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 《野火集》:幼稚園大學 文 / 龍應台

看板share作者 (..)時間19年前 (2005/08/13 13:05), 編輯推噓6(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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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集》內文試閱:幼稚園大學 文 / 龍應台 有一天,去學生餐廳吃早點,看見校長親自站在那裡,檢查學生是否穿著不成體統的拖鞋 出來。於是決定寫這篇文章。 這是在中央大學。「淚眼汪汪」的女生,則是在淡江大學。 幼稚園大學 這是一班大三的學生:聰慧、用功、循規蹈矩,標準國立大學的好學生。 看完期末考卷,批完論文報告,我把總成績寄出,等著學生來我我:零分或是一百分,他 們總得看著卷子的眉批,與我印證討論過之後,才能知道為什麼得了一百分或零分。 假期過去了,新學期開始了,學期又結束了。 學生來找我聊天、吃宵夜、談功課;就是沒有一個人問起成績的事。 有一個成績應該很好的學生,因為論文的註腳寫得零亂散漫,我特意大幅度地降低了他的 分數,希望他來質疑時告訴他一個教訓:作研究,註腳與正文一樣重要。 但是他也沒有來。 等了半年之後,我忍不住了:「你們為什麼不跟教授討論成績?」 學生面面相覷,很驚訝我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我們怎麼敢呢?教授會很生氣,認為我們懷疑他的判斷力,不尊重他的權威。去討論、 詢問,或爭執成績,等於是跟教授挑戰,我們怎麼敢?」 那麼,假設教授打了個盹,加錯了分數呢?或是一個不小心,張冠李戴呢?或者,一個遊 戲人間的老師真的用電扇吹考卷來決定成績呢? 逐漸的,我發覺在臺灣當教授,真的可以「get away with murder」,可以做出極端荒唐 過分的事而不致遭到學生的反抗,因為學生被灌輸了二十年「尊師重道」的觀念;他不敢 。 有一天,一個淚眼汪汪的女學生半路上攔住了我的車子:「有個同學扭傷了腳踝,你能不 能送我們下山搭車回臺北?我攔了三輛路人的車,他們都不肯幫忙!」 好吧!於是淚眼汪汪的女學生扶來了另一個淚眼汪汪的人,一跛一跛的,進了我的車。 下山只有幾分鐘的車程,可是車後兩個人拼命掉眼淚、吸鼻涕。受傷的哭,因為腳痛,想 媽媽;沒受傷的也哭,因為她不知道如何處理這個情況。 事實上,這個驚天動地的「情況」只需要兩通電話:第一通打給校醫,第二通打給計程車 行,如此而已。 我很驚異地看著這兩個女生哭成一團。她們今年廿歲,正在接受高等的大學教育。 她們獨立處事的能力,還不到五歲。 開始的時候,課堂上問學生問題得不到回音,我以為是學生聽力不夠,於是我把英語慢下 來,一個字一個字說,再問,還是一堵死牆;於是改用國語,再問。我發覺,語言的問題 其次,思想的貧乏才是癥結所在。 學生很用功。指定的小說或劇本上課前多半很盡責地讀完。他能把故事的情節大綱說得一 清二楚,可是,當我開始問「為什麼」的時候,他就瞠目以對--不知道,沒想過。 他可以讀十篇愛倫坡的謀殺小說,每一篇都讀懂,但不能夠綜觀十篇整理出一個連貫的脈 絡來。他可以了解蘇格拉底為什麼拒絕逃獄,也明白梭羅為什麼拒絕出獄,但這兩個事件 之間有怎樣的關係,他不知道。他可以說出詩人艾略特對藝術獨創與模仿的理論,但是要 他對王三慶的仿畫事件發表意見--他不知道,他沒有意見,他沒學過,老師沒教過,課 本裏沒有。 我愛惜我的學生;像努力迎取陽光的黃色向日葵,他們聰慧、純潔、奮發,對老師尤其一 片真情。但是,他們也是典型的中國學生:缺乏獨立自主的個性,盲目地服從權威,更嚴 重的,他們沒有--完全沒有--獨立思考的能力。 錯在學生嗎? 當然不是。學生是一坯混沌的黏土,在教育者的手中搓揉成型。從小學到大專聯考這個漫 長過程中的種種問題,暫且不談,讓我們看看這些「不敢」、「淚眼汪汪」、「沒有意見 」的大學生正在接受什麼樣的高等教育。 廿歲的人表現出五歲的心智,往往是因為辦教育的人對學生採取一種「抱著走」的育嬰方 式。常常會聽到一些大學校長說,「我把學生當自己的兒女看待」,一派慈祥。他也真做 得像個嚴父慈母:規定學生不許穿拖鞋在校內行走,上課不許遲到,周會時要正襟危坐, 睡眠要足八小時,熄燈前要洗澡如廁,清晨六點必須起床作操,講話時不許口含食物,夏 天不可穿短褲上課,看電影有害學業,看電視有傷眼睛,吃飯之前要洗手,等等等。 我一直以為大學校長是高瞻遠矚,指導學術與教育大方向的決策人,而不是管饅頭稀飯的 保母,但這也暫且不提。這一類型的教育者的用心,毋庸置疑,當然是善意的,問題是, 我們論「事」的時候,用心如何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實際的後果,而教育的後果何其嚴 重!這種餵哺式、育嬰式的大學教育剛好吻合心理學家Levy早在一九四三年給所謂「過度 保護」(Overprotection)所作的詮釋:第一,給予過多的接觸--「有任何問題,隨時 來找我」;第二,禁止他獨立自主--「你不許……」;第三,將他「嬰兒化」--「乖 ,早睡早起」;第四,把自己的價值取向加諸其身--「你聽我的……」。