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 【阿 媽】

看板share作者 (相忘江湖)時間19年前 (2005/07/22 16:10), 編輯推噓42(4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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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媽】 那年暑假,我十七歲,打了第十七場架。 我被送回南部鄉下。 老爸說,遠離我的朋友,才不會再犯錯。 於是,我和八十歲從不犯錯的阿媽又住在一起。 ...http://blog.yam.com/munch/archives/165013.html 和阿媽住,並不是第一次。 小時候爸媽事業忙碌,剛出生的我,就被送到這裡。 一住五年,到我開始懂事,學會釣魚、抓青蛙,知道認路回家,爸媽就要接我回去另一個家。我出生後,從來沒待過的家。 別離時,阿媽痛哭,緊抱我不放,大罵爸爸不孝,割她心頭肉。 我站著流淚,不願踏出門檻,媽媽強抱我上車。 淚眼中,望見阿媽依門哭,一雙常酸痛的腿撐不住身子,蹲坐門檻上。 我記得,越過媽媽的肩頭,我看到阿媽的白髮,還有在滿是皺紋的臉上滑過的淚。 我有點恨,阿媽遺棄了我。 十二年後再度回來。 又是老爸老媽不要我。 搭著計程車,一路看,阿媽家變了許多。石子路都換成柏油路面,以前可以抓青蛙的土溝,變成水泥渠道,暗黑色的水,青蛙不見了。 三合院的阿媽家,幾年來拆拆建建,豬舍沒了,換成小木屋,叔叔伯伯過年回來總在那賭博。老屋子的宅頂,從稻草換成石瓦,再包上紅色的鐵皮,和門前鋪上灰紅色石磚的稻埕相映成輝。 唯一不變的是屋內隔間,阿媽始終不肯打掉老宅二側的東西房,將房間的通舖大床,改成小套房沙發床的現代格局。她總說,「睏一世人,平平安安,為什麼要改。」 老宅子的傳統內在,成了阿媽的堅持,但是外觀的變化,卻不是阿媽能阻擋的。漸漸地,路變了,樹沒了,路燈亮過星星,這是讓我不想回來的原因。總是覺得,多回來一趟,就多遺失掉些什麼。 幸好爸媽忙,總有藉口,我就很少回阿媽家,從一年二次,到二年一次。 最近這一次是半年前阿媽的糖尿病又發作,爸爸叔叔伯伯姑姑全部趕了回去。醫生警告阿媽不能偷吃糖,但是阿媽碎碎唸說,「以前種甘蔗,那麼多人吃也沒事,不吃糖,東西要安怎吃。」 阿公五年前死於糖尿病,但是阿媽很堅持說,「阿公沒病沒痛,吃老該轉去的。」 這次阿媽又發作,打了針拿了藥就回家,醫生一直要阿媽開始練習拿柺杖,阿媽總說,「有腳不會走,還要靠木頭。」 看完醫生回家後,爸爸叔叔伯伯姑姑一堆人說阿媽一個人住太孤單,每天生活很乏味,該把她接到那裡一起住,結果一堆人口水漫天,阿媽還是留在老家,誰也沒接走。 我曉得,他們關心阿媽屋後那一大片地,比關心阿媽多。 因為,三叔每回過年喝完酒總是吵,有些事老人家要先講清楚。爸爸不答腔,大伯猛點頭,最小的叔叔就一直搖頭。 但是,阿媽總回說,「厝拆兄弟散!」,就不再多說。 回家時,大家各自回房整理行李,阿媽扶著牆緩步走到我家的房間,看見我就摸頭,拿著後院摘來的土芭樂,塞到我手中說,「金孫咧!這是你上愛吃的芭樂。」 充滿老人斑剩下皮包骨的手,提著十多粒芭樂的袋子,有點吃力,但是我在她因用力而咬緊牙的臉龐中,看見嘴角拉起彎度的笑容。 我記得,小時後我最愛吃後院那棵樹的芭樂,每到成熟時,阿媽總拿著木棍到後院守著,不讓附近小朋友偷拔。她說,「不能偷挽,這是我金孫的。」 「金孫!」是阿媽叫我的名字,她總嫌我的本名難唸,幹脆叫「金孫」。叔叔伯伯聽了總是抗議,說其他的孫子就不是金孫,阿媽就回說,「要不,攏送來給我飼五年,我就叫金孫。」 阿媽每回說,叔叔伯伯就揶揄爸媽「較有時間賺錢」,爸媽低頭不語。 計程車幌著,轉過小土地公廟,看見紅屋頂,阿媽家快到了。 我知道,阿媽一定又殺了一隻雞去蒸,屋子充滿雞肉香味,然後她就守在大埕前,伸長脖子瞇著眼,一直盼、一直等。 車子在田埂前停下,一條只容牛車進去的小路,接著阿媽的家。這條路是阿媽的另一個堅持,叔叔伯伯早就說要重鋪水泥路,要不然留著二道牛車輪軌,汽車根本開不進去。 但是阿媽執意不改,她說,「阿公攏是趕牛車轉來,拆了路,伊會找無厝。」 「老人家孩子性」,阿媽的個性就是如此,沒事什麼都好,不好誰說都沒用。 阿媽的堅持像小孩,存有許多幻想成分,剛看覺得怪,看久也可愛。 從阿公死後,阿媽一到黃昏,總會在門口放一臉盆的清水,旁邊掛條毛巾,吃飯時在桌上多擺一副空碗筷,還會挾菜到空碗裡。 我知道,那都是要給阿公的。我也知道,我們看不見阿公,但在阿媽心裡,阿公還活著。 走在小路上,炙熱的太陽下戴著墨鏡,暗紅色的屋頂在眼前,一種熟悉卻又陌生的感覺浮現。過了三合院的矮牆,老宅子前,我看見阿媽了。 一手扶著門柱,支撐著有點駝背的身子,灰白相參的頭髮下,一雙被下垂眼皮遮住一半的眼睛,眼睛下一張緊抿的嘴,逐漸彎曲上揚,再露出一排潔白的假牙。 阿媽看到我了。 