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老芋仔與大陸妹〉
我家住在龍興菜市場，這裡有很多人，很多來自不同
地方、不同背景的人。因此，在這鄉里發生的故事，便是
很多來自不同地方、不同背景的人，共同在這同一個地方
、同一個背景裡發生的故事。一段不記錄下來，我很可能
再也憶不起的故事。
我家隔壁是間鞋店，嚴格地說起來，這五年來是間鞋
店。當初是由一位單親媽媽帶著她的過動兒兒子來到龍興
里討生活所開設的。她的過動兒兒子經常發瘋，歇斯底里
地大叫與奔跑，也會常常欺負我家隔壁養的小狗妞妞，更
會使在顧店時的我隨之瘋狂，到處追著他打。每當他拿著
我家的長竿子在追打妞妞時，我就會拿著另一支更長的竿
子在他後面追著打。如果妞妞是蟬，我就是黃雀了。
鞋店裡的鞋子都是大陸貨，價錢相當便宜，用料也是
。過動兒時常惹禍，所以單親媽媽也無心於經營，常常賣
鞋子賣到一半就得去給人家賠不是。兩年多過後便找了一
位大陸妹來共同經營，最後把店頂給了大陸妹了。
那位大陸妹住在我家店的樓上，是個二奶。他的老公
在台中當商人，並且有妻有子，但還是買了個大陸妹當小
老婆，大約一個月會來看她一次。大陸妹有兩個小孩，一
男一女，都已經上國小了，當初跟過動兒是好朋友。每當
大陸妹的老公回來，最開心的就是那幾個小孩了，他總是
會讓那兩個小孩在我家的糖果攤裡盡情搜刮，想買多少就
買多少，去年過年時，甚至一口氣買了五千元的糖果年貨
，多少也盡到他的養育之責。
大陸妹頂下那間鞋店後，生意逐漸變得興榮，一方面
是因為她進了一些高單價的商品，品質也隨之提高，不再
只是廉價免洗鞋；另一方面，是因為她的美貌。與單親媽
媽相比，大約就像西施比東施。
然而，這個故事就是因她的美貌而起。
大陸妹的老公大約一個月才來看她一次，因此絕大部
份的時候，她是孤單的。一坨孤單的狗屎晾在馬路旁也會
吸引成群的蒼蠅來作伴，更何況是一朵鮮花呢？於是，追
求者便湧現，游擊式地湧現。
我先注意到的，是一名身材高壯，皮膚白皙，長相清
秀的智障。他真的是個智障。每天，他都會在鞋店裡賴著
不走，大陸妹也不好意思趕他走，於是就常常看他們有一
搭沒一搭地對談。他自稱是名籃球選手，身材也十分像是
如此，甚至還經常叫我要去練身體，說我太胖了。但明顯
地看得出來他有智能障礙，講話不太有邏輯（除了叫我去
練身體的那句話以外）、行為不太正常、情緒也相當不穩
定。
除了那名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年輕男子以外，大陸妹
的追求者還有隔壁樓上的老兵。約莫七十多歲，滿頭白髮
，體型渾厚，不論說台語或是國語都帶著湖南腔（我猜的
），經常穿著一件肩上繡著「湘」字的藍袍，他說那是他
從老家帶來的，穿了一輩子了。1949年國民政府遷台的兩
百萬外省人中，階級其實還頗為明顯，當初在大陸當官的
，現今後代子孫都過得不錯；當初去街上買米被抓去當兵
的，就是現在住在我家隔壁樓上簡陋屋厝的老芋仔。他一
生未娶，十多歲就被抓去充軍，不久後就隨著國民政府來
台，到處流連，龍興里或許是他人生中的一站，也或許是
最後一站。
於是，三十出頭的籃球智障與七十多歲的光棍老芋仔
成了情敵，共追求年近四十的大陸妹。一次，籃球智障如
往常一般地賴在鞋店裡不走，老芋仔下樓想與大陸妹談談
心，就像「將」跨過楚河漢界直接遇上了「帥」，竟真打
了起來！我與隔壁柑仔店的文祥哥上前去勸架，他扛老芋
仔、我扛籃球智障，幸虧扛的住，或許是當時經常去重訓
室的關係吧。
從那之後，他們培養出了默契，只要誰在鞋店裡，另
一個人就不准出現，這種和平的寧靜是經過血腥的衝突後
才出現的，就像民進黨在黨外時期不斷地衝撞體制，才換
取台灣現今的民主與自由及和諧。
一日午後，菜市場的人潮逐漸散去，攤販們也一一收
起鐵架打包回府，而隔壁鞋店旁卻擠滿了人，我也跟去看
熱鬧。不久後，人群自動清出一條走道，每個人的視線都
專注在走道的盡頭。我看到老芋仔被抬了出來，他死了。
周邊菜市場的人們都停下手邊的工作，紛紛走上街頭
，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成了一個又一個的小圈圈，開始
議論起老芋仔的一生。總是只有負面的評價，三姑六婆是
不會談論他人的好的。
在救護車響起「謀醫—謀醫—謀醫—」之時，我看到
鞋店收銀台內的大陸妹，獨自低著頭啜泣著，同時，耳邊
傳來「妳看看!我就說他們一定有一腿吧!謀洗咧靠撒？」
的蜚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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