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巴黎日記：關於蕭邦的兩個剪影
之一，華沙沒有春天
春城無處不飛花。巴黎的春天，向來不辜負「花都」這個名號，總是
繁花爛漫了整季。豔冶成簇的春花，恰與香榭麗舍大道上那些身披輕薄春
衫的名媛仕女，共同綻放巴黎最旖旎的春色。
年年花開得妍麗，卻漸漸有些教人生倦。「巴黎再美，終究不是自己
的故鄉啊！」他禁不住在心底嘆道。推開窗，春光嬉笑似地躍進屋內，空
寂清冷的房子卻沒染上多少春臨的歡愉。
拖著羸弱的身子走向鋼琴，一雙枯瘦如柴的手在琴鍵上游移，不經意
彈起他那首Ｆ大調夜曲，細膩的旋律線織起了悠遠的過往。還記得，這是
他初抵巴黎那段時期的作品。當年，剛跨過弱冠之齡的他，就和所有懷抱
夢想和憧憬的藝術家一樣，落腳在這座人文薈萃的城市。巴黎是藝術家的
沃土，他儘可能地吸取這座城市所能夠給予他的養份，化做源源不絕的創
作能量。年輕氣盛的他，對創作的熱情在一首又一首曲子中無盡延燒。他
在城裡得到人們的肯定，也在音樂中得到安身立命的信仰。
彈著彈著，樂曲急轉進入ｆ小調中段。低聲部旋律如闇夜中的驚濤巨
浪襲捲而來，穿破如夢似幻的巴黎浮華往事，敲響了記憶底層，也敲醒了
他自己。他遽然想起彼方那座城，深陷戰火中的華沙，自二十歲離開後便
再也沒有機會重返。如今故鄉淪為強權腳下的囚徒，他怎麼能有心思耽溺
於眼前春光的美好？巴黎的繁華終究會成過眼雲煙，而他一心懸念的，始
終是那再也回不去的華沙──他永遠的故鄉。然而，此刻關於華沙的音訊
稀稀零零，如散落一地的斷簡殘編，怎麼也拼湊不出完整的樣貌。隨著時
間流逝，華沙只有離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樂曲再度回到輕柔曼妙的Ｆ大調，婉轉如歌的旋律，卻隱隱飄著若有
似無的輕愁。思及自己飄搖的身世，不就和那些盛極一時而後凋零的落花
很相似嗎？終有一天，他也會像殘春芳華褪盡的落花一樣，回歸塵土。屆
時，他將會凋落在巴黎，還是華沙？此生是否還有機會回到華沙？
＊搭配聆聽｜蕭邦：F大調第四號夜曲，作品15之1
之二，雨天憶馬約卡島
又下雨了。
巴黎的雨，綿綿密密，溫柔地落在大街小巷，宛如天空對這城市叨絮
不盡的情話。人們總說，巴黎是屬於戀人的，因為這城市提供太多讓人陷
入一場戀情的必備條件：美麗的市容像是精心佈局的戀愛場景，城裡人人
一口優雅輕軟的法語最適合用來互吐愛意，連下在這城市的雨，都過份黏
膩得像戀人彼此依偎纏綿。回想當初，他和喬治桑的一切，也是從這座城
市開始的。
喬治桑，如今這名字彷彿飄散城裡的一瓣馨香，杳杳無蹤，卻總是若
隱若現徘徊鼻息。已經無法數算，喬治桑離開後又過了多少日子。他和喬
治桑，在巴黎相遇，也在巴黎決絕。城裡有太多角落烙印著屬於他們的過
往，他於是變得不喜外出，因為觸景傷情的痛楚令他畏懼。他關上房門，
也閉上心門。然而，藏匿不住的心事卻每每從他指尖下的琴音流瀉而出，
日復一日迴盪在空寂的屋內。
夜裡，紛落的雨絲滲入記憶，層層析出那段在馬約卡島渡過的歲月。
彼時，冬天將至，他與喬治桑的戀情卻持續增溫。喬治桑認為巴黎陰
冷的冬天將不利於患有肺病的他，提議南下避寒。於是，他們攜手來到地
中海上有著明媚風光的馬約卡島。不料過不久便適逢當地雨季，霪雨霏霏
了整個冬天。
一日，喬治桑獨自外出，隨後下起滂沱大雨。留在屋裡的他，心急如
焚地掛念著喬治桑的安危，卻也只能滿懷不安地坐在鋼琴前，把劇烈的雨
聲彈成歌，平緩內心的焦慮。豆大雨點持續敲打，化為左手規律的伴奏，
為喬治桑懸著的一顆心，嵌進右手主旋律，譜出一首降Ｄ大調前奏曲〈雨
滴〉。隨著徬徨的情緒越演越烈，持續的雨點敲打聲也愈發激昂，而此時
喬治桑早已悄悄回到家中，用一雙滿懷愛憐的瞳眸默默注視著他，他卻渾
然無所覺。這首〈雨滴〉成了那段在馬約卡島的歲月中最美好的註腳，見
證兩人曾有過的熾熱愛情。
浸漬過雨水的記憶，至今始終未曾風乾，只是如今喬治桑身處何方？
是否仍和他在同一座城市俯仰間呼吸著同樣的空氣？
巴黎的雨仍未止息。而記憶，有雨落款。
＊搭配聆聽｜蕭邦：降D大調前奏曲，〈雨滴〉，作品28之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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