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The Memory of Virginia ─ 末日(下)
【 4/9 MON 】
電視轉播著一年一度於白宮舉行的「滾彩蛋」活動，孩子們用木棍推著塗滿各種顏色的彩
蛋在草地上奔跑，這也同時象徵性的慶祝春天來臨。
走廊上偶爾也會見到特地扮裝成卡通人物或小丑的傢伙，這一切顯得如此虛幻，整個世界
像一場實境秀般的虛偽。
步入教室，我帶著鴨舌帽坐在最後一列，無聲的，觀賞著整個空間，像個偵查者。
教授還沒出現，學生也零零散散的陸續就座，教室裡人不多，喬伊窩在窗邊的座位上塗塗
抹抹，大概又在畫些英雄式的小漫畫。
猝不及防地，他的本子突然被一把搶了過去，故意坐在喬伊旁邊的一夥人誇張的大聲喧鬧
著。
「……讓我們看看吧！」他們嘩啦嘩啦的翻著簿子。
喬伊的拳頭因緊捏而發抖，卻仍然不發一語。
「…這是什麼東西？」
「…真蠢！」
「……怪胎。」
「你們都滾開，滾開！」
他猛然站起來，過度的衝力一下便撞倒了桌椅，桌上的物品一下子摔落在地上。
「已經，夠了！」
他有一瞬間的哽咽。
「離我──遠一點────」
幾近目眥欲裂，喬伊彷彿用盡全力的嘶吼著，那曾經細如蚊蚋的聲音此刻聽起來有如失控
般的扭曲。
「去你們的，去你們的────」
…靈魂也會尖叫…你聽過嗎…？
是的，他掙脫了，但他也同時處於崩潰邊緣。
教室裡的氣氛壓抑的令人恐慌，鴉雀無聲，每個人顯然都沒有預料事情的發展，只是目瞪
口呆的瞪視著。
像個小丑，如此虛假的世界。
喬伊如風掃葉地把散落在地的東西收了起來，抱著書包跌跌撞撞的朝外面衝了出去。
他沒有再回來過。
的確夠了。我想著，走出教室，馬克從對面而來，他的臉上掛著譏誚的笑。
我無動於衷的越過他。
他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怎麼？」
「哈！你害怕了嗎？」
我繼續走著，將他拋在腦後。
該是時候了，H。
我自言自語著。
【 4/12 THU 】
喬伊消失了兩天。
當我敲開他的門時，他拉開一條隙縫，才緩緩的開了門，有氣無力樣子使原本就彎著的背
更加駝弱。
「……抱歉……裡面有點亂……」他又抓著亂糟糟的紅髮。
我走進他的房間，床上散落著衣物，地上放著幾個大袋子，書和紙張堆疊在桌上。
「事實上，我要休學了……那天……」他低著頭囁嚅的說︰「……我、我不能再繼續……
待在這裡了……我真是沒用……」
他癟了癟嘴，音調帶著哭腔。
「……不。」我開口。
「你很勇敢。」
喬伊沒有抬起頭來，他的嘴角藏著一抹淡的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臨走前， 我從口袋中掏出一張小紙片，遞給喬伊時，他很疑惑的看著我。
那是那天落下的一張小插畫，不過手掌大。
上面用各種顏色的色鉛筆為人物著色，那是一個身著盔甲的騎士，他騎著馬，處在峭壁之
上。
那天，我永遠記得喬伊的表情。
他無聲無息的接過去。
「……謝謝。」
他輕聲說道。
看著它幾秒鐘────
隨即揉成一團垃圾。
【 4/13 FRI 】
傍晚六點，我穿過教學大樓的草坪，朝操場走去。
天色尚未完全籠罩黑暗，佈著藍色的散雲，路燈卻已經亮起，在樹葉間透著微光。
我終於到達了 H 所描述的電話亭。
四周寂靜無聲，只有風沙沙的吹起落葉，旁邊的一張鐵製椅子，少許的鏽痕，大概是由於
雨淋的關係，表面的漆有些駁落。
我走向椅子蹲了下來，下面積著厚厚的落葉，傳出一股腐敗的霉味。
