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四兩好茶記
《四兩好茶記》
人生當中似乎有許多味道可以讓你一輩子進行典藏，回憶再三，或許是小時後第一次吃婚
禮喜筵時的兼味衝擊，各種烤、煮、煎、炸、蒸，讓你的舌面受到層層刮覆，再層層受到
油脂的浸染，感受到各種滋味的衝擊；又或許僅僅是久飢時經過路邊隨意所買的一道點心
，即時溫暖胃壁，免去手腳無力的饑餓感。這些味道在絕大多數的每個人一生時空裡都可
以被再複製，不會就此消失。
但是在我的記憶中曾有個味道縈繞在我舌尖的味蕾上，濃郁了我的鼻尖嗅覺細胞，如煙花
班燦爛，但也如煙花般一瞬即逝。它消失了，但也不曾毀滅，至今久久不散。那無法再被
重現的是某一年飲過的四兩好茶，到現在我不曾再喝過如此甘醇清香，惑動我心的茶飲。
我迷上飲茶是在高中時期，那時家裡祖父剛因車禍傷及腿部後乾脆從泥水工位置退休下來
，時間一下子空閒很多，親友間來來往往，泡茶的機會與時間也隨之頻繁且拉長。此時我
初粗進入茶的世界，那時台灣景氣正好，我祖父與他的眾多兄弟們會一起相約買茶，一年
買個兩三斤自己慢慢品嚐，或在貴客造訪時取出沖泡，以示對對方的敬重。那時祖父買的
多是鹿谷地區的比賽茶，綠色的罐子上面有一到三朵梅花，他們取出新茶沖泡時，會先打
開罐子，將上面的鋁箔包片以刀尖畫開，接著一滑拉便完整撕下整面銀亮新彩且銳利照人
的鋁箔片。當時的我尚未懂得品茗，甚至一開始還覺得有些惡煩，覺得喝來不暢快，反喜
歡有著美麗外包花樣噱頭的香片，如茉莉花茶、綠茶等等。不過隨著自己喝茶時間的拉長
，倒也慢慢體會到那小杯啜飲的當中樂趣，開始了解金黃茶汁流過喉嚨後的回甘，還有那
飲茶前的細聞，讓被熱水浸泡而緩慢舒展後的一縷天地山林清香喚起自己的腦門清醒，味
覺與嗅覺同時充滿自己的鼻腔與雙唇內，久久不散。不過這些味道的記憶都不如那年的地
下室蝸居時期。
大四那年我從北部的T大考到南部的C大研究所，研究所時期是我一段最晦澀、最幽暗，也
最引人懷念的日子。C大研究所有配給給研究生研究小房間，而我的系所就在C大圍牆與校
內大水池中間。整個系所建築物據說是一位名建築師設計，整體建築呈現H型，我所待的
研究小間就在H型建築物的左側地下室中，靠著邊邊角角，上面有小小的窗戶，窗戶外面
便是一片中庭草皮，每天下午夕陽的一點餘光便從那窄仄的窗戶間斜灑進地下室。以上是
它僅有的一點愉悅記憶，其餘的便是它不忍回睹的驚恐內容。地下室的上端窗戶是草皮，
每天都會自動噴水滋養草皮，而旁邊樹木所飄下的大量落葉往往聚積在這當中，伴隨著灑
水而逐漸發酵，而這裡又是全校較為低漥容易積水的地方，每當落雨，所蓄積的陰濕腐敗
之氣往往沁逼地下室，久久不散，甚至侵入身體，多年後我靠著大量運動才將身體裡面的
這股穢氣逼出來。這種地方，也最容易孳生蚊蚋。我的研究所記憶便在這落葉堆積發酵，
低漥腐敗充滿鬱腐之氣且蚊蚋肆虐的地下室當中度過。
也就在這樣的環境中我認識了博士生學長Y。Y是台北板橋人，充滿了學術的熱誠與鬥志，
不似我的頹廢與安逸，只想取得文憑，不務正事，以追求美食，享受人生為目標。那時我
是名副其實的菸酒生。在那隱晦無天日，往往只有我與Y相處共伴的地下室日期，Y學長往
往埋頭苦讀，而我則在旁邊漫無目的看書研究論文題目，看書累了便開始研究起美食，當
然也少不了閒情逸致時所必備的一壺茶。中午時我往往與學長Y一起踱步至學生餐廳用餐
，之後又慢慢閒晃回地下室，沖泡一壺茶，開始了下午的優閒時光。
在那期間，我開始大量嘗試各種茶類，老茶、岩茶、鐵觀音、包種、普洱、大紅袍等等皆
有，我沉浸在喜新厭舊的試茶過程中，樂此不疲。直到某一日，所有已開封的茶類都被沖
