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終點暫不停
跟媽去屏東做生意，是今天該做的事；去成大上蘇偉貞的小說課，是我想做的事。本能選
擇後者，其實還有個末微原因：在露天賣了本書350元，跟買家約定今天中午後火車站交
易。
奇怪的是末因現在好像變成了主因。
課堂上，談到李黎的寫作風格與處世態度，蘇偉貞順口就提及Hannah Arendt著作《
Eichmann in Jerusalem: A Report on the Banality of Evil》中「邪惡的平常」，我
突然想起這兩天才讀到，於是舉手發言：「袁瓊瓊談到最近拿下奧斯卡的凱特溫絲蕾……
」立刻被她打斷：「不可以，現在是上課。」然後她接著試圖讓同學理解何謂邪惡的平常
。
其實我應該說的是：「胡晴舫在部落格中提到＜為愛朗讀＞凱特溫絲蕾飾演的漢娜，
以善盡獄卒職守為名，讓三百個囚犯活活燒死，這就是邪惡的平常。」但是在我們這個時
代最重要的文學家的現代小說課堂上，沒有機會讓我把話說完；一句「不可以」讓我開始
懷疑，懷疑「我們」、「這個時代」、「最重要的」、「文學家」、「現代」、「小說」
、「課堂」。後來她又談到大陸各省分經常拿糖水煮蛋出來請客這件事，說她不能理解那
甜死人的糖水怎麼解渴，我好奇，在這個「不能」的裡面，不願佔了多少比例。
後來我坐上誤點兩分鐘的自強號，立刻脫下眼鏡，模糊掉一個明亮的感官系統。一路
聽前面阿桑阿伯從高雄捷運路線討論到房價討論到阿伯要去阿桑家喝她兒子的喜酒然後阿
桑吃吃笑著說還沒找到啦；一路側眼觀察隔壁大叔枕在膝上的沉重公事包到底有沒有他眼
神裡流露出來的沉重那麼沉重；一路聽到左後方少年手機不斷響起可愛教主新曲帶我走到
遙遠的以後想開口問他到底可以走到哪裡去。車到新左營站的時候，寸草不生的鐵軌旁居
然有隻再尋常不過的白蝶翩翩飛舞，我怕她飛進鐵軌碎屍萬段，幸好她正飛近火車又開了
，那氣流捲動該能把她彈開吧？這是我不懂的事。
我非理智地希望這班自強號可以過站不停，直接帶我去海角天涯永不回頭，可遺憾的
是，理智知道高雄就是這班車的終點站，換了車可以去到枋寮，可仍舊到不了天涯海角，
所以我在適當的時機戴上眼鏡起身，走上鋼鐵怪獸般的火車月台；走到停車場，非理智地
希望摩托車遭竊，也許如此一來我的生活就有了混亂的理由，卻理智地按下防盜器聽見嗶
嗶聲響起，知道不用找它就在那裡。
現在開始懷疑，跟媽去一趟屏東菜市場可以得到的，與去那座神聖學術殿堂可以得到
的孰多孰少。世上除了所有事情都不必然以外，沒有一件事情是必然的，就像我曾經錯覺
自己走上一條不朽之路終將成為恆星懸於夜空閃耀永恆，但現在我清楚地覺知到，那焰火
正以極速滅熄。
我需要花超過一個禮拜的時間去思考，下個禮拜該不該再度走進教室，總覺得自己好
像已經走出去了？兩個小時的時間，我把《熱夜》的後半段讀完、瀏覽了《給下一輪太平
盛世》的＜準＞，整理出我準備寫的＜字由意識＞十四個詞條，修整了記下來的七個句子
，記下了一直沒空記下的幾部電影電視劇的想法摘要。
這件充滿意義的事瞬間變得比無意義還要有意義多得多，所有在家裡可以做的，全部
拿到課堂上一心多用。這是我一直以來的習慣。
那麼我到底該不該去呢？我們這個時代最重要的文學家聲音愈來愈遠，我心裡落下一
滴澄淨水滴，漾開的波紋無法編收肯定、不斷裂解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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