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紅豆
父親並不慣聽流行歌。或者說,我們這輩的流行歌。早些年前,父親車內
仍是舊款的卡帶式音響,每回預知將有一段長途車程,我便興致勃勃將近日購
得的CD轉錄成卡帶,再拿至父親的車上播。沿途,我們多半無語,只有歌者在
筆直寬敞的公路、狹窄的街道巷弄間,哼走過一段又一段愛情。有時,遇上極
喜愛的歌,我也嘗試探問父親,這首好聽罷?而父親可能敷衍的點頭,或微皺
著眉回我,聽不懂在唱些什麼。
同父親分開住的這幾年,少有機會乘坐他的車遠行。我想,從那時起,他
大抵也甚少有機會聽完整首流行歌了。記得某次家庭聚會,飯後,伯父領著親
戚們參觀閣樓新裝潢好的KTV包廂。大家爭先恐後的點唱,父親則安靜的靠坐
沙發後背。幾首歌過去,父親側頭朝我說,唱個〈紅豆〉給我聽罷?妳知道,
王菲唱的那首。
喔。好啊。
歌曲開頭熟習的琴鍵聲響起,握緊麥可風,我心中遲疑,父親是何時喜歡
上這歌的?是連續劇主題曲的緣故,還是曾聽我在房裡反覆播放?又或者,某
次長途車程,當我倦疲的睡去,父親終放任不曾言說的苦楚,留心傾聽過這首
情歌?
答案未獲,螢幕上頭出現白底,依序待填補的字:「還沒好好的感受/雪花
綻放的氣候/我們一起顫抖/會更明白/什麼是溫柔……」。
*
那是他倆頭一回搭機離開島國,來到陌生異地。前六日跟著旅行團到處走
訪,第七日,她始終記得,他倆手握幾張寫有地名的便條,奮然脫離隊伍。兩
人的心都忐忑,一路搭乘新幹線抵達福岡,再招攬計程車找投宿旅店。當晚,
她挽著他手漫步在冬日飄雪街道,冷冽寒風拂刮面頰,兩人內心浮生陣陣暖熱。
已是十多年前的事。
那時,兩人都於三芝租屋,他住在她的樓上。她在附近的小學教書,週間
都得早起。每回中午返家歇息,透過排水管,她聽到刷牙洗臉的聲響,於是知
道他剛起床。不同的作息成為發端,令她留意起他。
後來的週末,房客們開始互相邀約。幾個人擠在最大的房間玩拱豬,她同
每人大方談笑,他深受吸引,且偏愛她穿著合身T恤、顯露修長雙腿的白色短褲。
兩人逐漸熟絡,他遍尋藉口,終獲致一個機會與她單獨出遊。
說是白日剛好也在台北辦事,傍晚可順道載她回家。上了車他便問,不急
罷,一起去走走?她點頭欣然答應。他領著她來到碧潭,兩人在小船上悠晃,
握槳划過夕陽映照的水面。更晚一些,他帶她到西門町晚餐,還看了場戲。整
路他盡可能表現得沉穩、幽默。他還不牽她的手,遇上這樣可愛的女人,他要
自己慢些,再慢一些。
然而,遇上棘手問題,戀人間總要有果斷的一方。新的學期,他的建築工
程仍在進行,她則有了調往他校的機會。兩人的感情日漸加溫,她猶疑不定,
他難耐不安。終於,在她面前,他擅自為她填寫放棄調校的聲明書,說別走了
罷,妳留下,留下來……。
*
誠實來說,我始終無法揣度她的心意。
每回假日出遊前,母親至房內更衣,仍是孩童的我三兩下穿好衣服,便咚
咚跑近她旁。母親褪去居家服,打開衣櫃,在鏡前挑揀擺搭。我坐在床邊,不
特別做什麼,只是看她。偶爾,母親詢問我的意見,問,好看嗎?我自然樂答,
好看。過不久,父親也跟著進房,見著母親只穿了內裡的衣,他老邪笑趁機摟抱。
母親皺眉推搪,說別鬧了,走開。這話似乎更引起父親興致,繼續作勢親吻。
見母親一臉不悅,我趕忙挺身而出,真像是搭救母親一般,使力將父親推開。
好了,妳別這樣。母親朝我說。
年紀更大一點,我也曾翻看母親的日記。讀到某篇,母親寫:「婚姻這東
西,疲乏了便如失去彈性的橡皮筋,外表皮相完好如初,內在力道卻早已潰散,
有種無精打采的醜態。」我費神闡釋其中字句,想起每回出了門,母親總快步
走在前頭,回望,才見著遠遠落後的父親。
