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 恐怖小說家——夜喃禁話 永無止盡的低語
永無止盡的低語
琦莉的喪禮，晚上八點便開始執行。火葬。
「小莉……我的小莉啊……」
在我見到琦莉的母親前，她便已經哭了好一段時間，甚至還有一次哭到昏倒過。雖然琦莉的父親力勸她返家休息，但她堅持要送完女兒的最後一程，就算會因此倒下，她也一定要倒在女兒的身邊。
聽說，琦莉之所以會死，是因為自殺。情報出自於同學間的竊竊私語。
從我最後一次見到她後，琦莉便將自己反鎖在房間中。不管母親如何安慰、父親如何斥責，琦莉都未曾將門打開過。不過，那時琦莉還好好的，因為她曾對父母咆哮過，自己只想一個人靜一靜。
然而，誰知道──隔天晚上，她便自殺了。
「……琦莉……」
即使已經畫過妝，但看到那張略為黑紫的腫脹臉孔，便知道琦莉是上吊而亡。父母之所以會發現女兒慘死房內，只因為按耐不住的父親強行將門撞開。
不過，一撞，便撞見自己的女兒懸吊在天花板上，如同悲傷的晴天娃娃，晃呀、晃呀……
即使我沒有在現場，依然能想像她吊掛在繩索上，脖子被勒緊，一開始的疼痛很快便會轉為麻木，腦袋也因缺氧與充血迅速轉為沉重、昏眩。而最痛苦的，便是失去意識前的最後幾秒，那在生與死之間不斷掙扎的情緒，以及緩緩模糊、昏黑的視野。
光是幻想，就足以讓人毛骨悚然。
「就快要八點了，請問，有人要做最後的致意嗎？」殯葬業者柔聲問道。
琦莉的母親是第一位，她給女兒一個深深的擁吻；哭紅雙眼的父親，也同樣在她額頭上輕吻了一下；老師也當然走上前，他說了些離別的話語，還有一個深沉的嘆息。
可是，大概是因為害怕，前去參加的同學沒有半個人願意走到最前去看看琦莉。而我，也對此猶豫了好一陣子。
雖說好友與自己永遠離別的確讓人相當不捨，但我卻對琦莉前面幾天的怪異行徑依然無法忘懷。
──就像詛咒一樣，每晚八點，她都會打電話過來，以詭譎的音調朗誦夜喃禁話的恐怖故事……以及昨天最後碰見的黑影……真的，一切都讓我非常在意。
已經死了的人，是如何搞出那些事情？而且，現在的她確實去世了？我很希望那幾天全是自己的幻覺，倘若全都是真的，那麼當下躺在平台上的琦莉，依舊難以令人安心。
可是……
「曉雯，妳跟她不是好朋友嗎？」老師出聲問著，他那雙關切的眼神令我相當不自在。
「……嗯。」
「那，妳還等什麼？這是最後的道別了。」
「嗯……我知道，老師。」
……對，可是，我是琦莉的朋友。這最後的道別，曾經與之為友的我，怎能不過去呢？
「……琦莉，都這種時候了，妳應該不會害我吧？」我在心中對自己祈禱，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上前去。
琦莉依然沉睡著，但不知道是不是過於害怕的關係，那張浮腫的臉在我看來，好像有生命似的……正在微微跳動？
深呼吸一口氣，在恐懼終於稍微平定之後，我才慢慢對她開了口：
「琦莉，對不起，我……」
八點，就在此刻到來。挾著一股不寒而慄的氛圍。
琦莉幾天前的駭人作為忽然一一浮上心頭，怎麼也無法忘掉，彷彿有人蓄意將這些驚悚的回憶塞入我的腦內！
──與此同時，我更聽見了一陣不願回想的低喃聲。
「……第七章，血淋淋的真相……那是一具沒有五官的屍體，皮膚白皙光滑，隱隱透著鏡面一般的光亮，更不見半點毛髮，這讓圓禿的腦袋如同一只雞蛋……我看不出來這具屍體的年齡，更看不出來性別，只因為下面不見半點性徵……之所以知道是屍體，因為那散發的腐肉……」
怎……怎麼會這樣？原本只是具屍體的琦莉，如今就像之前一樣，開始一字一句唸出夜喃禁話的故事。低啞的嗓音、弔詭的語氣、還有不時發出的陰沉奸笑，那與琦莉判若兩人的聲音，現在正從琦莉開合的嘴巴中緩緩流出，永不停止！
而且奇怪的不止如此。
「喂……喂？」
琦莉的父親仍在安慰她的母親，兩人相擁而泣；老師則站在一旁低下腦袋，默默流著眼淚；其他同學也是，各個站在後邊，低聲飲泣──但是，卻沒有人注意到琦莉的聲音。
「……月亮皎潔，屍體卻更發白淨透亮，若是不去在意那直衝口鼻的味道，那就像一座藝術品般，令人目不暇給……但，此時的我卻無心欣賞……」
這是惡作劇嗎？他們沒注意到自己的女兒正在開口說話嗎？他們沒注意到自己的同學正在張大嘴巴，述說一個荒唐的恐怖故事嗎？
他們……真的完全沒注意到嗎？
琦莉的聲音愈發宏亮，像是鐘聲一般，不斷迴盪於此。就算塞住雙耳，那低吟依然逕自鑽入其中，強迫我聽著那一段比一段更加恐怖的故事……這是琦莉的詛咒嗎？她在恨著我嗎？
──不然，為什麼要如此折磨我呢？