阿媽高興的將左手舉了起來,但是又停頓在半空,眉頭開始皺了起來,嘴也閉了起來。 我走到阿媽跟前,叫了一聲「阿媽!」 阿媽瞇著眼瞧了瞧,開口說「你目瞅是安怎,那掛黑目鏡。」 我笑了笑,有點不好意思,拿了下來。 「阿媽,這是流行啦!」我看著阿媽說。 在阿媽面前,我永遠是一個不會頂嘴、生氣的小孩,因為她知道如何忽略我,擺出我喜歡的食物、玩具,讓我生氣又害怕,然後抱著她的大腿,哭著叫「阿媽」撒嬌投降。 小時後,我領教過。因此,長這麼大,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我阿媽。 取下眼鏡,阿媽又笑了。笑得臉上攏起一條條皺紋,身子也幌動起來。 「目瞅這水,掛啥米黑目鏡,阿毋是在捉龍。」 「金孫這大漢,啊無常轉來互阿媽看。」 「緊進來!外面足熱。」 「你阿爸嘛奇怪,我早講都市無好,去那會學壞,當初叫伊別帶你轉去,去那互人帶壞。」 「啊相打是安怎,查甫那一個無相打,像我嘛會跟人怨家。」 阿媽一邊往屋內走,一邊說。 我知道阿媽又在碎碎唸,她見到喜歡的人都是如此。每回見到我,可以說一天的故事,但是每回在叔叔伯伯面前,就不說一個字。 端出熱騰騰的雞肉,阿媽的蒜頭雞就是好吃。 小時候,我喜歡站在阿媽的背後,看著她施著烹調魔法,從廚房壁上掛著一袋袋的配料中,拿出不知名的東西,往大鍋裡丟,然後蓋上蓋子,過一會就把我拉到前面,說著「緊來聞香,阮的金孫上愛聞香。」 我永遠記得,那掀開鍋蓋蒸氣騰昇的第一道香味。每次回到阿媽家,在跨進縣市交界,我就仿彿聞到那香味,從阿媽家一路飄過來。 這次來阿媽家,要待一個暑假,等老爸找關係,再幫我弄個新學校。 夏天,其實阿媽家不熱的。縱使每個房間都裝了冷氣,但是只要開著窗,風吹過河面、吹過稻田、吹過窗前的樹蔭,涼風中伴著蟬鳴。很涼,很舒服,讓人想睡。 「阿媽,妳去房間睏啦。」我輕輕推著阿媽說。 大廳中,阿媽原本說著話,我看著電視,沒想到阿媽說著說著就睡著了。 看著走回房的阿媽,原本骨架大的阿媽,這幾年背更駝了,人顯得小。沒力氣的腳,讓行動更緩,有時要扶著壁走,有時就停下來喘氣。 阿媽老了。我記得幾年前,阿媽還能搬著樓梯,慢慢爬上梯頂,幫我拿下纏在樹上的紙風箏。 我睡了一下,被蟬聲吵醒。 走到舊牛棚改建的車庫,裡面放著阿公的舊機車和舊腳踏車。阿媽不騎的,但也捨不得丟,年年送修,修到車行老闆說,「阿婆,這都快沒材料了,賣一賣啦。」 阿媽不肯,還是年年送修。 我推出阿公那輛舊腳踏車,騎上田埂。 在阿媽家,我不喜歡騎阿公的老機車,一方面太重,一方面太吵,會聽不見風的聲音,裡面有河流、鳥兒、蟋蟀、還有枯葉刮過地面的沙沙聲。 繞著綠油油的稻田,稻穗隨風搖著,像青色的浪。我總聽伯伯爸爸叔叔說稻米賣不到好價錢,他們要阿媽別種,但是阿媽總說,「有地不種,要放到壞喔!」 於是阿媽請人代工,她有空就到田邊種些自己吃的蔬菜,拔拔雜草。一年下來,稻米二期收割,扣掉成本,阿媽所得只有幾萬塊。 幾萬塊!我和朋友到夜市賣盜版光碟,一個月也不只幾萬塊。 搞不懂,阿媽怎不像叔叔伯伯和我一樣,瘋著想錢。難道老人就不花錢,還是阿媽太有錢了。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幾天。 鄉下生活很悠閒,時光總是慢慢流過,事情做得少卻記得多,不像都市,老趕著,做了一堆事,卻一件都不記得。 在這裡,要找年輕人,只有到學校,那裡會有一群小朋友在打球。 大多數的同年玩伴,都和我一樣隨爸媽去了都市,剩下沒走的,見到面,也是一樣問著都市的事情。我知道,他們想去都市。 「金孫來啊!金孫來啊!」籃球場上一堆朋友喊著。 我是他們心目中的神,因為我來自都市,染著頭髮,戴著墨鏡,穿著七分褲,還騎著一輛古董腳踏車。 傳球、投籃。在這裡和朋友交往很簡單,沒有那麼多事,更不用老是要談判打架,上警察局,還有看一群拜金妹妹的臉色。 籃球場另一頭,好像佈置著什麼。問朋友,他們說,要舉辦鄉運,就是許多阿公阿媽要比賽。說完大家都在笑,有人說一隻腳跳,也比阿媽跑得快。 我想了笑,吹牛!這些人裡面有幾個,以前還不是被我阿媽拿棍子追著跑。 回到阿媽家,見到埕前大樹下坐著許多人。見了面,一陣招呼,每個都想摸我頭。 我在旁邊聽著,原來有場阿媽腳踏車接力賽,庄上一位阿婆臨時生病,不能上場比賽。這個庄頭的阿公阿媽,把主意打到阿媽身上。 阿媽還能騎嗎?我懷疑,更擔心著。 我知道阿媽的個性,什麼都不怕,就是經不起拜託,尤其在她引以為傲的庄裡。 「阿婆,鐵馬邊有裝二粒輪子,不會摔倒啦。妳只要踩會走就好,大家攏足慢。」 「阿婆,妳不要出來,咱庄頭就沒人,這場就百面輸了。」 「下庄嘛是一位八十歲阿媽要出來,妳跟伊騎一組比賽好啊。」 幾位小阿媽沒幾歲的阿公阿婆輪流說著,阿媽一直笑不說話。 我知道阿媽很難推,如果叔叔伯伯要阿媽做什麼,她不要,就會說「吃這麼老了,叫我做那,見笑啦。」叔叔伯伯就沒輒。 可是這些小她沒幾歲的阿公阿婆面前,這種話,阿媽不敢說出口。 「好啦,我練看麥。」阿媽沈思一會,答應下來。 我有點訝異,阿媽真要騎腳踏車? 其實,阿媽會騎腳踏車的,庄裡人都知道,爸媽叔叔伯伯也常拿來說。 