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 吃蟑螂
※ 引述《rehtra (爾雅愛不愛詩經?)》之銘言:
: ※ 引述《dagoma (阿盛)》之銘言:
: : 在<藥>中,這種血饅頭的"血",也是來自刑場,
: : 而且是要靠關係才能取得的,
: : 取得之後,用"血"去做成饅頭
: : 至於狂人日記,我就不知道啦....(我一直以為狂人日記只有活生生把人吃了而已....)
: 並非用血去做成饅頭。
: 是用饅頭去沾斬首後流下來的血,稱之為血饅頭。
: 《狂人日記》裡面是寫道:去年城裡殺了犯人﹐還有一個生癆病的人﹐用饅頭蘸血舐。
藥 作者:魯迅
【一】
秋天的後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陽還沒有出,只剩下一片烏藍的天﹔除了夜遊的東西
,什麼都睡著。華老栓忽然坐起身,擦著火柴,點上遍身油膩的燈盞,茶館的兩間屋子裡
,便彌滿了青白的光。
“小栓的爹,你就去麼?”是一個老女人的聲音。裡邊的小屋子裡,也發出一陣咳嗽
。
“唔。”老栓一面聽,一面應,一面扣上衣服﹔伸手過去說,“你給我罷。”
華大媽在枕頭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錢*,交給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裝入衣
袋,又在外面按了兩下﹔便點上燈籠,吹熄燈盞,走向裡屋子去了。那屋子裡面,正在悉
悉卒卒【“悉卒”音“息蘇”,應有“穴”蓋於上﹔形容細小的聲音】的響,接著便是一
通咳嗽。老栓候他平靜下去,才低低的叫道,“小栓……你不要起來。……店麼?你娘會
安排的。”
老栓聽得兒子不再說話,料他安心睡了﹔便出了門,走到街上。街上黑沉沉的一無所
有,只有一條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燈光照著他的兩腳,一前一後的走。有時也遇到幾隻
狗,可是一只也沒有叫。天氣比屋子裡冷多了﹔老栓倒覺爽快,彷彿一旦變了少年,得了
神通,有給人生命的本領似的,跨步格外高遠。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
老栓正在專心走路,忽然吃了一驚,遠遠裡看見一條丁字街,明明白白橫著。他便退
了幾步,尋到一家關著門的鋪子,蹩進檐下,靠門立住了。好一會,身上覺得有些發冷。
“哼,老頭子。”
“倒高興……。”
老栓又吃一驚,睜眼看時,幾個人從他面前過去了。一個還回頭看他,樣子不甚分明
,但很像久餓的人見了食物一般,眼裡閃出一種攫取的光。老栓看看燈籠,已經熄了。按
一按衣袋,硬硬的還在。仰起頭兩面一望,只見許多古怪的人,三三兩兩,鬼似的在那裡
徘徊﹔定睛再看,卻也看不出什麼別的奇怪。
沒有多久,又見幾個兵,在那邊走動﹔衣服前後的一個大白圓圈,遠地裡也看得清楚
,走過面前的,並且看出號衣*上暗紅的鑲邊。──一陣腳步聲響,一眨眼,已經擁過了
一大簇人。那三三兩兩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進﹔將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
住,簇成一個半圓。
老栓也向那邊看,卻只見一堆人的後背﹔頸項都伸得很長,彷彿許多鴨,被無形的手
捏住了的,向上提著。靜了一會,似乎有點聲音,便又動搖起來,轟的一聲,都向後退﹔
一直散到老栓立著的地方,幾乎將他擠倒了。
“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個渾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兩把刀
,刺得老栓縮小了一半。那人一隻大手,向他攤著﹔一隻手卻撮著一個鮮紅的饅頭*,那
紅的還是一點一點的往下滴。
老栓慌忙摸出洋錢,抖抖的想交給他,卻又不敢去接他的東西。那人便焦急起來,嚷
道,“怕什麼?怎的不拿!”老栓還躊躇著﹔黑的人便搶過燈籠,一把扯下紙罩,裹了饅
頭,塞與老栓﹔一手抓過洋錢,捏一捏,轉身去了。嘴裡哼著說,“這老東西……。”
“這給誰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聽得有人問他,但他並不答應﹔他的精神,現在只
在一個包上,彷彿抱著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別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現在要將這
包裡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裡,收獲許多幸福。太陽也出來了﹔在他面前,顯出一條大
道,直到他家中,後面也照見丁字街頭破匾上“古軒亭口”這四個黯淡的金字。
【二】
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經收拾乾淨,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發光。但是沒有客人﹔
只有小栓坐在裡排的桌前吃飯,大粒的汗,從額上滾下,夾襖也帖住了脊心,兩塊肩胛骨
高高凸出,印成一個陽文的“八”字。老栓見這樣子,不免皺一皺展開的眉心。他的女人
,從灶下急急走出,睜著眼睛,嘴唇有些發抖。
“得了麼?”
