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中魔者

看板prose作者 (且我會繼續談論它)時間14年前 (2010/01/29 00:17), 編輯推噓5(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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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認自己有病,不是件易事。病久了,痊癒遙遙無期,說服自己只是魔 魅纏身,要能與之相擁而臥,鎮日,鎮夜。瞠眼面對冷的滿月,枕著右手像 側身懸崖邊緣,好不容易睡著了,卻其實夜沒有變得更短,夜一直很長。安 眠藥停了一陣子又開始吃。我擺渡冥河這岸那岸,放眼望去,這日常我勉力 維持,卻盡是荒蕪空景。   斗室無詩無歌,都幾歲的人了還怕黑,把所有燈都點起,仍覺得暗。   每月回診一次,總是夜診,走廊深深探進候診大廳喉嚨,嗓門都給壓低 了。診間亮晃晃鋪開,巨大寬闊的平面中央醫生坐在那裡。他筆挺白罩衫裡 頭一件鐵灰色襯衫,我走向他,我坐下,低頭瞅著自個兒鞋尖,便看見他皮 鞋拋得油亮他褲腳中間拎著一段襪頭黑色。我知道他講話聲音厚實,低沉蓊 鬱。知道他開口前會咂拉嘴角,會問,最近好嗎?想了想,抬起臉來,這才 又看見醫生坐在那裡他微腆的肚子,一把厚短下巴他闊的臉形。他看我眼睛 他非常寬容看我眼睛。像是個典型的父親。   但他是個父親嗎?看他看幾個月了,其實我還不真的知道他。   診間敞亮,卻覺燈光忽有明滅。我突然昏眩,儘量裝作狀況改善的樣子, 擠出笑容,勉力說,最近有好一些。跟甚麼時候比呢?想不起來。   到底哪些感覺才是真的?   醫生說話我便隆隆重重聽。果然照例問了,最近好嗎?   直覺他剛不是問過了?或其實沒有。   我不想工作。想交配,或者,愛。但不能說出來。學院生活多是抽象字 句高低崎嶇,沒有事件沒有日常,越來越像莽原上的白蟻窩。細節則是惡魔 的居所。坐在位置上看書寫字,吐出唾液揉合泥土這兒塗塗那兒抹抹,尋求 最佳的通風,氣溫上升就離座洗臉,氣溫下降就把椅背上披著的外套毛衣拎 了穿上。有時課後,我走進洗手間,關了門眼淚啪地掉下來。研究室裡自己 晚餐,像在校準孤獨,抓住生活點滴紋理,提煉它們,希望可以從中找到些 甚麼,但不可能。一鍋熬麋了的粥裡向來撈不出甚麼道理。   我儘量不看醫生的眼睛我說,有時吃史蒂諾斯有時不吃,樂復得維持一 天三錠,時好時壞,還過得去。以為我人生平整光潔,襯衫卻在下襬留有熨 不平的褶縐,對陌生人寬容也學著對自己好,還沒找到與自己平和共處的技 巧。一個禮拜上兩次健身房,在跑步機上哪兒都沒有去,就跑。跑到筋疲力 竭。回家把自己摔進軟床鬆彈,聽心跳繼續加速,終於停下來我有幻聽。聽 覺總是最後消失。會有人來絮絮叨叨,說週末捷運停駛,說些明天的事。昨 天的事,冷氣瓦斯開關妥當,叮嚀一切細節,若明天早餐要吃福州乾麵這時 候是該睡了,又有人過來說,噯,明天禮拜一,公休。   我想,是嗎,但今天不是禮拜二,或說,禮拜三,都好,都好……同不 寐的夢魔對看。對弈。聽屋外整晚的雨。   試著減少幫忙睡覺的藥如何?   可以不嗎?   那我們照舊。能不吃就別吃,心理依賴。這麼大個人了,要照顧自己, 對自己好。   每次他說我們我便心旌動搖。他坐著,樣子同山一般寬。醫生聆聽時有 雙好看眼睛,深深的,像是通往更多壞的可能。新剃短的髮鬢,對著我微笑, 招啊招,一瞬間便想我也該去理整頭髮,說不上來的,該。他總是坐在那裡 白袍上繡著姓字,他黑色領帶隱約斜織斑痕幾道,問診時對坐著靠得很近, 開了藥,即將離開診間發覺下次約診已是五月,轉眼四月很快過完,接著又 是夏天,若當真痊癒了我將再看不到他,心臟突揪了幾下特別重。我哀哀慮 慮想他襯衫西褲,打好的領帶怕是從不解開,只略略調整鬆緊,套上了,束 妥。那是他女人為他結縛的領帶嗎?一瞬間有點想伸出手去,把他領帶給解 開。但不可能。   憂鬱焦慮量表樣樣指數高了再高,高了,再高。我沿著斷崖邊角走著, 走著,瘋得清楚明白。一個漩渦我身不由己。到底哪些感覺才是真的?   又是白晝,研究室窗口整排楓香分列,參差著綠的次序。幾棵老樹撐著 黃葉飄搖,像要否定春天已經來臨。但春天已確實到達,魍魎之風倏倏颯颯, 又再剪下枯黃三兩片。人們總以為憂鬱是偶發的魔性,想風吹過就吹過了, 一切會復歸平靜。我卻何嘗不希望?甚麼時候開始,我每每覺得自己在學校 後門的便利商店看到他。追著背影過去,才確定是幻影出沒。須臾一刻,以 為好了但我又哭了。   不預期真會在醫院外看見他。那天友人生日,賴不過百般執拗只好答應 出門。酒吧裡盡是歡快的空氣,在杯緣危危行走,沙發上斜臥。