「你是阿媽救回來的。」故事開頭的第一句,一定是這樣。 那年,我二歲,會走不懂事,不小心吞了牆角的老鼠藥。阿媽發現。 那時,阿公在田裡,阿媽先拿水灌,在我嘴中塞藥草,打電話叫的計程車一直沒來。 最後,阿媽推出腳踏車,把我放在後籃,就往路上騎。 大家說,阿媽騎得飛快,騎過小路,穿過田埂,夕陽下就見一位老太婆,後籃放個小孩,像在綠色的稻浪上飛翔,顛顛簸簸像家燕衝刺,嘴裡唸唸有詞,就這麼一路踩、一路哭,把我載到鎮上診所。 後來,我和阿媽都被送進病房,住了三天。 夜裡,阿媽一直流淚,唸著「憨孫,你那是有三長二短,叫阿媽要安怎交待。」 我的命,阿媽騎腳踏車救的。我記得! 為了阿公阿媽的腳踏車接力賽,鄉公所擔心老人家摔倒,做了幾輛二側有輔助輪的腳踏車,庄頭的里長牽一輛來給阿媽騎。 阿媽看了看,搖了頭。她說,「騎自己的較習慣。」 里長拗不過阿媽的堅持,把阿公的腳踏車送進車行,加裝輔助輪子。 每天凌晨,就聽到大埕上尖銳的煞車聲。阿媽可以騎上了車,但是踩著腳踏板卻很吃力,因為阿公的腳踏車太舊太重了。 拉開窗簾,隔窗看著阿媽。 清晨柔和的光線下,看見阿媽很專心的練,臉上神情很嚴肅,好像要完成一件事,這一生最後一件事,就和阿公的腳踏車。 「阿媽,妳甘騎的動。」我隔窗大喊。 阿媽笑笑,用力踩了二下。 「夭壽喔!這哩重,你阿公以前每天騎,啊勿足辛苦。」 「這台是嫁妝咧!你外祖送的,你阿公攏不甘丟。」 輪子緩緩向前滾動,阿媽用力踩著。 我走出屋外,看了看。 「阿媽,妳落來,我看一下。」我說。 看了一下腳踏車,鏈條有點老舊,許多地方沒上油,前後齒輪比也差太多。 「阿媽,我再牽去修啦,按咧妳騎勿會動。」 阿媽點頭說著,「好啦!不過車行頭家講要買,不能賣,這台古董車值錢,伊想足久了。」 我抬頭看阿媽,有點驚訝,原來阿媽也知道這台古董車搶手值錢。 「我毋敢!等一下給你阿媽罵死。」車行老闆有點驚恐高聲說著。 「不會啦!比賽完,再改回來就好。現在都加了輔助輪,阮阿媽也沒說什麼。」我對一臉驚懼的老板說。 前後齒輪比差太多,阿媽根本騎不動。於是,我跟老闆講,將後齒輪改大一點,或者換上變速齒輪。 這念頭,我想很棒。但是老闆根本不敢動阿公的腳踏車,因為他知道這台腳踏車對阿媽的意義。每年阿媽牽來保養修理,就是坐在一旁不走,老闆上油,油滴到車身,阿媽就趕緊拿著布慢慢擦拭,像是為心愛的人擦著臉。 「我跟你講,換完,你自己去跟你阿媽講。伊那罵,你要講是你的主意。」老闆終於同意改裝,要我等會來牽。 為了等時間,我在鎮上隨意走著。 鎮上並沒太大改變,廊柱騎樓、二樓洋房,除了新鋪的柏油路盡頭開著一家7-11,賣餅乾糖果的柑仔店,還是堅持地一屋雜亂,玻璃櫃上放著讓孩童歡心的瓶瓶罐罐。 鎮中心轉角處,就是我被送來急救的小診所。診所已關,日本大正式的建築,灰色噴沙牆面已經有點駁落,二樓木窗半開著,風吹動木窗的聲音,像阿公的腳踏車,伊伊呀呀的響。 阿媽家離鎮中心的診所,騎腳踏車要半小時。但是大家都說那次阿媽騎腳踏車,十五分鐘就趕到鎮上,我中毒來急救,阿媽也血壓升高而陷入昏迷。 十五分鐘。這麼重的車,這麼遠的路,我想到剛剛阿媽用力踩著腳踏車的吃力表情,也想到那晚阿媽的淚水。 那次以後,阿媽騎腳踏車,成為全家族的憂慮,也不准阿媽再騎。 其實,阿媽也不需要騎車。 阿媽的活動空間很小,大概就是家跟家旁邊的田,要買雜物,鎮上會有人送。唯一到鎮上的時間,就是看病,以及一年一度的神明壽旦。 但是她都用走的,很早就起來走。她總說,「天公生腳互人,就是要用來走路。」 老人家的想法不像年輕人。像我朋友都說,腳是看電視時,蹺著用的,不然就是幹架時,踹人用的。 踹人!這次被勒令轉學,就是踹了教官一腳,老爸千求萬求,才從退學變轉學,才被送到鄉下,才又跟阿媽住在一起。 老爸說,「去學學阿媽的好性子,從來也沒發過怒,小時候都沒打過爸爸或叔叔伯伯。」 阿媽沒發過怒? 在我記憶中,阿媽發過怒,好像只有一次,是對一頭牛。 小時候,阿公養了一頭水牛用來耕田,在我五歲時,開始有耕耘機代工,水牛沒用了! 阿公決定送牠去養老,付了一筆錢,請人送到遠地山上,聽說那裡有很多水牛在山坡吃草,永遠不用工作。 那天早晨,載牛的卡車開進大埕中,阿公從牛棚趕牛出來,牛走到連接車子的木板前,就不肯再動,任憑阿公拿著鞭子在後面打,只是狂鳴不肯走上木板。 我躲在阿媽背後看著,有點難過,因為我知道以後不能偷偷拿草去給牠吃,也不能和同伴找牛糞裡的金龜子。我看著牛,大大的牛眼睛好像在流著淚水,嘴裡不斷的鳴叫,好像知道上了車,就永遠不會再回來。 阿公氣不過,到牛面前拉牛鼻繩子,牛一痛,往前頂,嚇得阿公摔坐在地上。阿媽一看一急,拿起身邊的扁擔,就往牛身上打。 「牛就是牛,作一世人苦工,現在要送你去享福,你擱毋知!」 「毋是阮不愛飼你,實在是沒所在,你擱在發啥米牛性子,擱毋知好歹!」 「你陪阮那久,吃那多苦 ,送你走,阮嘛是真艱苦!」 阿媽一面打一面哭一面大罵,牛痛得仰天長鳴。那是我看過阿媽最兇的一次。 最後牛被趕上車,車子開走,牠面朝阿公阿媽一直長鳴,阿公阿媽站在埕上一直擦眼淚。 牛被送走,我哭不出來,就是覺得有些東西好像會慢慢消失,就像我穿過的衣服,會隨著我長大,慢慢不見。 