但,我也記得天熱時候,自房門外瞥見父親彎著身替母親刮痧。還有那些
冷天,父親整晚熬煮紅豆,說要給母親補補血。我總等不及想吃,父親會同我說,
還沒,還沒,紅豆要煮得再爛一些才好。
*
門開。
踏出電梯返回醫院樓層,只見一群醫謢人員全往她病房那頭跑,他心一沉,
隨即在後頭跟緊腳步。跑進病房,醫護人員正將她抬回病床,原來她方才狠狠
的摔跌一跤,後腦杓著地。醫護人員忙進忙出,盡速替她進行各項檢查。她仍
拗執,又像安慰他的說,沒事,我清醒得很。
三、四個鐘頭過去,她陷入重度昏迷,被推進了加護病房。顱內嚴重出血,
醫師明示她情況並不樂觀。待醫師離去,他坐在家屬休息區將整個臉埋進雙掌,
等候清晨探望時間到來。
那是星期二深夜。事發前,她病情已漸趨惡化頻頻嘔血。醫院當晚血液存
量不足,為了以防萬一,病房的護士吩咐他趕忙至血庫備血。他深知她的倔強,
於是臨行前還曾告誡,如欲上洗手間,必要按鈴喚護士前來。
剛得知她患病,他從未想過她可能離開。他謹記,他沒有資格悲觀,他要
全心陪伴她,給她力量。他的車內換上教導人們如何面對白血病的錄音帶。午後,
他推輪椅帶她到公園曬點陽光。當她梳落一頭長髮,他握她手說別怕,她還有
美麗的五官。頭一回出院,他也和她同心研究食物療法,每月嚴密監控,上上
下下的白血球指數。
天亮。他起身,感覺這個夜晚出奇的漫長。
而他倆的孩兒,彼時仍在被窩酣睡。
*
等一切都無以為繼,我們還要對誰怪責?
周遭每人都想念母親,每人都渴望講述,渴望淚流。他們說,父親在母親
面前溫吞,在外頭倒是戒不了色。辦公室秘書、我幼時褓母,甚或幼稚園阿姨,
父親無一不染。嚴厲的指控,搭配鉅細靡遺的細節,講來煞有其事。母親苦無
生命的對談者,於是,很合理的,她放任那些追求者前來示好。
但她不答好,也不答不好。
記得吳叔叔罷?他週末不總是到家裡作客?我記得那男人經常一臉誇張,
讚譽母親烹煮的麻油雞。週六早晨他同我和哥哥打籃球,返家前更不忘贈送書
籍給我倆看。有時,我也在夜晚接到電話,他醉酒,咕噥請我將話筒遞給母親。
唉,妳不曉得。
入殮那日,等人群散了,他一人留在那,抱著妳母親的棺木痛哭哪……。
*
仔細想來,他和她,也算是段轟轟烈烈的愛情。
她自幼生長的家庭思想扭曲,長年暴力相隨。即使她堅強,習得一身獨立,
仍不免渴望人疼惜。那時,遇見長她七歲的他,以為終有一個男人得以託付終身。
她帶著他返家,說要嫁。她的父親厲聲反對,盛怒之下拎了棍子出來,一口氣
砸爛他車。見情勢不對,他奮而挺身阻擋,不讓她父親傷害她。
說愛,便是愛了。
回台北後,他領著她去公證,然後展開兩人的婚姻生活。
有時,不知如何處置情緒,她會哭,會氣憤摔盤,再拾起滿地碎片將自己
劃傷。他試圖阻止,並且道歉再三,然後重修舊好。然而,她並不總是如此失控。
當孩子剛出生,面對他創業失敗,她咬著牙在樓頂搭起了房,日日於課後給人
補習賺錢還債……。
*
繼上回在伯父家唱〈紅豆〉給父親聽過後,這些年,我自個兒仍時常哼唱
這歌:「有時候/有時候/我會相信一切有盡頭/相聚離開/都有時候/沒有什麼會
永垂不朽……」靜默的父親也終於同我談及,他記憶裡的母親。他曾說,母親
走得早,或許不是壞事。畢竟,活著的人,才是最寂寞的。
我經常想,人生或許是趟漫長的旅程,不同的光景,在車內陪伴我們的主
題歌都不盡相同。如今,父親身旁是另一女人,將伴他度過餘生,共看所謂細
水長流。而我一遍一遍唱著,也只是必須相信,父親與母親,當時都是真切相愛
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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