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有生之年
00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倖免。」*
01
制服掛在身上空空蕩蕩的，早起在鏡前梳順了披散的髮，睡眼矇矓裡的倒影乍看是一隻迷路的鬼：蒼白削瘦的臉與四肢，粗框眼鏡也遮不住的黑眼圈靜靜地在眼窩蜷伏，陪伴我渡過漫長無夢的黑夜。在日光之下，就這麼現形的我有些茫然和本能地畏縮，我只能在昏暗天色裡自在地夢囈與行走，然後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是一隻鬼，在人海的縫隙飄流。
我想，她該是當時大部分國中女孩的理想模樣，嬌俏可愛又談吐大方。在我的印象裡，她的長髮溫順地隨著步伐晃動，制服與裙子搭上及膝黑襪是乖巧的精緻標準，即使有些羸弱也是惹人憐惜的。我迷戀且崇拜她的模樣，在躁動不安的青春裡，那樣旖旎美好的想像。
成群結黨大約是青春期女孩們的習性。就算我是隻鬼，也得很好地偽裝成人，熟悉人群以及那些糖衣包裝的言語。
我們挽手把臂同遊，肢體頻繁接觸像夏日溶化的糖，必須忍受另一個人的體溫與汗水，才能品嘗到黏膩甜美的滋味。「一起走吧？」她的手勾上來扣成環，貼好獨佔的標籤。還有幾次，她的頭靠在我的肩上，呢喃著自言自語，「妳是我最好的朋友。」最要好的、比其他人更好的，用最高級與比較級的語法，區分彼此跟第三人的差別。
02
有細碎耳語輕輕吹過，溫熱的唇齒讓流言飽滿後發酵，她被視為不擇手段的作弊者。證人與嫌疑人陸續被導師找進辦公室，窗外只能窺見抿著唇的、迷茫的或者泫然欲泣的側臉，在這群熟悉的人當中，誰都難以辨認真實與謊言。放學後她抓著我的手，坐在習慣的超商座位，沉默了許久。
「妳相信我嗎？」
我看見她的眼裡下了一場大雨，並為她撐起傘。
從那之後我們變得更加相像，身形相似又一頭長髮，以及漸趨一致的喜好習慣。我們幾乎形影不離，掌心蜿蜒紋路時常親密地吻著，我喜歡這樣的貼近，像是兩個人的命運透過掌紋咬合在一起。無數次無眠的夜裡，把夢跟瑣碎日常一起熬成文字簡訊，在還沒有智慧型手機的時代，謹慎地輸入每一個符號，發送出去後只能等待。我們在被窩裡用訊息傳達時的螢幕光亮溫暖彼此，以為這樣就可以對抗世界施加的睡意與惡意。
我們沒有秘密。共享手機簡訊的內容，共同擁有一個無名小站的帳號、一本手寫交換日記，以文字為媒介，儀式性地交換彼此。
「我喜歡他。」
03
當我再次遇到Z的時候，他的眼底有一瞬間的溫暖，屬於陌生人擦肩而過後的短暫溫度。
Z與我記憶裡的模樣難以貼合，多了副眼鏡跟人保持距離，年少相識時的飛揚也讓歲月內斂了線條，嵌進水泥叢林裡是毫無違和的疏離淡然，像冬日街道上呵氣就會模糊的人臉與團團霧氣。在等待一班列車的時間裡，我試圖穿過那些空白斷裂的日子拼湊他的輪廓，更想從Z的身上找回以前的時光。
青春如少年身上的白襯衫，被南方太陽曬得柔軟，乾淨溫柔的眼神也透著香甜味道。我跟Z之間的靜默醞釀著曖昧，風與日光輕吻我們側臉，暈染開來有些微醺發燙。
我反覆詢問，藉由Z的回答以辨識他眼裡的自己是什麼模樣。拼湊出來的臉幾乎面目全非，他所描述的我讓人陌生：是一個理智聰穎的模範生，接近完美的形象。有好幾次內在醞釀的風暴沿著舊瘡疤撕裂，都是他在無意間縫合那些傷口，輕輕安撫：妳很好。
Z之於我是熱烈喧騰的爛漫春光，他把少年的純粹感情捧到眼前，情愫蔓延生成怦然心動，但我越渴求就越恐懼碰觸。他以為的美好，其實內裡支離破碎。
我的喜歡裡瀰漫了不安，就像在黑暗中突然見到光，第一時間總是閉上眼睛，然後不由自主流出生理性淚水。我不敢太快樂，與這麼溫柔的人相遇，就害怕已經透支所有運氣。
那些時光就跟帶走我們的列車一樣，逾時不候。
04
她喜歡他。
這不是個秘密。她的眼神開始追逐Z的身影，也習慣性翻閱我跟他的簡訊對話，兩人一起討論的數學問題也演變得更多更複雜。一時之間，班上流傳若有似無的曖昧猜測。
流言裡沒有我的位置，我站在他與她的世界之外，遠遠地觀賞她的喜怒哀樂。她常常與Z站在一起，大把的金色陽光淋在身上，明媚側臉滿溢著青春甜美的氣息，是我憧憬的光芒。我重複練習運動會的比賽項目，一圈又一圈陷在迴圈裡，沒有終點可以期待，臉上的表情已經隨著汗水剝落。在奔跑的途中，我試著說服自己，兩個角色的故事情節發展總比三個人來得簡單。
自卑如角落裡的髒污，見不得光地滋生，蠻橫地附著在我的骨子裡。我跟她再怎麼相像，也只是個卑劣贗品，只好做個安靜的陪襯，看著她面對Z時的燦爛笑容。
一通日常的電話裡，她終於小心翼翼地開口，「妳喜歡他嗎？」話筒裡的沙沙聲橫亙通話的兩端，我在燈光照射下赤裸裸地無所遁形，又成為一隻孤單的鬼。
我不知道，我更羨慕她，還是他。