在鄉下,現在已經看不見牛車,倒是有許多砂石車進進出出。回到車行內,老闆說,溪邊要蓋燒垃圾的大火爐,庄上大家都反對,請鄉長去講過,但是砂石車還是進進出出。 車行老闆把改好的腳踏車牽出門外,等砂石車隊過了,騎上車,試了一圈。 「嗯!安咧沒問題啊。你騎回去。不過先講好,你阿媽罵,要講是你的主意。」 車行老闆小心翼翼收好舊的齒輪,交給我,又得意看了腳踏車一下。 黑色生鐵打造的腳踏車,配上一個不鏽鋼材質的變速齒輪,新舊之間是有那麼點不協調,但是騎上去踩著,不用那麼出力。 回到家,阿媽在樹下等。 「金孫咧!一去一下午,阿媽正煩惱咧!」 阿媽說完,看了腳踏車一下,有點疑惑。 我趁阿媽還沒開口問,馬上說著。 「阿媽,你騎看看,足好騎。等比賽完,頭家講可以改回來。」 阿媽有點苦笑,吃力地跨上腳踏車,二隻腳在踏板上用力踩。 輪子平順地移動,阿媽笑了。 「好騎!好騎!還是阮金孫頭殼巧。」阿媽高興地說著,讓車子在埕中轉了一圈。 下了車,阿媽一臉嚴肅地對我說。 「金孫,阿媽跟你講,騎腳踏車的代誌,你不能跟你爸爸啊是阿伯阿叔講。」 我看阿媽的臉,笑著,點一點頭。 我知道我跟阿媽間有許多小秘密,不能說的。像小時候姑姑常常回來,阿媽總是偷偷塞錢給她,阿公不知道,爸爸叔叔伯伯不知道,可是我知道。 從此,清晨或黃昏時,庄裡的人又看見阿媽在小路上、田埂邊騎著腳踏車,速度不快,瘦小的身影在微微的光線下,顯得糢糊,再慢慢消失。 我看著,說不上來的感覺。我想到,那頭被載走從此不見的牛,心裡覺得有點傷悲。 比賽還有一個星期,每天一早,代表庄上參加腳踏車接力賽的阿婆,騎著腳踏車在小路上練習,速度很慢,幾乎是靠著二個輔助輪撐住,不然腳踏車根本無法維持平衡。 我不懂,明明是一場沒什麼好比的比賽,為何這群年紀加起來超過五百歲的阿婆,練得這麼起勁。 八十歲的阿媽,更是練得興緻勃勃,就連到走路五分鐘的市場去買菜,也要騎腳踏車去。賣菜小販一誇,阿媽就笑的好高興,嘴裡卻說著,「見笑啦!庄裡剛好欠一咧人,阮剛好來替補。」 阿媽對事情的認真,從過年做年糕就可以看出。過年時,阿媽總是會蒸年糕給叔叔伯伯爸爸帶回家。我五歲那年除夕前,返家過年的三嬸,才說一句她在那裡買到好吃的年糕,除夕夜就看見阿媽熬夜作年糕,發沒好,蒸不透的,阿媽全部擱在廚房桌上,滿意的才包好讓大家帶回去。 阿媽平日很省,一桌子沒做好的年糕,捨不得丟,就從過年吃到元宵,不敢讓阿公知道,也怕我太小不能吃,直到年糕發霉,才拿去餵豬。 餵豬時,我在旁邊看,就聽阿媽喃喃自語,「誰講阮的年糕毋好吃。」 我看見阿媽這麼認真,不禁納悶,我對什麼認真過?讀書,別傻了,我看書不超過五分鐘。把馬子,哈哈,賴得搭理。打架,算是吧,打架不認真就會被人打,算認真吧。 阿媽練車,我到處逛,鄉下日子過得快,人醒人睡就像日昇日落。到頭來,我發現,我竟然沒辦法熬夜,一到十點就想睡,以前這可是精神正好的時候。甚至在只接三台電視,沒有裝有線電視的阿媽家,看電視覺得無聊,我會拿書起來看。 一天早晨,三叔叔打了電話來,告訴阿媽因為買了房子,戶口要遷出去,要我幫他去戶政事務所辦理遷出。 阿媽掛上電話不語,嘆了口氣說,「樹大總要分枝。」 我要幫阿媽去,阿媽不肯,她要自己去。 阿媽從臥房中拿出一個老舊的餅乾盒子,盒子裡面裝著一大堆東西,有結婚證書、地契、戶口名簿,二張分別寫著新郎、新娘的紅紙牌,,還有一些看起來老舊的文件。 阿媽說,「這盒子是我和你阿公結婚時送訂的大餅盒,足水咧,我給伊留落來裝物件。」 紅色棉紙的盒面,早就因歷史久遠,圖畫已經糊散,但是依稀可看得出是二隻動物,應該是一對鴛鴦吧。 阿媽拿出戶口名簿,微黃的簿子上遍佈著許多新的刮痕,我問阿媽,阿媽不說。 因為我堅持陪著去,阿媽叫了車子,我們來到鎮上的戶政事務所。 戶政人員一見到阿媽來笑了笑,說著,「阿婆,這次是妳第三兒子要遷出喔。」 攤開戶口名簿,阿媽的三個兒子、二個女兒都已經辦理遷出,三叔是最後一個遷出的人,戶口名簿上就剩阿媽一個人。 戶政人員拿著尺,問著阿媽,「還是畫旁邊喔!啊~這劃過的,阿婆妳嘛不能刮掉啦。」說完,又在一個個遷出的名字旁,補劃上紅線。 看著阿媽緊緊盯著筆的表情,當戶政人員在三叔名字旁劃上一條紅線,下方格子蓋上遷出的印章,阿媽的臉皺了一下,嘴是抿得更緊。 走出戶政事務所,阿媽說到街上買些東西再回去。 我問阿媽,「為什麼要刮簿子上的線條。」 阿媽有點不好意思笑著說,「啊!大家都搬出去,留阮一個人孤單。所以,我都嘛拜託戶政大人不要劃在名字上面,劃旁邊,我轉去就用小刀給它慢慢刮,刮到線條沒啦,就像人沒搬出去,一家攏團圓。」 我突然想到一個畫面,昏黃燈下,一個老人瞇著眼、拿著刀在紙上慢慢刮,刮掉一個線條,大廳裡就多出一種笑聲,最後刮掉阿公的線條,會聽見阿媽的笑聲。 經過車行門口,老板一看見我跟阿媽,表情一愣,還沒開口,就聽阿媽說。 「頭家,你足厲害,腳踏車改改ㄟ好騎。」 就看見原本想往店內走的老闆,站在店門口傻笑,對阿媽說。 「你金孫巧啦,攏伊想耶。」 忽然,人聲頂沸,一群人急急忙忙往街角跑去。 有人一路跑一路大聲高喊,「砂石車撞死人,大家緊出來。」 