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下著摸不到的小雨，待到察覺早已濕去半身衣物。
這樣的小雨讓我想起幾月不見的表妹。我和表妹，是母親家族孫輩裡唯二的女孩，在表妹
尚未出世時，我是唯一的孫女。
尤記那晚回外婆家，大家爭著圍繞新生的表妹，剛生產完的嬸嬸，抱著她笑著喊秀秀秀喔
，即便她沒哭只皺著張臉。沒人理我，並且她身上圍的是我寶貝的要死常常吃吃咬咬的小
毯毯。那時我九歲，看著那個幼小的孩子，除了忌妒，甚至我幻想了很可怕的事──嬸嬸
將表妹拿給外婆，一個不小心，表妹掉下去了。之後隨即被自己的惡念嚇到，一個人在客
廳哭。表哥弟弟們在看電視，再者我愛哭，常哭，總是哭，自然沒人來安慰了，若給母親
發現，便是徒增一頓挨打。只有外公，外公遞來一張面紙，什麼也沒問就走了。當時我想
他知不知道我哭什麼，但臉皮薄，終究不敢問出口，只緊緊握著面紙，便和表哥弟弟睡覺
去了。
後來我喜歡上了表妹。當然不是琬君表妹的喜歡，而是姐姐疼愛妹妹的喜歡。嬸嬸忙，陪
KTV賣內衣拉保險的工作一直跑，一直換，有時很晚歸家，更多時候，是外婆幫忙的。我
們每個禮拜都回去，幫忙帶表妹。泡奶粉、換尿片、半夜哄，幾個小孩就這麼照顧著這個
小小孩。那個時候，我問她我和弟弟、表哥們她最喜歡誰，她說是我。
後來她會說話了，我們之間有了第一道裂縫。她說台語我不懂，我說國語她也不懂。早已
忘了那時她說了什麼，只記得她怎麼說我怎麼不懂，後來她就哭了，不停的不停的哭，我
只好抱著她雞場魚塭芒果園荔枝園到處找外婆。外婆笑我是外省仔。後來表妹更大了一點
，她也和外婆一塊兒笑我外省仔，但她會說國語了，因為上學了。
外婆常誇讚表妹懂事，幼稚園就會自己弄吃的囉，煎蛋炒飯什麼的。直到有一次，表妹和
小表弟獨自在家，外婆去農作，小表弟不知做錯了什麼，表妹拿起愛的小手，啪啪啪把他
打的滿身是傷。好幾次，她和幾個朋友搭乘公車到台南市，那時她國小。有更多次，她一
個人不曉得去哪裡玩，半夜三更了還要外公到處找人，和國中的男孩子在一起，我擔心，
嬸嬸卻說安啦，她有好好給她上性教育課。
表妹逐漸變成一個我不瞭解的人了。
有時候，我總會想起初初認識她的那天，想著會不會是我當時的惡意，就那麼侵襲了她幼
小的身體，彼時之惡，在她體內生長，用她的身體再來傷我。
後來見到表妹，總覺得難過。自己帶大的小孩，如今也學壞了啊。然而我認為的壞，和表
妹定是不一樣的。她也許覺得，不偷不搶就不是壞，交年紀大的男朋友不是壞，穿短裙和
朋友玩瘋了亦不是壞，功課不寫成績低落、成天看言情小說更不是壞。
我上大學，她亦快升國中了，一樣成日往外跑，偶爾放長假回外婆家，才見一次，卻也沒
什麼話好說。最常問她，你記不記得你小時候最喜歡......云云，她老說，太久了我不記
得了。不知道哪一次回去，她喊我姐姐。喊姐姐是沒什麼不對，但她喊了口國語的字正腔
圓，以前是那種閩南的喊法。那時候我說，你喊我姐姐？她看上去有些羞赧，但仍回我，
是姐姐呀。於是我成了姐姐。
後來，媽媽說表妹在安平那裡的蚵仔煎店打工，一小時70元，我聽見自然是不開心的，那
時候最低時薪都要98了。我去找她，跟她說不要做了，她一面擦桌子，一面跟我說，沒關
係啊，老板娘有給午餐，一面扯開嗓門招客。我說不然來讀書吧，你現在在台南市讀書，
我可以去找你；她說不用啊，很簡單。她一面整理桌面，一面說。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
有些臉紅。是上了高中才第一次搭公車？是上了國中才第一次逛火車站？還是上了大學才
第一次打工？
最近一次見她，是年前(農曆年也沒碰著)，那天下著小雨，我正看電視她來敲門，只打了
一句招呼，就要和嬸嬸回娘家了。那時候小雨細綿綿的織著，我說帶把傘吧，進廚房拿了
一把外婆的花傘，我說這種雨，你等一下走回去就濕了，表妹看我，然後說：不會啦，我
走快一點就好了，姐姐再見。
於是表妹走了，走進雨裡，細碎的雨霧沾滿她的外套，嬸嬸的車燈在坡下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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