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廚 (6)
是個濕冷的秋天週六下午，典型新英格蘭的天氣。這是你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秋季
落葉，之前只能從報章電視上一窺的楓紅橙黃，真相卻怎麼是現在這樣呢？——葉子
落下地來，淋了雨濺了泥被行人踩過之後，只剩滿地殘腐不堪。
你提著購物袋開了宿舍的門，果然又是只有一個人的下午。兩個念生物的室友才
一入學就沒日沒夜地待實驗室了，回了家也討論生物有如頌念咒文，你視他們如若非
我族類，敬而遠之。
回房間換好衣服，你回到客廳／廚房／飯廳連成一體的空間，擺弄好菜刀砧板。
今晚的菜單是紅酒燉肉、清燙蘆筍，還有你決定不了到底該配白飯或是麵條。
幾個月以來，週末做菜變成你的習慣。起先是為了校門口那間中菜館端出的炸醬
麵太不像話，你受委屈似地不弄一點你可以辨認為炸醬麵的東西來吃便不得直。後
來，為了一道道食譜的不同材料作法，你一點一點添了鍋碗瓢盆、油鹽醬醋，把原本
空虛的宿舍廚房越填越滿。
是呵，你才想起剛到的時候，接機的學長把你的皮箱拎進房間一放就走了，剩你
一個和空空如也的公寓宿舍。好像孑然一身逃難的感覺，那時，你倒在沒鋪床單的床
上，想適應這樣的荒謬。
你拿起削皮器一片片削掉胡蘿蔔的皮。這兒的蘿蔔好瘦小，要削個三四支才夠。
說起來，你決定出國的動機不是逃難嗎？一走了之，就再看不到朴濤這個爛人，也再
聽不到爸媽吵架時多難聽都能衝口而出的攻訐。
雖然，你多少為了丟下弟弟一個而覺得愧疚。反正，反正，他上了大學以後也不
住家裡了。沒關係吧？
你的菜刀是在中國超市買的，沉沉一把。洋室友從沒在廚房裡看過這麼厚重有力
的刀具，看你的眼神竟有點戒慎恐懼。——洋人總是大塊肉排或烘或烤，廚下既不用
刀切肉，也沒有刀子好切肉。一個留過洋的教授，知道你也要出國，一次閒聊時提起
的。
但你的刀工仍待加強。即使利器在手，分割整塊牛肉仍不免拖泥帶水，血汁淋
漓。你提起刀，看看兩手，搖頭嘆氣。其實還真像殺人分屍的兇手。也許就這樣一刀
斬進什麼仇人的頸子。你調皮地比劃著。
然後，你的心情一下子又暗了下來。說起仇人，你也只想起那麼一個。
朴濤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或者不是稻草，根本是顆把駱駝砸成肉餅的
大石頭。那天，你站在大門外也聽的見裡頭的淫聲浪語。你掉頭就走，在家裡哭了三
天之後，換掉手機號碼，然後決定接受手上唯一的offer。
即使學校並不那麼好。即使離開學的日子只剩沒幾個月。
然後你就在這裡了。逃難似的徬徨。簽證甚至差點沒來得及辦好。
那麼，這個空蕩蕩得不似人居住的宿舍，豈不是你所尋找的嗎？家裡的爸媽讓你
受不了，住了三年的套房殘留著朴濤揮之不去。所以你想要一個新的世界。全新，和
你到此為止的家鄉都不同。這樣子你就再也沒有問題煩心了。
去美國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最後那幾個月，這是支持你的唯一念頭。因為知道實在太傻經不起理智檢驗，你
不敢宣諸於口，形之於文字，甚至只是凝結成思緒也一律禁止。只是一個模糊的信
仰，存在天邊。
而從你踏進宿舍的房間的第一步，你就明白了。
信仰是假的。離家不是萬靈藥。甚至不是對症的藥。
你並不是不想要家。而是，你想要一個你可以真正回得去的家。
可惜，都遲了。
天色暗了。只有廚房開了燈，慘白色的日光燈。客廳裡只剩從窗口軟弱垂著的幾
絲最後的日光，紫紅黯淡。
只餘你，這個廚房，及爐口上猶滾著的一鍋紅酒燉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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