車行老闆一聽,拿著店裡修車板手就往外走,對不清楚狀況的阿媽說。 「阿婆,妳要去嗎?這些砂石啊真正毋是款。」 說完,氣呼呼地朝人群處跑了去。 我一心好奇,阿媽看一看,轉頭對我說。 「我們轉去,那毋好啦。」說完就朝反方向走。 我無奈地跟著,許多人聞聲跑了出來,朝著我們背後跑去,一些人跑著對阿媽說,「阿婆,妳不來贊聲?那些人真惡質。」 阿媽走沒幾步,停了下來,轉頭再看看人群處,對我說。 「我去邊啊看看,毋能站太近,那不好啦。」 我心裡笑了笑,阿媽可是顧面子的。 數十人圍著一輛卡車,形成一個圈圈,卡車上載的沙子像山般高高聳立,有人淒厲痛哭,有人大聲咒罵,還有警察的哨音。 吵雜中,好幾輛小貨車跟著一輛黑頭轎車開過來。 小貨車一停,跳下好多人,拿著鋼條、木塊,靠近人群。人群馬上由圈圈變成二排,雙方相互對罵,我看見車行老闆拿著板手要衝上前,一個警察死命的擋住他。 黑轎車走下一位穿香港衫的中年男子,戴墨鏡,嘴裡嚼著檳榔,一邊走一邊講手機,走近人群,對著警察嘰嘰咕咕地不知講什麼。 阿媽忽然緊緊抓住我的手,低低說,「流氓來了,等一下會相打,我們閃卡邊啊。」 閃邊點?嘿嘿!我早嗅出殺氣,正興奮著。來鄉下這麼久,終於有機會讓我練練拳腳,幫鄉民出口氣。 沒想多久,一陣警笛急響,三、四輛警車趕來,下來好多警察。 哇咧!一拳都還沒打到,條子就來,我看也打不起來了。 雙方僵持一會,警察把撞人司機帶上警車,中年男子微笑著幌著啤酒肚上了車, 拿鋼條木棍的人也跳回卡車,跟著警車到派出所去。 鎮民一部分嚷著去派出所,一部分留在現場指指點點。 氣沖沖的車行老闆走了回來,拿著板手看見電線桿就打,看到阿媽就說。 「鄉運那天,村長要去獻祭擲茭,請示神明,看要安怎處理。」 阿媽一聽,回說。 「要獻祭問神明喔,甘有那麼嚴重。」 車行老闆一聽,對阿媽說。 「阿婆,那燒畚圾的工廠那起好,畚圾對我們這裡載來,到時陣稻子種不起來,連喝得水攏會有問題。」 阿媽一聽,愣一下。「有那麼嚴重喔!」 回到家,阿媽還是練著腳踏車,但是從她臉上表情,我知道她在想另一件事。 阿媽不只面子好強,更重要是她對神明相當虔誠,所有祭拜時刻不敢疏忽,每回到北部住沒幾天,就趕著要回家。她總是說,「厝內天公不能常不拜。」 即然鎮民要請示神明,在阿媽心中算大事,不能不去,但是去了會惹事的。 晚上,阿媽問我。 「金孫,你冊讀較多。那燒垃圾的所在,真正有那麼嚴重嗎。」 我想了一想,老師沒教,報紙有寫,我告訴阿媽。 「足嚴重!那流出來的水會破壞土地,種出來的稻子有毒,沒人敢買。」 阿媽一聽,臉上憂,不說話。 終於到了比賽時刻,接力賽在下午舉行,阿媽一早就起床,在埕上拿布擦拭腳踏車,車頭前掛著奇怪的東西。我走近看,發現是牛鈴。 阿媽笑一笑說,「阿公以前攏掛這在牛車上,車那動,有聲音,足好聽。我給伊掛著,你阿公會保庇。」 我笑了笑,卻聽見大廳裡電話響起。阿媽有點重聽,沒發現,我跑了進去接。 「給妳阿媽講,我下午回去,我要分地。」 咚一聲電話掛了,那是三叔的聲音,像喝醉酒的聲音,聲音大卻糢糊不清。 我告訴阿媽,阿媽沈思不語。 過一會,阿媽說,「金孫,我們去運動場,聽講縣長要來講話。」 阿媽要把車子給我騎,她走路,但我不要。 在小路上,阿媽騎得很慢,我走路跟在後面,聽著牛鈴叮叮噹噹響,好像鄉下逝去的靈魂都被喚了回來,在阿媽身上發光發熱。 學校的運動場上,充滿著許許多多的阿公阿媽,還有陪著阿公阿媽來加油的孫子們。 「那麼多人。」阿媽見到人群,有點驚恐。 「阿婆,你嘛來比賽喔!」許多人見到阿媽,都善意的打招呼。 阿媽在庄裡,也算有名的人物。阿公在世時,當過大廟的二任主委,三次大作醮的爐主,還有庄裡的造橋鋪路,都是阿公陪著鄉長、押著村長,到縣府去吼回來的。 阿公的威名,庄頭到庄尾大家都知道。但是大家更知道,要阿公出面,就得靠阿媽說情。因此,拜訪阿媽的人比阿公多,大家都認識阿媽。 但是阿公死了後,要拜託的人少了,阿媽家訪客也不多。伯伯爸爸叔叔常說,阿媽很可憐,就一個人守著老家,孤孤單單沒人陪伴的一天過一天,說完每個都嘆息搖頭。 可是,我不覺得阿媽可憐,我覺得伯伯爸爸叔叔都是自己亂想,也想錯。 「阿婆,這啦,等一下縣長講話,妳站前面喔。」里長一邊說,一邊拉著阿媽到隊伍前面。 阿媽牽著腳踏車,有點靦腆,她不習慣太出風頭,太顯眼。 但是阿媽的眼睛,一直盯著台前一塊塊冠軍的小錦牌,她低聲問,「金孫,第一名就拿那喔,啊是那一張?」 我看了看,告訴阿媽,「第一名是黃色的,左邊算起來第八張。」 阿媽算一算,看一看,笑著說。 「今仔日若用你阿公的腳踏車贏一張轉去,伊一定足高興。」 操場上,一個庄一個隊伍,不同隊伍的選手,在手臂上綁著不同顏色布條,但是隊伍凌凌亂亂地排著,阿公阿媽彼此找認識的人聊天,小孫子在運動場上四處跑,整座操場像打翻的調色盤,沒有人注意到縣長已經上台致詞。 「各位先進前輩,今日我們舉辦鄉運比賽,主要是要來提倡運動.....。」 縣長一身黑西裝,大太陽下講得汗水口水直流。 忽然,操場邊緣,一個人急忙跑來,對著人群大喊,「車行老闆給人打死啊。」 消息在人群中,漸漸傳開。大家只知道,車行老闆早上到焚化爐工地去看,卻在現場被人打,打到送醫院生死不知。 