收入看起來很高，但食衣住行這些基本開銷也相對較高，
再加上一些必需的應酬花費，換算成台灣的生活品質，
了不起最多也就是月入十萬元左右的程度。
扣除掉每個月固定匯回台灣家裡的支出，其實我手頭上並沒有太多閒錢，
在美國賺的，也差不多都還給了美國，是真正的孑然一身，白忙一場，
為了工作，竟然連個洋妞都沒把到手過，講起來也真是丟臉。
跟遠離父母的我相比，妹妹就有出息多了。
年紀不過三十出頭，就在公立大學當上了副教授，收入自然不用多說，
還早早就順利結婚生子，讓父母能心滿意足的能含飴弄孫，
更每週固定帶捧公職鐵飯碗的優質老公，去爸媽家吃飯過夜，
陪老父老母聊天談心。
誰說嫁出去的女兒像潑出去的水？
跟我這個不孝又沒用的窩囊長子相比，妹妹還更像是爸媽年老的依靠，
不但事業成就跟家庭孝順樣樣兼顧，還能讓爸媽安心放鬆的隨傳隨到。
或許這個原因，也是我逢年過節都不願回家團聚的理由之一。
現在想想，很多遺憾跟後悔，其實都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怪不得上天或別人。
妹妹曾經不只一次，特地哽咽著打越洋電話告訴我，
當父母得知我連過年也不回家吃團圓飯的時候，表情是有多麼的失落跟寂寞，
讓握著冰冷話筒的我，也忍不住鼻子發酸眼眶泛紅。
可是我卻總是依然選擇了逃避，不敢回家面對父母的關心跟慈愛。
打起精神，我打算繼續趕路。
按照我的原定計畫，把時差也考慮進去之後，
我必須在下飛機的七天內回到家中。
可惜天不從人願，先是在機場被官老爺們蹉跎折磨了三天，
頭腦才剛剛開出竅來的我，終於從他們牛馬一樣的醜惡流涎嘴臉裡，
猜到了貪婪收賄的卑鄙意圖。
咬著牙掏出了手頭上剛收到的所有現金，再搭配上我浪跡職場多年培育訓練而來，
厚顏無恥逢迎拍馬的紮實功夫，好多歹說了好長一陣子，
才蹭到了機會跟允許獨自偷偷離開機場，卻又因為人生地不熟，
以及沒有資金的窘境，只能靠兩條根本沒有感覺也沒有方向的飄忽長腿趕路。
官老爺們陰冷地告誡過我，因為是法外開恩讓我先走，
所以我絕對不能被他們的同事堵到盤查，不管是制服的還是便衣的。
不然如果害他們東窗事發，肯定也會讓我後悔莫及，保證不但吃不完還得兜著走。
我當然知道民不與官鬥的道理，所以也沒有想過要求助公家機關，
更不敢隨便找路人相助，只怕會橫生枝節，引來料想不到的煩人支線劇情。
我就這麼孤孤單單的默默遊蕩，在似曾相識的車水馬龍中穿梭游移了兩天。
雖然有好幾次被路人欲言又止的疑惑眼光給鎖定，
但我都機靈的混入人群躲了開去，深怕那是官老爺所謂的便衣同事。
「要放棄嗎？」
我漫無目的地往前瞎走，然後狠狠搧了自己兩個輕脆的大耳光。
就在我正跟絕望兀自對抗拔河的時候，
突然一道心電感應似的強烈指引射入腦海，冥冥之中告訴了我家的方向。
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毫無遲疑猶豫，
馬上相信了這樣來路不明的無形暗示，開始修正方向大步前進。
果然，沒有多久，就看到了那幢熟悉的老舊公寓。
那是護衛我們一家人，共同攜手結伴度過了彼此人生的重要堡壘。
我沒有鑰匙，但這並不礙事，依然能順利到達三樓，找到我們家的門牌號碼。
為了不想嚇到家人，我沒有按鈴，而是直接進入家裡。
我看見自己的遺照，還有供桌上裊裊燃燒著的線香，
終於明白，呼喚我回家的是什麼力量。
爸爸、媽媽、還有妹妹都在，三人同樣一身黑衣，同樣不發一語。
妹妹環抱著泣不成聲的癱軟媽媽，自己的臉上也爬滿了悲慟的淚水，
爸爸則是緊抿嘴唇死盯著電視新聞，
希望這則持續追蹤播報降落時意外墜機的悲慘報導畫面，
會奇蹟般的出現生還者名單，而且名單裡還會有我。
但是我知道不可能。
原來我的家人足足堅持了這麼多天，
才願意面對現實為我架起靈堂呼名招魂，也難怪我要迷路迷這麼久。
我走到父親身旁，以最沉痛懊悔的內疚跪下垂首，
然後對著父親磕頭認錯，最後才好不容易鼓起勇氣，
說出了我千里迢迢遠渡重洋，所想要吐露已久的那句遲來祝福。
「爸，父親節快樂。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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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為片尾的隱藏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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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鳥！時間到了！」