「……拜託，琦莉……閉嘴……」我不由得伸手摀住她的嘴，然而那聲音還在持續著，不管我如何努力，琦莉就是不肯停止。
「拜託……閉嘴……」
我使盡全力壓住她的嘴，阻止朗誦。漸漸地，我的指節開始泛白，琦莉原本浮腫的臉變得更加腫脹不堪……可是，故事仍在繼續。
「……閉嘴。」
手指已經略感麻木，此時我已將全身的體重壓了上去，甚至可以清楚感覺到琦莉的牙齒因此斷碎幾顆……可是，故事仍在繼續。
「拜託……琦莉……閉嘴！」
黑紅色的液體自指尖溢出，是因為壓迫了她的嘴唇嗎？我不知道自己已經用了多少力氣，現在她的下巴甚至開始有點變型……可是，故事仍在繼續。
「……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閉嘴……」
隨著一聲悶沉，我的雙手忽然往下一沉，仔細一看，這才發現，原來我錯手將琦莉的下巴給壓到斷了開來……可是……
──故事仍在繼續。
「……琦莉，妳給我閉嘴！閉嘴──！」
◆ ◆
「……曉雯？曉雯！」
「……啊？」
張眼，我便看到老師擔憂的神情在我眼前，彷彿我出了什麼事一樣……等等，我剛剛不就出事了嗎？
「妳的臉色有點糟，應該還好吧？」
「我……等一下，老師！剛才琦莉她……」
「嗯？」
我與老師一同看向平台，琦莉正安靜的躺在裡頭，沒有沙啞的聲音、沒有怪異的腔調、沒有奇怪的笑聲、更沒有驚悚的故事──她的嘴唇連動都沒動半下，緊抿著。
「……琦莉怎麼了嗎？」
「我……我剛剛……」我抱著沉重的腦袋，語無倫次的說道：
「剛剛……我聽見琦莉在……在說、說話……」
看我一臉驚慌的模樣，老師沒有多問半句，只是把我拉進懷中，緊緊的抱了我一下。
「可憐的孩子……我知道這個打擊很大，但有時候，我們更需要在此時堅強起來，知道嗎？妳需要振作起來，孩子。」
剛剛所看見的……又是幻覺嗎？我默問著自己，以及平台上的琦莉，但這一樣是個沒有答案的題目。
不管如何，至少現在看來，是能令人安心的。
「那麼，各位，遺體將開始進行火葬作業。還請在此稍待片刻。」
幾名工作人員將遺體合力推入火化爐中，琦莉的母親當場尖叫出聲，直嚷著不要帶走她的女兒。琦莉的父親強行將她勸了下來，不過卻也難忍臉上悲痛的淚水。
而我，已經無法再繼續待下去了。
比起這份失去摯友的傷痛，方才所經歷的幻覺，更是我想要離開此地的主因。
「……老師，不好意思，我想先離開了，身體有些……不舒服……」
「是嗎？」他看了仍在因失去女兒而痛哭失身的父母二人，點頭道：
「……我想也是。回去的時候小心點，知道嗎？」
「嗯……」
步出醫院，只見火葬場排出的濃煙將月亮完全遮蓋了起來，街道顯得異常漆黑。唯有設置路燈的地方，才能稍稍得到些許光明的慰藉。
我沿著街道行走。踏入黑暗，我便加快腳步，逃離這片深淵；踏入光明，我也放慢步伐，享受這股溫暖。忽急、忽慢，我就這麼走著。
然而，正當我要進入下一盞路燈時，突然從中走出一道黑影，冷不防地嚇了我一跳。
高瘦的身軀、隨性綁起的雜亂長髮、小圓眼鏡、以及一身墨黑的衣裝。那人長得尖嘴猴腮，五官像是擠揍在一起一樣，帶著難看的微笑。怪人，這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
沒有多加搭理，我快步從旁走過。但不知怎麼的，我總覺得那人似乎相當在意我，不舒服的視線直往這刺了過來。
然後，他開口了。
「……小姑娘，妳覺得……好朋友彼此間能常伴多久？」
怪人、怪問題。我沒有出聲回答，更沒有回答的打算。腳步邁得更為大步，現在，我只想離那人越遠越好。
大概是看出我想逃開了吧？那人逕自留下了答案。
「其實，只要心中常想起彼此，友情就能長存下去呢……知道嗎？無論是過往的回憶，甚至是彼此的耳語……嘻……嘻嘿嘿嘿……」
……咦？等等……
稍加注意之後，那男人的嗓音彷彿在哪聽過……沙啞的嗓音、古怪的語調
，還有……
──像是溺水一般，詭譎的輕笑聲？
正當我轉過頭時，那人卻憑空消失在街道上……但，不對啊？這條路上沒有可轉進去的小巷，更沒有任何可藏匿人的遮蔽物，他是怎麼不見的？
「……又是幻覺？」
我問，這自然又是一道沒有答案的題目。
微風徐徐吹來，那股寒冷彷彿能穿過身體似的，冰涼無比。此時，我想起了男人說過的話。
長存下去的……友誼嗎？若真是這樣，那……
──琦莉的故事，還不會結束……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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