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物的宇宙
王筱筱與我同坐於長凳上。
我時常感激這樣的時刻，無語而飽滿。若非熟識而擁有默契的友人，這樣的
時刻總是讓我坐立難安。我總在安靜的細罅裡尋找話題，於此階前早覓於下
次落步的位置。尤其是淺識的友人，你不得不開啟對話的方盒。
如果不說話，我寧願走開。
知止有禮。
知進有禮。
也總在與筱筱獨處的時刻我描繪著吳宥賢存在的虛線。我俏皮的問，如果吳
宥賢還活著，妳想他會幹嘛？王筱筱在熱夏裡佇足，然後緩緩開口：「我不
知道。感覺這些事情都已經好久了，我都不記得了。」
「我猜他會拿條樹枝在草地上像俠客揮劍，邊揮邊走路。」
其實在我腦海裡想到的是某日微雨，那時的時光尚年輕，他調皮的在草地上
抓拾蝸牛嚇人。他說，這隻蝸牛叫珍妮佛，那隻叫瑪麗，帶著他們在放學的
校園裡四處遊蕩。雨季裡灰色的身影淡然如水，淡然如水卻又如此不淨。
吳宥賢若在，他必將持樹枝，在夏季裡尋找著蝸牛珍妮佛與瑪莉。欸，怎麼
可能呢？烈日下何有蝸牛。我對已死去的吳宥賢的生之虛線延伸其實憑藉著
過去的所有經驗，彷彿某種寫制好的程式般，它將依軌運行，在他所不存的
世界上投射出虛幻的影像。那個影像如果細究也僅是我內心的秩序。
＊
那日我在機場內將小說讀完。邊讀邊拭淚，惹得行經的路人紛紛探頭疑問我
哭泣的原因。我忽然想起這兩個朋友便不可遏止的哭將起來。
跟這些人在一起是很舒服的。席勒感覺到這些人完全接受他，完全了
解他。他在這裡不需要證明任何事情。
跟那些認識了一輩子的人在一起，你並不只是現在的自己。今天坐在
索爾‧布思旁邊的他，不只是一個年老、有點怨天尤人，心臟有毛病，
腳上有關節炎，還有許多慢性病的人，而是一九三九年那晚和布思走
了一段長路的那個男孩。
我認識的這些人，有些仍在身側，幾通電話或於網路上以指尖說說話，我便
可獲得他們的消息。可以約他們出來見面，觸摸他們，擁抱他們。他們是具
體的身軀擁有熱度與肉身的邊界。有些朋友則已然不存，肉身正在腐化，而
他們生前常用的物件沒有了主人以後，那些意義的重量正逐步的削減當中，
惟靠生者以記憶將它們勉強的繼承下來。
我認識他們。那些「他們」的軀體並不侷限於肉身的邊界，不是身高，不是
體重，亦非體積。那邊界取藉於「我認識他們究竟有多深刻」的靈魂大小。
也許就像是哈利波特中的佛地魔製出分靈體般，他散置自己在各處存活著。
吳宥賢也是如此吧。然而他魔力微小。他是凡人。有天我忘記。有天她忘記。
有天會有更多的人忘記。到時吳宥賢的重量便著實的輕了下來。他的個人生
命微史在眾人的心目當中將被塗改得不辯面貌，遺失，如雨水陷漏於地。
那時物的宇宙便終於，而完整的失去秩序了。
珍妮佛與瑪莉也就成為無名的蝸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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