兩位官老爺突然出現在我家門前，搖搖擺擺的隨便晃了一下手裡的鐵鍊，
象徵式地呼喝了幾聲，全身上下連一點威武幹練的樣子都沒有，
反而更像是想強收保護費的地痞流氓。
「不是……頭七不是有七天時間嗎？」
我不捨，依舊不願起身，
保持跪姿用臉頰貼著父親衰老無力的發抖小腿。
「誰跟你講的？你以前是有死過嗎？
想在我面前裝模作樣！想質疑挑戰公權力阿你？」
牛老爺重重哼了一聲，強烈的鼻息把鼻環都沖了起來。
「嘻嘻！別這麼兇嘛！要是嚇著了小兄弟怎麼辦？咱們可就少交了個好朋友呢！」
馬老爺咧嘴而笑，上嘴唇高高後翻，露出了搶眼又駭人的整排粉紅上牙齦。
「這就是電影裡的好警察跟壞警察遊戲吧？」
我起身，無奈的苦笑，知道剛剛新死的我，也只有任憑擺佈魚肉的卑微餘地。
「小兄弟，別著急，讓我跟你慢慢說明。」
馬老爺雙手插腰嘻皮笑臉，扭了扭又長又壯的誇張脖子，
頸後的鬃毛有種說不出又討人厭的飛揚飄逸。
「頭七嘛……只是說你死後七天之內，有權利回家見家人最後一面，
可沒有保證能見上多久阿！基本上呢，你們這次摔飛機在國境裡面，
真的是給咱們惹了大麻煩，要是像以前一樣都摔在海裡或是炸在天上，
我看也沒誰敢跟玉帝或海龍王去討魂去，還不就是互踢皮球不了了之。
飛機上什麼人都有，我們接到命令，用最短時間搞清楚每個人魂的來龍去脈，
所以囉，你們的頭七權也只好被犧牲啦！公權力至上，
我們也是照章行事按規矩來嘛，上頭有令不得不從阿！
薪水少不說，加班還沒加班費咧！」
「嗯哼！」
牛老爺適時的表示了同意。
「唉！小兄弟阿，要不是看你孝心可嘉令咱動容，
咱們又怎麼會甘願冒險讓你先溜呢？都見到家人了，別不知足，
讓咱們好辦事點，你將來也能舒服方便一點。就差你一個了，
先乖乖下去報到入籍，等中元節馬上又能放長假，
再好好跟家人朋友聚聚難道還不成嗎？」
「不可能！公權力規定，菜鳥第一年沒有特休。」
牛老爺冷笑兩聲，跟馬老爺默契十足的一搭一唱，威脅利誘的功夫可謂爐火純青。
「哎呀！我忘了耶！真是糊塗。」
馬老爺一拍額頭，裝模作樣的責備著自己，
然後跟牛老爺一起，用貪婪又期待的晶亮眼神深情注視著我。
「請問……是輪到我應該要說些什麼嗎？」
我傻愣愣的吞著口水。
「沒錯沒錯！問吧！我知道你覺得公權力有點不合理，
可是法律不外乎人情嘛！咱們又不是沒見過面，
好歹有點交情，能幫上忙的地方一定義不容辭。」
馬老爺大嘴咧開，露出了牙縫裡的半截菜渣。
「那……請問……有辦法讓我第一年就特休嗎？」
「大哉問！」
馬老爺向我比了個讚。
「不過特休肯定是不行的啦。畢竟規定就是規定，誰都改不了的。可是呢，
你們放大假的時候，咱們也必須出差到陽間管理秩序，因為人手不足，
所以都會招聘一些臨時的人魂督導幫忙。至於會要找誰來當督導呢？
這就不是三言兩語能解釋清楚的啦，你也知道的，公家機關層層關卡，
實在不好疏通協調阿！這種福利大家都搶著想要，公僕難為阿……」
馬老爺一面搖頭嘆氣，一面伸出大手搓起指頭，擺明了就是想要鈔票。
「我懂了……」
我苦笑，回頭最後看了家人一眼。
「帶我走吧。麻煩兩位通融一下，想想辦法安排我當今年的督導。
家人目前還沒燒東西給我，所以我現在手頭很空，不過等我收到東西以後，
願意拿出今年一半的總收入，請兩位幫忙協調上下打點。
如果還有多的，就當作一點小小心意，孝敬兩位大哥喝茶囉。」
「那有什麼問題呢？小兄弟，親民利民便民，
向來就是咱們的最高服務宗旨阿！我最欣賞你這種懂事大方又聰明的菜鳥了！」
馬老爺開心的眼睛都瞇了起來，手上動作卻是一點都不含糊，
跟牛老爺一邊一個，緊緊架住了我，
以挾持人質的方式，把我雙腳懸空的帶離了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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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IMIX 轉錄至 [SDstory] 08/06 1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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