在這種過度呵 護的幼稚教育下成長的大學生,遇事時,除了「淚眼汪汪」之外又能做什麼呢? 教育者或許會說:這些學生如果進大學以前,就已經學好自治自律的話,我就不必要如此 提之攜之,餵之哺之;就是因為基礎教育沒教好,所以我辦大學的人不得不教。雖然是亡 羊補牢,總比不教好。 聽起來有理,其實是個因噎廢食的邏輯。這個學生之所以在小、中學十二年間沒有學會自 治自律,就是因為他們一直接受餵哺式的輔導,那麼大學來繼續進行「育嬰」,這豈不是 一個沒完沒了的惡性循環?把學生口裏的奶嘴拿掉,我們總要有個起點;大學不做,更待 何時?再說,我們對大學教育的期許是什麼?教出一個言聽計從、中規中矩、不穿拖鞋短 褲的學生,和教出一個自己會看情況、作決定、下判斷的學生--究竟哪一個比較重要? 為了塑造出「聽話」、「規矩」的青年,而犧牲了他自主自決、自治自律的能力--這是 我們大學教育的目的嗎? 在生活上,教育者採取懷裏「抱著走」的方式;在課業上,許多教書的人就有用鞭子「趕 著走」的態度。 就上課點名這件小事來說。以學生出席與否作為評分標準的老師很多,他們的論點是:學 生都有惰性,今天我逼你讀書,日後你會感謝我。 這個說法也很動人,卻毫不合理。首先,我們不應該忘記,開一門課程最根本、最重要的 目的在傳授知識,而不在鈴響與鈴響之間清數「少了幾頭牛」。照邏輯來說,如果一個學 生不聽課就已經具有那門課所要傳授的知識,並且能夠以考試或其他方式證明他的程度, 那麼他就沒有必要為了一個人頭點名的成規而來報到。歸根究底,這個「成規」當初之所 以存在,只是為了幫助學生獲取這一門知識--讓我們在同一時刻同一地點去聽同一個人 有系統的講--但是,一個學生,不論原因為何,已經擁有那個知識,那麼要他來作充數 的形式就是捨本逐末,也是為師者見林不見樹的錯誤。 反過來說,一個學生沒有那門知識卻一再缺課,教授當然要淘汰他,但淘汰的理由應該是 :你沒有得到知識;而不是:你點名未到。上課出席率與知識吸取量並沒有因果或正比的 關係。 為師者「嚴」,我絕對贊同;愈嚴愈好。但是那份「嚴」與「逼」必須在實質的知識上, 不在僵化的形式上。換句話說,教授可以用比較深奧的教材,出比較靈活的考題,指定比 較繁重的作業,來逼使學生努力。但他如果尊重學生是一個有自主判斷能力的成人。他就 沒有理由拿著鞭子把學生抓到教室裏來;充其量,作老師的只能嚴肅地說:上不上課在你 ,努力不努力也在你;你要學會如何為自己的行為擔負後果。 從小學到高中,我們的學生已經在「鞭策」之下被動了十二年,如果最後的大學四年他們 ? 在鞭下長大--他們會長大嗎?畢了業之後又由誰來執鞭呢? 這種「趕著走」的鞭策教育貽害極深。學生之所以不能「舉一隅而以三隅反」,固然是因 為在「抱著走」、「趕著走」的過程中從來沒有學過如何去思考,有一個實質上的困難使 他即使想開始也不可能。 信仰鞭策教育的人不相信學生有自動好學的可能。於是設置了七七八八的課目,塞滿學生 的時間。大一的學生,譬如說,一星期就有三十多個小時的課。大四的課少了,有些系就 強迫學生修額外的學分,作為防範怠惰的措施。 可是我面臨一個巨大的難題。 文學是思想;每一小時的課,學生除了必須作兩小時的課前預讀之外,還得加上三小時課 後的咀嚼與消化,否則,我付出的那一小時等於零。文學,也不是象牙塔裏的白日夢;學 生必須將那一小時中所聽到的觀念帶到教室外面、校園外面,與廣大的宇宙和紛擾的現實 世界銜接起來。否則,這個新的觀念也等於零。 這些,都需要時間與空間,可是學生辦不到。他們的課程安排得滿滿的,像媒婆趕喜酒一 樣,一場接一場。他們的腦子像一幅潑了大紅大紫、沒有一寸留白的畫。 如果怕學生怠情,我們應該增加學分時數強迫學生把「身體」放在教室裏呢,還是應該加 深加重課程的內涵使學生不得不把整個「心」都投入?這是不是又牽涉到一個本末的問題 ? 我們如果不給學生時間與空間去思考,我們又怎麼能教他們如何思考呢? 在國外教書的那許多年,我踏出教室時常有生機盎然的感覺,因為在與學生激烈的反應與 挑戰中,我也得到新的成長。在這裏,走出教室我常有被掏空的感覺,被針刺破了的氣球 一般。學生像個無底的撲滿,把錢投進去、投進去,卻沒有什麼驚奇會跳出來,使我覺得 富有。 說學生缺乏自治自律的精神,說他們沒有獨立思考的能力,我其實還沒有碰觸一個更基本 的先決問題:我們的教育政策究竟希不希望教出獨立自主的學生來?答案若是否定的,這 篇文章便毫無意義,可以燒掉。我是在假定我們的社會有意造就獨立自主的下一代的大前 提之下寫這篇檢討。 可是,如果這個假定的大前提是對的,為什麼我們在思想的訓練上,還是採取「騎著走」 的方式? 一方面,學生懦弱畏縮,成績有了失誤,不敢去找老師求證或討論。教授解錯了題目,不 敢指出錯誤,大家混混過去。對課程安排不滿,不敢提出異議。不願意被強迫住宿,卻又 不敢到訓導處去陳情。私底下批評無能的老師、社團的限制、課外活動的規則,或宿舍管 理方式,可是又不敢光明正大地對當事機構表達意見。偶爾有人把批評寫成文章,要在校 刊上發表--「不必試,會被壓下來!」學生很肯定地說,「反正沒有用,我畢了業就到 美國去!」 另一方面,作老師的繼續努力強調「尊師重道」的傳統美德,連學生少鞠一個躬都當作對 五千年中華文化與民族的背叛。