一下子群情沸騰,有幾位阿公顧不得縣長還在講話,走到台前大聲問縣長,「縣長大人,畚圾場ㄟ代誌,我們攏去講好幾次,你倒底是要怎樣處理?」 縣長致詞被人打斷,顯得不高興。但他還是保持笑容,提高音量的說。 「畚圾場的事情,縣府已經出面處理,協調的工作,要慢慢來,大家先別急。」 話還沒說完,台下就有人接詞大罵。 「人都給人打死啊!還慢慢來。」 「伊那邊的人實在惡質,是看咱庄頭沒人是無?」 「走!大家去找伊算帳。」 一下子,操場上一百多人開始往外移動,很多阿公走在前,更多阿媽勸不聽,也帶著小孫子跟著走。 縣長傻了眼,一句話說不出,鄉長急急忙忙上台,拿著麥克風大喊。 「不要衝動!安咧去會惹代誌。」 「咱還要去請示神明,還沒擲筊,那ㄟ當亂亂去啦。」 但是沒人聽得進去,也沒人想在這個時候臨陣脫逃,那以後可是在庄裡會抬不起頭的。 阿媽表情有點落寞,看著錦牌,她準備好久的比賽,可能就要泡湯。 看著人群移動,她牽著腳踏車,無奈地說,「咱嘛去看看。」 人群朝著庄尾移動,灰色的焚化爐工地在河流另一端,隔著一座橋和一大片綠色田野對望著。緊臨工地的橋頭,站著一些手拿工具的工人,有點慌張失措,橋的這一頭則散佈著許多警察,惶恐的看著鄉民走來。 鄉民走到橋前,警察立即排成人牆,不讓鄉民過橋。二邊就隔著橋,相互對罵。 阿媽站在橋旁的矮丘上,緊拉著我手說,「等一下那相打,你勿能靠過去。」 僵持中,忽然工地大門開啟,好幾輛卡車開出來,鄉民一見大喊,「不能讓他們過橋。」 人群向橋上擁擠,警察奮力阻擋,場面開始混亂,許多阿公抓著警察的盾牌大聲斥責,一些阿媽則用力的往前推,部分小孫子則是嚇得大哭。 鄉民人多,警察擋不住,開始有人往橋中心走,就見工廠中陸續出來許多年輕人,白衣黑褲手綁黑布條,拿著木棍就往橋上跑來,那個戴墨鏡嚼檳榔的死胖子,就走在後面,指揮卡車前進。 可惡!工廠裡竟藏著幫派兄弟。憑我打架的經驗,一看就知道這群人非善類。 許多阿公衝到橋中心,和兄弟碰上面,老阿公根本不是年輕兄弟的對手。這些兄弟就將他們推倒在地,開始往橋二邊拉,讓卡車可以開過去。警察繼續擋住鄉民上橋,根本無法顧及橋上發生的事,一些阿媽看見阿公被推到,大聲哭喊,小孫子更是嚇得嚎啕大哭。 那些兄弟推人拉人,硬是清出一條道路讓卡車過橋,死胖子來到橋頭,對拚命擋住鄉民的警察笑了笑,說著「我們是合法生意人,要維護公權力嘛!」 車子陸續開過橋,那些兄弟就護在卡車二側,不讓鄉民接近。車子經過,鄉民不再敢上前,我看見那個笑得張開嘴的死胖子,金牙在墨鏡下閃閃發光。 車子越過了鄉民,死胖子和那些兄弟,紛紛跳上卡車,車子慢慢加足馬力開往大馬路。 橋上,一些阿公坐在地上啜泣,阿媽牽著孫子上橋去扶,警察就無奈地看著,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一直想衝出去,始終被阿媽拉著。 忽然間,我聽見阿媽嘴中不知唸著什麼,轉過頭對我說,「金孫,你的黑目鏡咧。」 我愣了一下,把放在上衣口袋的黑眼鏡拿了出來。阿媽一把拿去,就往臉上戴,提高音調說,「掛黑目鏡,就比較囂擺喔。」 我又愣了一下,阿媽竟然會講出這樣的字眼! 我還沒回過神,就看見阿媽戴著墨鏡跨上腳踏車,沿著下坡衝了過去。 一路上,車子左右幌動,車頭的牛鈴叮咚作響,二邊輔助輪急急地撞著地面。阿媽一到路面用力踩,嘴裡不知喊著什麼,車速相當快,連續越過好幾輛卡車,騎到第一輛卡車前停了下來。 從阿媽衝下矮丘,我嚇了一大跳,急忙地在後追著,老人家摔倒可不行! 我跑著,看見卡車緊急停了下來,看見死胖子和那些兄弟又跳下卡車朝阿媽圍了去,看見阿媽就牽著車站在卡車前面和死胖子對看著。 後來,我看不見阿媽的身影了!我哭著大叫「阿媽!」 一陣警車笛聲大響,幾輛警車從我身後向前急駛,鄉民隨著警車湧來,大喊「流氓在打阿婆。」 鄉民一聽,氣憤的像潮水向前湧,警察看見愣了住,傻傻杵著。 我跑向前,想越過人群找到阿媽,但警察拉、兄弟擋,我根本擠不進去。 混亂中,鄉民陸續趕來,又是一場大混亂。很多阿公拿起卡車上的木棍,朝著兄弟打,外面的阿媽就撿石塊往裡丟。 我拚命拉開人,往中心擠,想找到阿媽。忽然間,覺得頭一痛,頭皮有熱熱的東西流過,我知道那是血。 我被打到了! 倒地前,我從縫隙中看見阿媽,就戴著墨鏡,就和那個死胖子面對面站著,一臉嚴肅,仿如一座巨山,也像一尊巨佛。 醒來,已是夜晚。阿媽坐在床邊,三叔就站在床前。 阿媽見我醒來,一臉愁容開心笑了。 三叔則是一臉醉意,開口說,「那會騎腳踏車摔得這麼大洞。」 我頓了一下,看阿媽一眼,阿媽還是笑著。 我知道,這又是一個秘密。 夜裡,我躺在床上。就聽見隔壁大廳裡,三叔和阿媽抱怨著,說他手上有筆生意要周轉,需要一筆錢,如果地分一分,他可以變賣換錢。 阿媽始終沒作聲,最後說,「明天早上再說!」 沒多久,阿媽又捧著那個老舊的餅乾盒子進來。打開盒子,拿出一張泛舊發黃的紙張,要我唸給她聽。 那是阿公的遺囑! 遺囑中交待,死後存款錢財分成六份,兄弟姐妹各自均分,但是老宅子及田地不動,全數交給宗祠,成立基金會,慈善鄉里。 我唸完,看阿媽。阿媽不語,默默流淚。 過一會,她才說。 