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降落
第二夜的濱江街180巷，總算拍到飛機降落的一瞬。
畫面模糊，使用鏡頭仍然愚拙，喜歡跟擅長的距離總是拉得太遠，橢圓跑道的對角兩點，
阿基里斯與他的烏龜。終於放棄捕捉然後站立，鐵鳥高音頻衝擊在幽暗的黑區。
想去的前方通常亦是黑的，譬如長久對家的概念，渴欲回歸卻迷惘正確方向，失智老者站
在櫃台前回想不起要買哪一站的車票。聽陳綺貞唱：在你理想的國度，我住在那裡嗎？翻
讀雜誌她在訪談這樣敘述：「大部分的人到了一個年紀，或是到了一個狀態，會被認為有
另一個人是他的家。可是當你自己住的時候，夜深人靜的時候，又會覺得這裡才是我的家
。或者當你很疲憊的時候，你會覺得就是這個地方。憂傷的是，你找不到到最後的結論，
因為自己才是自己的家。你必須永遠跟自己住在一起。」
有過最類似窩的時刻，大學四年靠馬路的二樓套房。車過塵土就揚高，蓋下來是布鋪在櫃
上。避免過敏，我的窗戶就一直是關著的。有兩年我所有也是封閉，面對僅止課業與文字
，從外頭抱回一箱箱的書，餵進眼裡腦裡櫃裡。那時的我應該接近快樂，詭異閉鎖式的無
效愉悅。
從巨量的書頁行句中更明白何謂失望，就更畏懼失望。
仍不信邪，學生生涯的尾巴裡又拉開鐵窗，外邊電線桿上的鳥群抬頭鳴叫，以為在說：「
有什麼要落下來了。」
把身體捧起也以為能成機場。機翼飛轉盤旋，跑道泥濘多坑誰都不願停降，就算假欲降下
總又立馬升起，只好舉刀持續刨平，越刨越深洞再冒出，越刨越薄幾可見骨。有時也收起
翅膀尋找空地，卻時常錯認張開手臂的人，一次再一次摔碎進去。
「我是亮晃晃的謎底。沒有謎題。」—言叔夏
謎底掀開頓時失去用意，輕鬆易解一目了然的答案無人希罕。
想起高中畢業典禮，大禮堂眼淚與笑聲攪混後叫作青春嗎？我沒有哭，班導遞給一人一張
紙條，要我們寫未來嚮往，靠著椅子我許願——「跟願意共度的人，擁有一個近海的房子
，不求多的生活下去。」
紙條每每被我翻找出來，從沒比較近也沒更遠，崇高擺設得像祭壇上的供品，霧煙渺繞無
法遠離靠近，它就只是在哪裡而已。
需要安慰的人反而互相聚集。跟T吃飯的晚上，故事裡有人辱笑有人責備有人不屑一顧。
雨刮在帆布上貓抓般響，對坐間周旋暈黃的悶，T注視碗裡，姿態也像祭祀，放下筷子：
「我不懂為什麼不能不快樂？」
後來拍了房慧貞散文其中一頁在底下留言給T：
http://imgur.com/6938P3k
「我們慣習追隨擅行己身無能之事的群體，被從連陰影都曖曖發光的人們所吸引，但並非
代表他們就能認定你的鬱結有誤。
這不是你的錯。」
悲傷風吹斷枝般嵌進身體，我順著傷口指著叫你看，如同以紅筆圈起地圖的景點，在這裡
在這裡你看到了嗎？但你知道更多時候其實是你嵌在這裡嗎？
錯誤如何衡量？誰來定義錯誤？生活接二連三被他人指責行為的負面與難處他們才備感順
心。仙人掌因刺而美而獨特，有人看不順眼全部拔光。但軟弱是錯誤嗎？傷害是應當嗎？
因為軟弱被人傷害或傷害別人到底是對或錯？因軟弱持續地持續地原諒是否錯了？
最後連軟弱都軟弱，軟弱就是我愛人的工具。
不出聲的最痛，我也失焦於彼此偽裝沉默的理由，有誰只為顯得高人一等，把交談取消討
論取消問答取消，逕自裝作無事掉頭就走；有誰也拿刮刀對著你推平跑道說這樣是好的，
是你自願降落你要怪誰？後退後退就逼到懸崖，懸崖後邊是整片的取消，滑鼠點擊連續按
掉，取消取消按掉按掉取消取消。
接著我照本沉默，放棄就熄滅路旁兩排的指引燈，拉下鐵門喊謝謝光臨我們明天重新開始
。
你真的必須明白，A，等一個開始與放棄我需要耗費多少勇氣。
而我最擅長等，「我是一個謎底我就等待謎題。」，時間輾平身體成為垂直的海，容納怪
狀奇形的失望容納傷口容納你。等待通常說服我欣賞自己，欣賞軟弱的自己，欣賞與憂鬱
共存的自己，欣賞為愛原則但仍願意停降的自己，欣賞學會騎腳踏車去想去的地方的自己
，欣賞在高速時被音樂向四周拋擲淚水的自己。
耳機重複Frames專輯InVia的第八首，曲名像羽箭穿射過來那簡直詛咒。漸進節拍的吉他
與鍵盤音，鼓聲直衝的瞬間像龐大隕星即將沉下天際，一頭同等體碩的鯨魚浮出海面仰開
分泌泡沫的嘴：「有什麼就要落下來了。」
Don't stay here.
降落有時是為了再度起飛。
晚間八點自武漢歸來的班機，提前十五分鐘抵達。路尾上方三點並列的光慢慢放大成十字
鐵殼橫過頭頂，我參雜一句問候疊進高分貝的噪音：「歡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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