「尊師重道」這四個字在歷史上的意義我不去談,在現代 講究分工與專業的社會裏,卻很有商榷的餘地。「重道」毋庸置疑;對知識的肯定與尊重 是教育之所以成為制度的基礎。但是「尊師」,如果指凡「師」必「尊」--只因為這個 人在這個位子--那就是鼓勵盲目地服從權威。到處都有誤人子弟的師,有不學無術的師 ,更有招搖撞騙的師;我們有沒有權利要求學生「尊」無「道」的「師」? 學生怯懦畏縮,是他們缺乏勇氣,還是我們迷信自己的權威,又缺乏自信,不敢給他們挑 戰的機會? 我們若真心想培養出有能力「慎思、明辨、篤行」的下一代,為什麼又懼怕他因為「慎思 、明辨」而對我們的權威造成威脅? 臺灣的大學在師資與設備上,比我自己的學生時代要進步得很多很多。中國學生的聰慧、 誠懇,與一心想討好老師的認真努力,常常深刻地感動我。而學生資質愈好,這種幼稚化 的大學教育就愈令我焦急難過。辦教育的人,或許本著善意與愛心,仍舊習慣地、固執地 ,把大學生當「自己的兒女」看待,假定他們是被動的、怠惰的、依賴的。這個假定或許 沒錯,可是教育者應對的方式,不是毅然決然地「斷奶」,而是繼續地呵護與控制,造成 一種可怕的惡性循環。 令我憂心不已的是.這些「不敢」、「淚眼汪汪」、「沒有意見」、「不知道」的大學生 ,出了學校之後,會成為什麼樣的公民?什麼樣的社會中堅?他能明辨是非嗎?他敢「生 氣」嗎?他會為自己爭取權利嗎?他知道什麼叫社會良知、道德勇氣嗎? 恐怕答案全是否定的。 如果我們把眼光放遠,真心要把臺灣治好,我們需要能思考、能判斷、有勇氣良知的公民 ;在位在權的人必須張開手臂來接受刺激與挑戰。如果我們真心要把教育治好,為這個民 族培養出能思考、能判斷、有勇氣良知的下一代,那麼辦教育的、教書的,就不能迷信自 己的權威;他也要禁得起來自學生的刺激與挑戰。 把我們的大學生當「成人」看吧!給他們一個機會,不要牽著他的手。 原載一九八五年三月十四日中國時報「人間」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64.137.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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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觀點 不夠客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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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總比毫無反應麻木不仁好吧...唉...台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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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再1985年時刊出...到現在還是沒有差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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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請一樓的發表一篇文章讓大家見識一下怎樣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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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客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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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139.112.52 08/14, , 6F
可是我也覺得他寫的不客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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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19 07:09, , 7F
一樓不發表一下高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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