「我知道妳爸爸、阿伯阿叔都想分這塊地,但是不分地是你阿公的交待,那是一開始就講,大家就不會轉來看我這個老母啊。」 「他們攏以為你阿公病死,來不及交待後事,所以所有財產攏看我發落。真心假心,我看的出來。」 「這咱收起來,你毋通講,等我百年後,你再把這個遺囑拿出來。」 深夜,頭有點痛,我睡不著,看著窗外的星光。 我想著,阿媽並不快樂,想要一家人團圓,但是一個個人搬走,一個人守著老宅子,守著阿公的交待。 大家都把八十歲的阿媽當八歲小孩,覺得老人家隨便哄哄就好,但是阿媽卻是腦筋清楚,清清楚楚每個人的真情假意。 早上,阿媽拿著報紙包的東西,在大廳裡交給還沒喝酒的三叔。 「這是你的份,我先給你,地產以後再說。」阿媽說完跨出門檻,拿起掃把掃大埕。 三叔緊隨在後,一直點頭道謝。 中午,三叔飯也沒吃,就急著回去。 阿媽在門口送,三叔走,阿媽轉頭對我說。 「賭博不好,會害死人。你三叔太愛賭博。」 我看了一眼,問阿媽,「你啊沒跟他住一起,妳那知?」 阿媽說,「伊我生的,那毋知伊啥米性子。」 呵呵!頭清目明的阿媽。 阿媽看了看我的頭,開口說。 「金孫,會痛沒?阿媽給你換藥。」 阿媽磨著中藥草,有種涼涼香香的味道。 我問阿媽,「阿媽,昨天妳往下衝,妳嘴裡是ㄟ喊啥?」 阿媽不好意思笑了笑,回答說,「我罵伊這些夭壽死囝仔,害我沒法度贏獎牌。我一路騎,一路叫伊賠來!」 我聽了哈哈笑,但是我不知道阿媽是不是說真的。 這件事後,阿媽在庄上更有名。 我去操場玩,就聽那些朋友用崇拜的口吻說,「金孫,聽說你阿媽騎腳踏車,比卡車還快。」一邊說,一邊比劃著。 我到市場裡,就聽賣菜小販說,「金孫,你阿媽厲害,一個人擋一堆人,那個死胖子被打的好慘,工程嘛停下來。」一邊說,一邊將蔥、薑、蒜猛塞進我的袋子中。 我到鎮上去,車行老闆看見我,急忙跑出來拉著,「我給你講,我可以給你阿公的腳踏車裝馬達,你阿媽騎起來更省力。免錢,我送伊啦。」一邊說,一邊摸著被打斷的手骨。 大家尊敬阿媽,但是阿媽還是過一樣的生活,一樣早起,一樣到田裡,一樣節省,只不過多了騎腳踏車的休閒。 日子很快過著,暑假快結束,爸打電話說找到新學校,要我準備返北。 阿媽聽了,淡淡說,「轉去讀冊啦!沒讀冊就甲阿媽同款無路用,要記得贏獎牌,阿媽上愛看金孫贏獎牌。」 返北前夕,阿媽拿台老相機,在大埕上要我幫她拍照。 半身、全身、合照,騎著腳踏車,還有戴著我的墨鏡。我有點心酸,因為我聽過,老人家自己要照相,是不好的。 離別時候到了。我自己去搭火車,阿媽堅持騎腳踏車送我到鎮上車站,車站前我把墨鏡送給阿媽,阿媽笑著收下,交待一大堆東西要怎麼分叔叔伯伯。 回到北部,開始讀書,我漸漸忘了阿媽,但是我也沒再打架,倒是把打架的力量去贏獎牌,我知道那樣才會受到別人尊敬。 有時打電話回去,有點重聽的阿媽不知說什麼,就一直唸、一直唸,一下說芭樂熟了,一下說要去比賽,我喜歡那嘮叨的聲音,像一片片棉絮,蓋得人暖暖的。 一年後,惡耗傳來,阿媽走了。 睡夢中走的,在家裡躺了一夜,鄰居發現,叔叔伯伯爸爸都來不及趕回去陪伴。 大家回去奔喪,阿媽靜靜的躺在床上,像睡著,一臉安祥。 叔叔伯伯爸爸忙進忙出,縣長、鄉長、議員都送輓聯來,村長、里長前前後後幫忙,鄉里鄰間都來祭悼。 叔叔伯伯爸爸見了,有點錯愕,一個孤單老人,怎麼結交那麼多朋友。 夜裡,大家忙累待在大廳裡,相互不說話,但是好像有事憋著,大家都不想先開口。 大伯清了清喉嚨,開口說,「阿母走了,不知甘有交待啥?」,看了叔叔爸爸一眼,大家沒開口。 大伯又說,「如果沒交待,我們就請律師來清算,按人頭分好了。」 大家還是沒開口。 我在爸媽身邊,發出聲音。 「阿媽有一個盒子。」我說。 大家轉頭看我,有驚訝,有疑惑,更多的是好奇。 一群人跟著我到阿媽房間,從床下的暗櫃中,我拿出盒子,還有報紙包著的一份東西。 我打開盒子,大家圍攏看著。裡面有許多文件、雜物,最上面放著一面獎牌,一付墨鏡,還有一張法院的傳票。 大家看了盒子,相互看看,再看看我。我挑出那張遺囑,大家全湊了過去看。 我翻著盒子裡的東西。 法院傳票上,記載阿媽因聚眾滋事,被傳喚說明。 冠軍錦旗上,印著參加長青盃腳踏車賽,得冠軍。 戶口名簿上,發現在阿媽和阿公的名字之間,細細地黏著一條紅絲線。 我淚水盈眶。我可愛的阿媽! 打開報紙包著的東西,發現是一幅相框,鑲著一張放大照片,照片裡面是戴墨鏡的阿媽。 我笑了出來,叔叔伯伯爸爸轉頭過來看,他們笑不出來。 公祭時,叔叔伯伯爸爸頭低低的答禮,靈堂前高高掛著阿媽戴墨鏡的遺照,親友鄰居有的想笑,有的豎起大姆指,把那天的事說了一遍。 伯伯叔叔爸爸媽媽每聽人說,就用困惑的眼神看著我。 但我不會說的,這是我跟阿媽的秘密。 喪禮辦完,大家準備各自回家。 我趁著空檔,把阿公的腳踏車推出來,騎在鄉間道路,牛鈴聲叮咚地作響。 我用力踩著腳踏車,感受阿媽努力的心情,那種永遠不向命運低頭的毅力。 我想念阿媽。 想念她拉長嗓音叫我「金孫」的語調。(END) 2003.05.07 -- 泉涸,魚相處於路。 相呴以濕、相濡以沫~ 未若,相忘於江湖。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225.200.46