泡殆盡。就在那時我看到學長Y書櫃中一罐茶葉兀自放在那裡，四方形立體紙罐上印著阿
里山盛開的櫻花林，滿頭招展搖曳，鮮嫩欲滴，底下則一輛出雲號火車頭，正噴煙疾駛。
學長Y大方的將它拿出來分享，並說這當初是過年親友送給母親的茶葉，他從台北取來放
在這裡已近一年，他都還沒注意到放了這麼久。
我將茶葉放入比賽用的標準白瓷壺中，浸泡二分鐘後再引到小茶杯中。飲用前我照例先細
聞，想要判斷茶的山頭氣，每個產茶區所烘焙出來的茶都各自帶有該地區所獨自孕育出來
的味道，有時好茶彷彿匯聚了天地間的靈氣。別帶一提，數年後我曾在某間茶店喝到一款
杉林溪的茶，彼時正從外島服役休假回台，水土嚴重不合，喝了那茶一小口後，整個頭腦
豁然清醒，心神完全沉澱下來，擺脫當時煩鬱不順的心境。但我初聞學長Y這茶，卻發現
他全然不似包裝所寫的產區味道，反倒更偏近福壽山產區，我帶著半疑惑，讓杯中清黃汁
液緩緩滑過舌面，並讓它停留在口腔一陣子，來回漱口衝擊、浸淫，再緩緩吞嚥。一股回
甘滋味自喉頭沿著懸雍處慢慢充滿整個口腔與所有的齒間縫隙，甚至蔓延至鼻腔，到最後
連呼吸間都可感受這股清純透徹無渣滓氣味的散逸。
當下的我並不了解這是我人生中難得，可遇而不可求的高級味覺與嗅覺的享受。
一如往常，我與學長Y日日啜飲這泡茶，只不過飲茶時間從下午移到了早晨，早晨似乎更
適合這泡茶的享用，而茶葉的放置量則一減再減，直到最適合的量，並且逐漸發現這泡茶
似乎很耐泡，久浸似乎不會釋放出傷胃的茶鹼。
但是世間好物不堅牢，猶如彩雲易散琉璃碎。四兩的茶並沒有讓我們沖泡多久，短短兩個
月便已告罄。
三四個月後，我擇定了論文方向，決定做禪修系統的比較，為了更具體了解論文內容，我
親自跑到高雄六龜深山中的禪修中心閉關十來天，親自體驗禪修過程。在白日的止靜過程
中，很多過往的深藏身心的記憶內容會被釋放出來，或許是某一段的兒時回憶，或許是不
斷的昏沉掉舉，或許是工作所帶來的倦怠感，這些被都嵌合並埋藏在肉體與心靈的記憶當
中。就在所有光怪陸離景象皆出現的時刻，我驚瞥到自己舌尖上的味蕾細胞突然抖動起來
，開始貪求起那泡茶的美味，我幾乎不能自持，當下心境搖搖晃晃如將顛覆的小船。
禪修回來後，我繼續起飲茶生活，也逐漸發現再也沒有哪一泡茶能帶給我那樣的驚嘆擊節
組譜的享受，每想到此，我總是扺掌惋惜不已。
後來每當與友人座上飲茶，我屢屢提到這次的經驗，對那泡茶的懷念。一位當茶農的朋友
表示，那泡茶是天時地利人和都具備了才能如此，同一個山頭產茶區，或許僅僅是隔壁相
鄰，何時採茶都必須靠著老茶農的圓熟經驗，相鄰的茶園早一天採、晚一天採，味道便有
了差異，採茶的時間點對了，後續還有製茶師傅的手藝差別。從萎凋、炒菁到揉捻、初乾
、再乾，只要一個環節不對了，所有的味道也跟著變動，要喝到適合自己的茶，真要看機
緣，可遇而不可求。每年的氣候也不盡相同，每年的茶也多少有差異……。
那四兩好茶帶給我的美好享受，果真如煙火騰空爆裂，最終仍必須回歸常態，再怎麼絢麗
彩幻的祕境，終究不堅牢。最後真正留下的，只有身體細胞留存的一點貪戀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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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留餘地鋪明月，莫築高牆礙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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