撿了一根樹枝往深處探尋，不一會兒，一個以牛皮紙包裝的東西從深處被挖了出來。
停下手，我拂了拂上面的灰塵，拆開外層的紙。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鐵盒，平凡至極的餅乾盒。
猶豫了一下，我小心翼翼地打開。
兩把九毫米的手槍和魯格子彈被廢紙包了起來，躺在盒子的底部。
我安靜的觀望，然後仔細的將蓋子重新閤上。
※
背著背包沿著走廊緩緩前進，黯淡的光線下，校園十分冷清。
彷彿世界上只剩下我，獨自一個人，像個行軍的軍人，在這黯淡的夜，疲倦行走著。
然後，她坐在那裡，那個老位置上，出神的抽著煙。
我想她看見了我，但卻沒有任何反應，她的眼神飄忽的容不下任何東西。
我站定看著她，最後還是走到她的身旁坐下，
「……哦，嗨。」她懶洋洋的打個招呼。
我們沉默的坐著，沒有說任何一句話，過了一會兒，她邊吐著煙圈，一邊開口。
「嘿。」她的聲音沙啞。「你認為…...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想他們說得沒錯。」我面無表情的說。
她卻笑了起來。「噢，是嗎？」
「那麼你做出選擇了嗎，又想成為什麼樣子的人？」
「你是……依舊留在桌上的垃圾呢？」她看著那點燃燒的小火光。「還是已經被扔進垃圾
桶裡的呢？」
「有什麼不一樣嗎？」我說。
「一個渴求遙不可及的希望，另一個……」她斂下眼。
「……沒有希望。」
「妳是哪一種？」我低下頭。「凱瑟琳呢？」
她無聲的收起笑容，沒有回答。
經過長長的沉默之後，她的聲音恢復了沉著，而冰冷。
「她太在意旁人的觀感，常因為流言而難過；而你……」微微瞇著眼睛，她冷酷的說。
「看看你，你該吃藥管好你自己，沒有人會想接近你，甚至說說話。」
「顧影自憐的人是完全不被需要的，她自己也很清楚這個事實。」
「但沒有時間去可憐這些人，每個人都是這麼想的，」
她的聲音很平板，就像敘述天氣狀況一樣。
「你還得藉由武裝來說服你自己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她比你勇敢，是吧？」
她諷刺的彎起嘴角，似曾相識的，冷冽的，馬克的笑容。
她的眼神，沒有溫度，令人絕望的眼神───
那一瞬間我才發覺她、馬克，或者和我，也許同樣都是那一種人。
本應在垃圾桶卻還遺留在桌上的垃圾。
「是嗎，或許吧……」我像是夢囈的說。
她的目光閃了閃，嘴唇微乎其微的地動作，我沒聽到，什麼也沒聽到，她終究什麼也沒說
出口。
我望著草叢的角落，那裡原本有一座小狗屋。
沈重的氣息圍繞在我們身邊，死亡的寂寞，活著的寂寞。
那把槍正躺在我的背包裡。
夠了。我喃喃地說，然後起身離去。
記憶，是一種相聚的方式；忘卻，是一種自由的方式。
讓我們忘了吧，都忘了吧。
只是想和妳道別───向這個不正常的世界道別，不正常的我們。
如此歪斜的我們。
倒數˙一天
吞下幾粒酸氟伏沙明片，我開始著手佈置一切。
將攝影機架設在面前，我得讓全世界知道───
你們。的。所作所為。
「你們的手上沾滿了血，是你們致使我這樣幹的！」
「你們知道羞辱是什麼感覺嗎？為了取悅你們，被釘上十字架流血致死又是什麼感覺？
……你們的人生中從未感受過一點痛苦。」
「感謝你們，讓我像神一樣死去！」
我逼近螢幕獰笑著。
「……你們有一千億個機會與方法，來避免今天的事情發生。」
「但你們決定讓我流血。你們將我逼入角落，讓我別無選擇。這是你們的決定。
現在你們的手上沾滿永遠無法洗掉的血跡。」