“得了。”
兩個人一齊走進灶下,商量了一會﹔華大媽便出去了,不多時,拿著一片老荷葉回來
,攤在桌上。老栓也打開燈籠罩,用荷葉重新包了那紅的饅頭。小栓也吃完飯,他的母親
慌忙說:“小栓──你坐著,不要到這裡來。”一面整頓了灶火,老栓便把一個碧綠的包
,一個紅紅白白的破燈籠,一同塞在灶裡﹔一陣紅黑的火焰過去時,店屋裡散滿了一種奇
怪的香味。
“好香!你們吃什麼點心呀?”這是駝背五少爺到了。這人每天總在茶館裡過日,來
得最早,去得最遲,此時恰恰蹩到臨街的壁角的桌邊,便坐下問話,然而沒有人答應他。
“炒米粥麼?”仍然沒有人應。老栓匆匆走出,給他泡上茶。
“小栓進來罷!”華大媽叫小栓進了裡面的屋子,中間放好一條凳,小栓坐了。他的
母親端過一碟烏黑的圓東西,輕輕說:
“吃下去罷,──病便好了。”
小栓撮起這黑東西,看了一會,似乎拿著自己的性命一般,心裡說不出的奇怪。十分
小心的拗開了,焦皮裡面竄出一道白氣,白氣散了,是兩半個白面的饅頭。──不多工夫
,已經全在肚裡了,卻全忘了什麼味﹔面前只剩下一張空盤。他的旁邊,一面立著他的父
親,一面立著他的母親,兩人的眼光,都彷彿要在他身上注進什麼又要取出什麼似的﹔便
禁不住心跳起來,按著胸膛,又是一陣咳嗽。
“睡一會罷,──便好了。”
小栓依他母親的話,咳著睡了。華大媽候他喘氣平靜,才輕輕的給他蓋上了滿幅補釘
的夾被。
【三】
店裡坐著許多人,老栓也忙了,提著大銅壺,一趟一趟的給客人沖茶﹔兩個眼眶,都
圍著一圈黑線。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麼?──你生病麼?”一個花白鬍子的人說。
“沒有。”
“沒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鬍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話。
“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兒子……”駝背五少爺話還未完,突然闖進了一個滿臉橫肉
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著紐扣,用很寬的玄色腰帶,胡亂捆在腰間。剛進門,便對老
栓嚷道:
“吃了麼?好了麼?老栓,就是運氣了你!你運氣,要不是我信息靈……。”
老栓一手提了茶壺,一手恭恭敬敬的垂著﹔笑嘻嘻的聽。滿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
聽。華大媽也黑著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葉來,加上一個橄欖,老栓便去沖了水。
“這是包好!這是與眾不同的。你想,趁熱的拿來,趁熱的吃下。”橫肉的人只是嚷
。
“真的呢,要沒有康大叔照顧,怎麼會這樣……”華大媽也很感激的謝他。
“包好,包好!這樣的趁熱吃下。這樣的人血饅頭,什麼癆病都包好!”
華大媽聽到“癆病”這兩個字,變了一點臉色,似乎有些不高興﹔但又立刻堆上笑,
搭訕著走開了。這康大叔卻沒有覺察,仍然提高了喉嚨只是嚷,嚷得裡面睡著的小栓也合
伙咳嗽起來。
“原來你家小栓碰到了這樣的好運氣了。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著
呢。”花白鬍子一面說,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聲下氣的問道,“康大叔──聽說今天
結果的一個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誰的孩子?究竟是什麼事?”
“誰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兒子麼?那個小傢伙!”康大叔見眾人都聳起耳朵聽他,
便格外高興,橫肉塊塊飽綻,越發大聲說,“這小東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這一
回一點沒有得到好處﹔連剝下來的衣服,都給管牢的紅眼睛阿義拿去了。──第一要算我
們栓叔運氣﹔第二是夏三爺賞了二十五兩雪白的銀子,獨自落腰包,一文不花。”
小栓慢慢的從小屋子裡走出,兩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飯
,泡上熱水,坐下便吃。華大媽跟著他走,輕輕的問道,“小栓,你好些麼?──你仍舊
只是肚餓?……”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過臉,對眾人說,“夏三爺真是乖角
兒,要是他不先告官,連他滿門抄斬。現在怎樣?銀子!──這小東西也真不成東西!關
在勞裡,還要勸勞頭造反。”
“阿呀,那還了得。”坐在後排的一個二十多歲的人,很現出氣憤模樣。
“你要曉得紅眼睛阿義是去盤盤底細的,他卻和他攀談了。他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
們大家的。你想:這是人話麼?紅眼睛原知道他家裡只有一個老娘,可是沒有料到他竟會
這麼窮,榨不出一點油水,已經氣破肚皮了。他還要老虎頭上搔痒,便給他兩個嘴巴!”
“義哥是一手好拳棒,這兩下,一定夠他受用了。”壁角的駝背忽然高興起來。
“他這賤骨頭打不怕,還要說可憐可憐哩。”
花白鬍子的人說,“打了這種東西,有什麼可憐呢?”
康大叔顯出看他不上的樣子,冷笑著說,“你沒有聽清我的話﹔看他神氣,是說阿義
可憐哩!”
