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孤單的那位太太
他約了那位太太好幾次，那位太太總是說晚上要工作不方便，實在沒有空。好幾次下來，他聽出那位太太應該不是故意找藉口推託，因為那語氣聽起來真的是充滿不方便與無奈感。約了幾次，他索性就先把這位客戶暫時擱到一邊去了。
有一天，那位太太忽然主動打給他：
『李先生，今晚你來我家，我跟你簽委託。』
他當晚六點依約前往那位太太家裡。
那是一棟不新不舊的大廈，外表極端普通。他快步按了電梯上樓，心裡想，這件委託要簽快點，後面還有大案子要談。
一出電梯門，那位太太早已打開大門等他。一看到人她立刻親切的堆滿笑臉。這裡是兩個住戶共用一個電梯，因此一出電梯就立刻站在兩戶人家的門口了。那位太太跟他心目中想像樣子的出入不大，電話中濃濃的台語口音，配上她染得過重的滿頭紅髮，極不自然又顯老派的紋眉和眼線，有點豐臾但因歲月而下垂的雙頰，佈滿皺紋的頸子，身上穿著品味不高的衣服，他雖然對女生的衣服沒有很深的研究，但那位太太穿著給人的感覺很類似菜市場地攤會有的風格，顏色鮮豔庸俗，質料粗糙，更談不上什麼質感。
那位太太請他進門，他一進門職業性的快速觀察室內裝潢與格局，格局方正，三大房，陽台外推，裝潢簡單，不，幾乎沒有任何裝潢，他忽然感覺到客廳中有哪裡很怪，有種比例或直覺上的不協調。
『客廳裡怎會擺個櫃臺？』他心裡暗想，這真是奇怪。那是一個類似餐廳裡會出現的半弧形櫃臺，暗紅色的漆沒有光澤，讓人感覺年代很久遠了，不過看起來不像是擱置不用的家具，因為櫃臺上還擺了一支電話和一些本子，電話是可以投幣的那種，還有一盆很假的假花盆栽，花瓣上已經佈滿厚厚一層灰，應該很久沒有人清理了，盆栽下墊了一塊蕾絲看起來不太精緻的小桌墊，那奇怪的櫃臺就突兀又醒目的站在客廳的一角。
雖然心裡滿是疑惑，不過他沒有多問，畢竟各式各樣的人都有，人家想在家裡擺什麼是人家的自由。
那位太太請他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這真是間蠻大的客廳，因為就算擺了一個櫃臺，倒也不覺得空間擁擠或什麼的。客廳陳設除了沙發、桌子、沙發對面的一台電視電視櫃、沿著沙發阻隔客廳與房間視線的屏風，幾個大賣場都買的到的三層櫃，裡頭則擺了一些生活用品，熱水瓶、奶粉、衛生紙等東西。
「李先生，我決定要賣了我在中和的那間房子了。你幫我賣個好價錢。」
「沒有問題，太太，您理想中的價錢大概會落在那個區塊？還有，為什麼想脫手這間房子，先跟您說明一下，因為有些買方會想知道屋主賣屋的理由，所以我們會希望能大致瞭解一下原因。」
那位太太嘴唇無意識的開合一下，似乎在思索接下來要講的話。
「阿，就這房子本來是我要買給我兒子的，他不要住阿，我也沒辦法，他叫我賣掉啦。」她操著台灣國語腔調簡單敘述著。
房仲經紀人正想在繼續問一些問題，忽然電鈴響了。
那位太太一聽到電鈴響便反射性地伸手拿起桌上的電視遙控器，對著電視按下一個鈕，電視的畫面便從晚間新聞轉換成樓下監視器的畫面。
畫面中出現一個禿頭的歐里桑，年紀約五六十歲，他熟練並有默契地朝著畫面點了頭。那位太太口中喃喃「來了喔」，便起身走向門口處開了一樓鐵門的鎖，過了約一分鐘，那名禿頭的老翁出現在門口。
「陳桑，來了喔，呵呵，請進請進，再等一下，再等一下就快來了啦。」那位太太用著職業性的笑咪咪的臉龐招呼那位老翁。
這一切看在經紀人眼中，心想，這裡難道是…
那位老翁逕自進入房間內，又過了三分鐘左右，有一位穿著清涼的女人出現在門口，那女人約莫四十幾歲，風塵味極濃，俗豔的妝容與那位太太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女人跟太太點了一下頭，也走進房內，並順手關起房門。這一切都以非常流暢的節奏進行，經紀人心裡也有了譜。
