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林路
片片斷莖的落葉，以蜷睡的姿勢伏躺在硬實的岩塊樣本，看來是從北端岬岸和南方沙
境搬運而來的奇岩，細察可見被海濤長年消蝕的紋路，外觀保有層浪狀堆纍的痕跡，微縫
中則嵌入燙金色的礦脈。那裡是由台大鹿鳴堂通往捷運站的要道，佔據的人影將路面裁成
一疊疊的碎瓣，磚砌的凹地容易在飄雨過後積出淺坑的水窪，一旦三五腳踏車疾駛而過，
快旋的輪胎就會瞬間濺開飛高的水花，撲濕了皮製的軟鞋，連帶多餘的水分滲進腳底，隨
起步用力頓踏而擠壓出來，遊走之中略嫌濕重。我偶會記錄行經這條路徑的過程和心境，
將靜物的觀察與動態的追蹤以無從規律的隨筆著成，以虛代實，化繁為清，並作為一頁未
嚴謹分行的草稿，就這樣儲放在月斜的鏽鐵窗櫺，疏洞流引銀光，散暈於牛皮紙上，尚未
撥雲明朗的鉛字就讓時間一一校讎。
有次，我特別拉長了篇幅，原本只是開頭幾句，卻到收尾時越寫越延綿。並不是因為
久滯而拖沓時間，而是陌生的人群熙攘之中我漸漸尋覓到一張熟悉的臉孔，所以使得場景
跨越時空，行人帶來一點過去，留下一點未來，而我看到現在，將他們寫成過去，同時在
字裡行間保留一些未來。後設的想像來回梭織，像千百枝條向上參天，牢牢地盛住陽光，
遍灑在每一個午後的字眼。
不知道什麼契機讓我如此貼近記憶，那不僅是往昔人事恍若目睹在前，甚至連同暫忘
的情感都有寄託的窗口，我可以將孤單的一盆貧土放進窗框外的花錦叢間，假裝長出豐翠
的園地。我當時按照預定的路徑筆直前進，雖然無意趕路但也了無繞道的興致，早雨過後
濕漉漉的綠地萌發一股帶酸的土腥，伴隨邊溝野草沾露的水氣，聞起來並不芬香，卻雜揉
多種清淡的氣味，越是曖昧的味道越能夠和記憶緊密牽連，於是，不知何故地想起當時同
樣雨聲淅瀝的草徑，撲鼻的刺激越是強烈，過去敲擊的音色越是清楚。我無法解釋記憶從
何而來，又將何時如雲煙飄散，更忘了當初抱持什麼情境的心態去惦記，為什麼不去主動
選擇記取更美好的部分，反倒任由記憶造成了現在的我。
接著，我在後退的人潮誤認飄移的長影，看著兩張來自迥異世界的臉龐，但背影擁有
相同的故事，好像雖然他們終究分道揚鑣，但昭示的陽光總會將雙方的手牽在一起。我依
舊銘記我們唯一平靜的片晌時光，儘管只是短暫的漫步，卻對於不斷戰爭的我們而言，那
是永遠的和平，對於我們，一生一世也不過如此，永恆再怎麼綿長，不過徒作數字的遞增
，從十七算到十八歲也就足矣，再多，就算是因為青春而輕率私訂的諾言罷。我們當下難
以設想在離開過後並未重新溫習過程，像是一種蓄意的迴避，並非天涯海角改姓埋名的那
種隱藏，而是從最親暱的生活發生微妙的轉變，妳有妳暗示的謎底，我有我膚淺的關切，
儘管只是細微的語言，卻對於維持和平的我們而言，那是前所未見的戰爭，不見刀光卻勢
不兩立。
時間無法治癒的，往往也是時間造成的，所以我無法和任何人證明，我已經有所改變
。那條林蔭遮蔽的寬道任憑走過千萬遍，還是找不到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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