218.166.72.119 07/22, , 1F
我哭了。
218.166.72.119 07/22, 1F

218.164.83.62 07/22, , 2F
借轉,感受很深
218.164.83.62 07/22, 2F

59.114.166.250 07/22, , 3F
大推,雖然很長,但是很感人,讓我也想起我阿媽~~~
59.114.166.250 07/22, 3F

59.104.201.172 07/22, , 4F
哭了+1= =
59.104.201.172 07/22, 4F

220.228.96.198 07/22, , 5F
220.228.96.198 07/22, 5F

59.115.160.132 07/22, , 6F
推啊 好文一篇
59.115.160.132 07/22, 6F

203.88.224.52 07/22, , 7F
可惡 我竟然哭了!
203.88.224.52 07/22, 7F

140.114.55.206 07/22, , 8F
好感人丫!金孫,讚的啦!
140.114.55.206 07/22, 8F

140.118.232.97 07/22, , 9F
嗚...推啦.....
140.118.232.97 07/22, 9F

24.54.251.110 07/22, , 10F
阿媽....T____T
24.54.251.110 07/22, 10F

61.223.41.251 07/22, , 11F
真是好文 我也想到我阿媽
61.223.41.251 07/22, 11F

61.229.171.218 07/22, , 12F
真的真的好感人...忍不住掉眼淚...
61.229.171.218 07/22, 12F

61.71.0.7 07/22, , 13F
嗚嗚嗚~~阿媽...感動~~~
61.71.0.7 07/22, 13F

218.163.119.248 07/22, , 14F
推Q_Q
218.163.119.248 07/22, 14F

140.116.118.94 07/22, , 15F
好棒的文章...我也想到阿媽了><
140.116.118.94 07/22, 15F

220.140.224.56 07/22, , 16F
我也哭了
220.140.224.56 07/22, 16F

219.68.112.242 07/22, , 17F
我也哭了,好感人
219.68.112.242 07/22, 17F

218.166.40.209 07/22, , 18F
好文.....
218.166.40.209 07/22, 18F

59.115.236.202 07/22, , 19F
Q__Q
59.115.236.202 07/22, 19F

218.184.43.149 07/22, , 20F
推...好感動Q~Q
218.184.43.149 07/22, 20F

61.222.243.182 07/22, , 21F
看到一半就哭了......
61.222.243.182 07/22, 21F

218.165.36.25 07/22, , 22F
我的淚水止不住的滑落...想念起阿媽了..ꄠ
218.165.36.25 07/22, 22F

203.203.51.192 07/22, , 23F
好文...借轉
203.203.51.192 07/22, 23F

140.119.199.132 07/22, , 24F
好感人...真的好感人...(淚)
140.119.199.132 07/22, 24F

222.157.45.158 07/22, , 25F
真的溼了 都濕了 眼睛鼻子 污污~阿罵~~
222.157.45.158 07/22, 25F

222.157.45.158 07/22, , 26F
現在阿罵養的小孩越來越多了>..<感觸特深
222.157.45.158 07/22, 26F

140.116.117.61 07/22, , 27F
我哭了 好感動 真的
140.116.117.61 07/22, 27F

220.140.99.149 07/23, , 28F
無限感慨啊.........
220.140.99.149 07/23, 28F

163.25.118.37 07/23, , 29F
很催淚
163.25.118.37 07/23, 29F

203.68.164.5 07/23, , 30F
太催淚了啦…嗚 T-T
203.68.164.5 07/23, 30F

59.114.173.82 07/23, , 31F
大推..
59.114.173.82 07/23, 31F

218.167.87.88 07/23, , 32F
感人....T_T
218.167.87.88 07/23, 32F

218.170.199.84 07/23, , 33F
嗚嗚.....
218.170.199.84 07/23, 33F

61.31.160.218 07/23, , 34F
想到小時候~~~~~阿媽也是很疼我
61.31.160.218 07/23, 34F

163.25.118.36 07/23, , 35F
感動...
163.25.118.36 07/23, 35F

61.231.210.98 07/23, , 36F
好文一推
61.231.210.98 07/23, 36F

218.175.160.235 07/23, , 37F
推一個
218.175.160.235 07/23, 37F

218.165.198.250 07/24, , 38F
好感動!!我忍不住哭了...
218.165.198.250 07/24, 38F

218.165.120.76 07/24, , 39F
不知道要加分說什麼 不過真的蠻令人...
218.165.120.76 07/24, 39F

218.165.135.109 07/25, , 40F
218.165.135.109 07/25, 40F

59.104.87.247 08/05, , 41F
推~好感動
59.104.87.247 08/05, 41F

06/21 19:13, , 42F
好感動 大推
06/21 19:13, 42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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