我笑得逼出淚水。
「你們已經擁有一切了！你們的奔馳轎車還不夠﹐你們這些混蛋，你們這些勢利的傢伙。
你們的信托基金還不夠，你們的白蘭地酒還不足夠，你們所有的縱情酒色還不足夠，
那些都不足以滿足你們享樂的需要了吧？！」
「…我不再逃避。」鏡頭中，我的眼睛赤紅。
「時候到了，我必須這麼做。」
既寂寞又醜陋，唯有這樣，我們才能獲得解脫。
一切都不會隨風改變……我依舊空盪，確實空盪。
H 的訊息在我腦中閃動───
我們就能在一起，永遠地在一起。
我們永遠都陷在這個迷宮，出不去了。
【 4/16 MON 】
清晨七點十五分。
外頭起著大風，甚至反常地飄起四月雪。
沖了澡，慎重的穿上乾淨的衣服，鏡子裡的我，因眼睛亢奮而突出。
我是個得體的殉道者。讓我們，以乾淨的方法離開。
嘿，妳說得沒錯。
只有真正選擇的那一刻，才完全決定了你的選擇是什麼。
假如我從來不存在，或許我什麼都不關心，一點關係也沒有。
但是我確實存在過，這就是我生命的意義。
只屬於我的。
※
第一站。
我在宿舍的交誼廳捕獲了瑞安和艾蜜莉。
他們並肩坐著吃早餐，一面看著電視，我走向他們，並在瞬間掏出手槍。
我微笑。
他們還來不及逃跑，甚至沒有機會尖叫。
我扣下了扳機。
※
接著的是無邊無盡的獵殺，我吞噎著瘋狂分泌的唾液，喉嚨卻仍然乾澀。
我拿著兩把手槍，進入一間又一間教室，那些人絕望的排成一列等待救贖，地上混著鮮血
和尿液，有些傢伙甚至恐懼的寧可從四層樓的高度墜樓而死。
你們早該明白的，這種滋味。
我沉默的前進，我知道哪裡是我的方向。
教學大樓陷入血紅的恐慌，不時的傳來哭喊和禱告聲。
有用嗎？我想大笑，這世界上還有神嗎？
我試圖打開那扇門，裡面的學生驚恐的堵住門板，我開始用力的踹，並朝著門鎖開槍。
沒有用，我開始厭煩這一切了。
「嘿，這個世界是不允許有垃圾存在的。」
我記起了那本筆記，裡面寫著一串名字，曾經多少次的告訴自己，這些傢伙，他們才是
罪惡的源頭。
舉著槍，我知道他們會在哪裡，他們在哪裡？
藥力使我的意識渙散，去他媽的藥，我討厭這種感覺，我必須，保持清醒。
我開始到處找尋。
所有人像是恨不得縮小的掩蔽著身形，你們在害怕什麼？我笑著。
早該明白的不是嗎？
我闖進餐廳時，他們坐在角落的方桌，我木然的掏出手槍。
───然後開始掃射。
尾聲
根本無法思考。
只有轟轟隆隆的聲音一直在距離我好像很接近的地方發響著，好像隱約由內而外的震動，
扒了皮膚的地鼠般拖弛在光禿禿的乾草中，發燒的地表讓內臟的顫動似乎更瘋烈了。
或許吧，事實已經瀕臨崩潰，說不定根本不曾跳動過，沒有任何事物在動作>
那是凍結的，根本冷到極點，他們的表情就跟博物館裡的長毛象如出一轍。
我不知道下來會怎麼樣，景物只是不停的旋轉。
然後，我看見了。
她就在我側邊，幾步不遠的地方，
就像第一次遇見她那樣。
沒有閃躲，只是靜靜的觀看著這一切，好像只是盯著空氣中的某一點，但只有我知道，
她和我一樣，心中充滿了無止境的絕望，懷疑這個世界出了什麼差錯。
我們，究竟怎麼了？
那一刻，我有股落淚的衝動，
那是我最後一個念頭。
記憶中讀過，里爾克書寫的幾行飄盪的字。
既沒有認清痛苦
也沒有學會愛情
那在死亡之中攜我們而去的東西
還深深地藏匿
唯有大地上歌聲如風
在頌揚 在歡呼 ……
於是我，朝著最近的頭顱，開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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