那位太太回到客廳的沙發坐著，經紀人埋頭正在寫委託書。
「那請問，您理想中的價錢會落在那個區塊？」經紀人趕緊拋出了一個剛剛未完的問題，他要保持專業，他總是非常專業，什麼樣的場面沒有見過，這個個體妓女戶，又算什麼。
那位太太似乎被這個問題難倒了，她說：「我要打個電話問一下我兒子。」接著她拿起茶几上的無線電話筒撥了出去，電話通了後太太講沒兩句，經紀人就聽到話筒裡傳出粗魯的男人咆哮聲：「這不免來問我啦！妳自己是不會處理嗎？」
「你賣安內啦，你馬好好講阿…」
「幹！我很忙啦，你麥來煩我！」
那名為兒子的男人對著母親不耐的口氣全透過話筒再傳過空氣傳進了經紀人耳裡。那位太太無奈地草草決束電話，臉上有著明顯可見的羞愧，她知道自己身為母親卻全無尊嚴這種事情，已經全被一個陌生人看得一清二楚。
掛掉電話半晌，沮喪寫滿佈滿皺紋又塗滿顏色的臉上，花花綠綠已掩蓋不了歲月刻下的滄桑。
「那我問我老公好了」，她似乎是個以夫以子為重的女人。
電話再度撥通，太太簡單解釋一下狀況，經紀人在心中竟默默替那位太太緊張了起來。
「瞎咪代誌啦？我不知啦，麥來問我，去問阿文啦？…阿無就青菜啦！」
一樣的結果，那位太太無奈的掛掉電話。
「無人要理我。」太太喃喃的說，正當經紀人想著要如何化解這尷尬的場面時，太太自己說起話來。
「這房子本來是要買給我兒子女兒住的，但他們不理我阿，我只好賣掉，我在新店也有一間房子，但被我那愛賭的老公佔著不放，我老公也不跟我住，不理我，說是看不起我啦，但為何又要霸佔我的房子？不讓我賣掉，我一個人要付三間房貸很辛苦，他們全都不理我…」
經紀人心想，他們不理妳，卻全住在妳買的房子裡，這是什麼道理？
「我年輕時想要給小孩過好一點的生活，沒辦法，老公愛賭博阿我只好出去賺錢，我又沒有任何專長，只好做這個阿，他們長大了卻這樣看不起我…」
那位太太就忽然講起了自己的人生故事，「我很孤單阿…都沒人理我，我看你人很老實，你就陪我講講話…」
太太叨絮著，彷彿在宣洩她所講的孤單般，自顧自地對著眼前這個年輕人說了很多很多的話。
正講到一半，正對著經紀人的房間門忽然打開，剛剛那位女人裸著全身走出來，經過經紀人身邊還瞥了他一眼，眼神中充滿空洞與不在乎的神色。房間裡老翁正坐在床上穿褲子，穿好出來後太太笑嘻嘻地迎上前去，老翁給了幾張鈔票給那位太太，看起來是很滿意的樣子，離開了。
全裸的女人手上拿了水杯再度經過經紀人身邊，她走向那位太太，太太分了一些鈔票給她。乾淨俐落、沒有多說一句話，完全不拖泥帶水。這銀貨兩訖的交易，建立在烏黑的人性上。
那位太太再度坐回客廳的沙發，經記人給她建議了一個價錢，寫好了委託書。
太太繼續講著她的故事，從年輕講到老，甚至講了很多這行業的辛酸，也講了這行業的好處，因為不用本，利潤高。
不知講了多久呢，太太沒有想停的跡象，經紀人惦記著還要趕下一個客戶。
那位太太似乎有說著，再坐一會兒之類的話，但他委婉的拒絕了，雖然他內心有點想多陪陪這位孤單的歐巴桑。
那位太太送他出門，定定看著他的眼睛向他說：「李先生，謝謝。」眼神中似乎有點悲傷與失望的神情。但那裡面太複雜了，看不出藏了多少情緒。
關上了門，經紀人深呼吸，嘆了一口氣後，按電梯，下樓。
心裡酸酸的，為那孤單的母親。
難道，這就是人生？
--
http://www.wretch.cc/blog/kimula0117 My Blog, My Happiness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228.200.1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