抬起臉竟剛 好對上他尋找著甚麼的眼神,猶豫該打招呼不該,但他已看見我兩人交換沉 默一瞬他說,嗨。   最近好嗎?   其實我過得不好。每天光應付自己的憂鬱浪漫就耗盡力氣束手無策。沒 想著誰,工作起來沒甚麼勁。工作又需要定性。天氣燥熱聽來像是藉口。按 了字數統計。起身想去洗臉,但十分鐘前不才洗過?水喝得兇,卻都蒸散不 知哪去。起身浪費時間,還不如強押自己端坐,撐著。文件檔案在螢幕上開 著,借來未閱的書籍堆在桌案右側,讀完了,便放到左側去。反覆切換視窗, 查檢電子信箱有無新郵件,其實總沒有。還是查。直瞪螢幕,想在這兒再加 個句子,又覺不妥,掙扎很久,決定這樣寫了。思考時總咬指甲,從右手中 指開始。咬得太邊角會撕啃出血來,覺得不妥又刪,又寫。掙扎,推翻自己。 但不能承認。躲閃他問話說,還好。   還好。   起心動念我學不會壓抑自己加速的脈搏。屢戰屢敗,壞在太快輸誠。他 真問了,又並不能真的誠實。   倉皇想要找些話頭。已指著酒吧另一頭撞球桌他說,打球?   我說不太會打。他說沒關係我們一隊,我罩你。一掌拍在肩膀上我棄械 投降。我們,他這麼說。他總是會進的。我說你太準。他將杯中的香檳飲盡, 從我手中接過球杆,隨手將香檳杯放在桌緣。伏身瞄準,銳利專注。皮鞋休 閒褲與針織罩衫,臀部在背後畫成個漂亮的弧形。他像是鷹,要捕獲我。   對手進了,但下一球沒連上。很快又是我方的回合。   眼看袋口老大一個嗆司,我醺醺然同他說,這球打不進我跟你姓。但明 明幾分鐘前出了醜連母球都差點兒沒摸著邊的一球,友人在旁喳呼喊說,姓 甚麼姓甚麼,滿室快樂空氣罩得我頭臉都紅。他回著說,姓張。我應和點頭, 我沒進就姓張,眼裡迷迷,校正角度,下了個重手定杆。定得準,球進,空 心。同他擊掌,他說好,不用姓張了。滿室都是快樂的空氣。我快樂時笑, 覺查快樂結束,收攏笑容遁身煙霧繚繞醜怪現實。如是快樂終要消散並不真 實。   話語幾次中斷,深夜的眾多音響聽來卻又特別鮮艷濃烈。此時一陣香水 氣味,過濃了些的花香調性,直直愣愣扎來,幾個中年女人兩兩成伍,燙起 上個世紀的髮式,化著上個世紀的妝款,連表情整一個都是過份復古了。他 霎霎眼睛,知道他有話要說。找生意的,這些女人。我說我知道。想他也知 道自己迷人之處,沉沉的側臉,離開了診間還是有雙非常明亮的目光。他語 句上揚說你今天看來不錯,看我不置可否,湊過臉來又說,憂鬱症就是大好 大壞,但你都這麼大個人了,不能光看那些倉促與壞的。要照顧自己,對自 己好。   突然有點想問,那你呢?你有最壞的一面嗎?   或他停頓的瞬間,背後也有些秘密。但我不忍追問。其實也不應該。   說是明早有晨會,這突發的夜晚便草草結束了。臨上計程車,他張開雙 臂說今天很高興見到你,但我有些遲疑,還想接著問些甚麼,突地覺得,其 實也沒甚麼好問了。最後還是只伸出右手去同他握了一握。掌心當中,一股 暖暖熱熱力氣傳過來,整個夜晚是場盛大的海市蜃樓。   每天都像新的一天,卻分不出和昨天有甚麼不同。   承認自己有病,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更害怕承認愛。趁還有力氣躲閃, 決定換了醫生。換到天氣晴好的午后,走進候診大廳選了個位置坐下。人來 人往,不像夜診總空無寂寥。和新的醫生對談,尋求理解的可能,但不可能。 悵然,然後離開。養成在看診隔日理整頭髮的慣習。如此四個禮拜又四個禮 拜過去,髮鬢徒長,但覺神志清明。喝了幾次酒窮喳呼的三兩週末,不再想 著偶遇的神性。突然明白,所有感覺都是真的,穩靜聲線有時更是鍛煉。罹 病這些日子生活越顯簡單,閱讀書寫,吃食排泄。睡,或不能睡。選條類似 道路到達學校。服藥,衡鑑,諮商。   若午後有雷陣雨,突然慶幸自己僅是個中魔者,驚詫一天裡氣候兩三變 幻,而無須破格。舊的時間截止,新的月曆總是要翻過去。把雨留在背後, 留在窗外。對陌生人寬容也對自己寬容。整晚洗上五六次臉。看了一本書, 兩篇文章,小說堆在右手邊,學術專書堆在前方。看完了就丟到左手邊,書 紙邊緣蝕黃黴跡。思忖著,今晚該早些離開研究室。   也總是六月近半,晴空開放,木棉花絮飄滿整個城市。期待夏天趕緊來 臨,如此瀰天蓋地的幻覺會中止,畢竟,這故事繼續寫下去,反顯得太矯情 了些。   得先允許自己痊癒才行。 -- 這不是一個網誌連結。 http://yclou.blogspot.com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8.168.73.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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