我才是仰望的那個人。
05
我在似乎看不見盡頭的試卷裡迷失自己，疲於追逐所有人都認為我應該得到的、唾手可得的，清單裡包含第一志願的白衣黑裙，以及一段單純的感情，那些大人會稱讚一個乖孩子的必備品。一次升旗時站在全校面前，重重目光以及司儀的溢美之詞幾近讓人窒息，我知道我不適合那些太過美好的事物。
「我羨慕妳的一切。」她低沉下來的聲音迴盪在洗手間，失落以及悲傷都被放大，安靜地飄散在我跟她的對話裡。「可是那些我羨慕又得不到的，妳卻可以簡單地說不要就不要了。」她打開水龍頭開關，水聲淹沒話語裡的軟弱與鋒利。
我不敢去看鏡子裡自己的臉，但不能阻止在她的眼裡，映照著我任性揮霍的忸怩作態。
心底巨大的黑洞只能藉由文字排解，那些銳利傷人的黑暗一刀刀割著自己手腕，在懂得克制收斂之後，我將自己裝進空洞軀體，再次偽裝成人。
於是，我學會逃避。
我拒絕解讀我們之間越來越漫長的沉默，以及沉默底下暗潮洶湧的心思。
「妳會選擇友情，還是感情呢？」
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帶著審判與誘哄的意味，我卻只想哀悼信任跟感情同時破裂的此刻。
她迂迴地透過網誌文章回答這個問題的答案，每個文字隔著螢幕，都扎進我的眼睛：我擁有太多她想要的，又口是心非的不坦白、以勝利者姿態睥睨，這些累積的無形傷害，是我不能理解的。
是我不能理解。
06
我們各自擁有秘密的同時，也長出了對彼此的心結。我不再跟她分享手機訊息，在往後歲月裡保持徹底的緘默。
「為什麼我們不能像以前一樣？」她的眼淚漫過眼眶，我想起我們曾經約定一起去看過的海，浪潮與海風漫過鼻腔，同樣的酸澀冰冷。她再次勾起我的手，我又一次仔細地審視她，在對視裡蔓延陰雨連綿的憂傷。雨淋濕了我們。
我們要怎麼跟以前一樣？
進入倒數的升學考區隔了我與她。我跟其他人被隔離在遙遠的教室，坐在那裡的每個人與厚重講義、與倒數日期，甚至是與自己對抗。回憶留下的只有前排背影，電風扇勉力運轉與紙張翻頁聲，以及濡濕暑氣黏在每個人肌膚上的感覺。
那是兩點一線的日子，考生的眼睛裡只有題目與枕頭，讀書跟睡眠是切割早晚、計算時間的方法。我在這段擠壓的特殊時空裡，慢慢抽離並且重整破碎的自己，短暫地得以喘息。
考試的那兩天和畢業典禮，都是過曝的晴天。制服上流淌過三年時光，最後乾涸幾個人的淚水與名字，成了暈開的黃漬。有些經過日子的搓洗或許就此遺忘，更有些頑強附著，是如影隨形的心病。
畢業典禮那天，每個班級前五名畢業的人坐在前頭，近距離看著臺上的人哭著笑著來來去去，我在冗長的夢想與希望字眼裡，無聲地倒數她承諾過的永遠將要結束的時刻。在導師最後一次對班上的談話裡，我終於放任自己掩面哭泣。
不再見面之後，切斷連繫是一件更為簡單的事，只要輕輕按下社群網站的解除朋友關係，她就無聲無息地沉沒在網路裡，彷彿現實中彼此複雜難解的心思也可以一併捨去了。她成為隨口提起的同學關係，更多地活在我以後說起的故事裡。
最後一次跟她說話是在高一生日那天，她在深夜裡傳送簡單的祝福訊息，並許諾以往慣例的生日禮物。我說不清收到訊息時，懷抱什麼樣的心情，只是蜷縮在關燈的房間裡，任由柔軟沙發擁抱我的身體。
07
她帶走了一部分的我，從身上撕下來的時候，難免仍有瞬間的疼痛，以及一個血肉模糊的標記。
我跟她的合照放在電腦資料夾裡顯眼的位置，只要有心就能窺探，照片裡的我們眉眼尚未長開，對這世界錯綜複雜的感情仍然懵懂，所以還能一起咧開嘴笑著。偶爾臉書的動態回顧也會跳出來，猖狂地提醒我過去的歲月，發佈出來的文字總是掐頭去尾的隱晦不明，藏著那時候的我與她才懂得的默契。在某個恍惚的瞬間，我會想起她的生日就在下週、我會默背她的手機號碼，我會遠遠看見有張與她相似的側臉。
及腰的髮一次剪去，俐落的髮尾親密地吻著耳下和頸後。我開始想念長髮揚起的幅度，跟百褶裙浪潮般的晃蕩，以及故事裡漸漸遺忘的人物角色。
現在，手機鍵盤的自動輸入法比我還誠實地記住她的名字。她的一切在我的記憶裡被放逐，隨著時間跟結痂傷痕一起成為沒有名字的秘密，也許在老了以後可以熬成綿軟清淡的粥，慢慢入咽。
08
「懂事之前，情動以後，長不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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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自王菲《流年》歌詞（林夕作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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