聽著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滯﹔話也停頓了。小栓已經吃完飯,吃得滿頭流汗,頭
上都冒出蒸氣來。
“阿義可憐──瘋話,簡直是發了瘋了。”花白鬍子恍然大悟似的說。
“發了瘋了。”二十多歲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說。
店裡的坐客,便又現出活氣,談笑起來。小栓也趁著熱鬧,拚命咳嗽﹔康大叔走上前
,拍他肩膀說:
“包好!小栓──你不要這麼咳。包好!”
“瘋了。”駝背五少爺點著頭說。
【四】
西關外靠著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塊官地﹔中間歪歪斜斜一條細路,是貪走便道的人,
用鞋底造成的,但卻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邊,都埋著死刑和瘐斃的人,右邊是窮人的
叢塚。兩面都已埋到層層疊疊,宛然闊人家裡祝壽時的饅頭。
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楊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明未久,華大媽已在右邊
的一坐新墳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飯,哭了一場。化過紙*,呆呆的坐在地上﹔彷彿等
候什麼似的,但自己也說不出等候什麼。微風起來,吹動他短髮,確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小路上又來了一個女人,也是半白頭發,襤褸的衣裙﹔提一個破舊的朱漆圓籃,外掛
一串紙錠,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見華大媽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躊躇,慘白的臉上,現出
些羞愧的顏色﹔但終於硬著頭皮,走到左邊的一坐墳前,放下了籃子。
那墳與小栓的墳,一字兒排著,中間只隔一條小路。華大媽看他排好四碟菜,一碗飯
,立著哭了一通,化過紙錠﹔心裡暗暗地想,“這墳裡的也是兒子了。”那老女人徘徊觀
望了一回,忽然手腳有些發抖,蹌蹌踉踉退下幾步,瞪著眼只是發怔。
華大媽見這樣子,生怕他傷心到快要發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過小路,低聲對他
說,“你這位老奶奶不要傷心了,──我們還是回去罷。”
那人點一點頭,眼睛仍然向上瞪著﹔也低聲吃吃的說道,“你看,──看這是什麼呢
?”
華大媽跟了他指頭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墳,這墳上草根還沒有全合,露出一塊一
塊的黃土,煞是難看。再往上仔細看時,卻不覺也吃一驚﹔──分明有一圈紅白的花,圍
著那尖圓的墳頂。
他們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這紅白的花,卻還能明白看見。花也不很多,圓圓
的排成一個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齊。華大媽忙看他兒子和別人的墳,卻只有不怕冷的幾
點青白小花,零星開著﹔便覺得心裡忽然感到一種不足和空虛,不愿意根究。那老女人又
走近幾步,細看了一遍,自言自語的說,“這沒有根,不像自己開的。──這地方有誰來
呢?孩子不會來玩﹔──親戚本家早不來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他想了又想,忽
又流下淚來,大聲說道:
“瑜兒,他們都冤枉了你,你還是忘不了,傷心不過,今天特意顯點靈,要我知道麼
?”他四面一看,只見一隻烏鴉,站在一株沒有葉的樹上,便接著說,“我知道了。──
瑜兒,可憐他們坑了你,他們將來總有報應,天都知道﹔你閉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
真在這裡,聽到我的話,──便教這烏鴉飛上你的墳頂,給我看罷。”
微風早經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銅絲。一絲發抖的聲音,在空氣中愈顫愈細,
細到沒有,周圍便都是死一般靜。兩人站在枯草叢裡,仰面看那烏鴉﹔那烏鴉也在筆直的
樹枝間,縮著頭,鐵鑄一般站著。
許多的工夫過去了﹔上墳的人漸漸增多,幾個老的小的,在土墳間出沒。
華大媽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擔,便想到要走﹔一面勸著說,“我們還是回去
罷。”
那老女人嘆一口氣,無精打采的收起飯菜﹔又遲疑了一刻,終於慢慢地走了。嘴裡自
言自語的說,“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他們走不上二三十步遠,忽聽得背後“啞──”的一聲大叫﹔兩個人都悚然的回過頭
,只見那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
一九一九年四月。
□注釋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一九年五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號。按:篇中人物夏瑜隱喻清末
女革命黨人秋瑾。秋瑾在徐錫麟被害後不久,也於一九○七年七月十五日遭清政府殺害
,就義的地點在紹興軒亭口。軒亭口是紹興城內的大街,街旁有一牌樓,匾上題有“古
軒亭口”四字。】
【洋錢:指銀元。銀元最初是從外國流入我國的,所以俗稱洋錢﹔我國自清代後期開始自
鑄銀元,但民間仍沿用這個舊稱。】
【號衣:指清朝士兵的軍衣,前後胸都綴有一塊圓形白布,上有“兵”或“勇”字樣。】
【鮮紅的饅頭:即蘸有人血的饅頭。舊時迷信,以為人血可以醫治肺癆,劊子手便借此騙
取錢財。】
【化過紙:紙指紙錢,一種迷信用品,舊俗認為把它火化後可供死者在“陰間”使用。下
文說的紙錠,是用紙或錫箔折成的元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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