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苦悶的中文系?
日本文學家廚川白村說:「文學是苦悶的象徵。」於是,我們這些以
文學為主修的中文系學子,似乎從一開始就註定了與「苦悶」為伍的
日子。
從最初選擇了中文系,就開啟了源源不絕來自旁人的質疑:為什麼你
要讀中文系?你有想過讀了中文系以後能做什麼嗎?你是想當國文老
師所以才填中文系的嗎?我很納悶,讀醫科的,難道他就真的那麼想
當醫生嗎?這點我持保留態度。可是從來不會有人質疑一位學生為什
麼要讀醫科的動機。那麼,為什麼我們讀中文系的就必須面對讓人窮
於應付的質疑聲浪?為什麼我們讀中文系的就必須先預設自己未來的
職業和畢業後當不當國文老師作為選擇中文系的依據?難道不能說我
就是想讀中文系,因為不同文字任意排列組合就能形成各種迷人的風
貌,這對我而言,比單純的由線條、色彩勾勒出的圖像更具有魅力。
有人說:「文學已死。」文學已經沒落,讀文學幫不了國家發展經濟
,更幫不了國家開創高科技,讀文學的人勢必將在高度競爭的市場機
制下被淘汰。姑且不論是否屬實,不容否認的,這是社會大眾普遍對
中文系的盲目認知。即使很想告訴旁人,中文系並不是真的那樣一無
是處,中文系畢業的優秀人才散佈在社會各個層面,卻從來無力辯解
。對於自以為走在時代尖端,頭腦卻食古不化的人,為文學捍衛、替
中文系爭取認同毋寧是白費唇舌的。只是內心仍不免感到苦悶,何以
讀中文系要背負這麼多的委屈?
這是來自外界給我們的苦悶。然而,更多的苦悶來源,卻是在我們課
堂上所讀、所學的文學作品。
詩選進入晚唐階段,詩裡瀰漫帝國末期的衰頹氣息,即使詩人用了濃
艷的色調、金碧輝煌的意象,仍然掩不住末世的蒼涼氛圍。尤其詩人
愛用六朝比擬唐末,「景物依舊,人事已非」的往日追憶,更增添無
比淒婉的詩境。詞選上到南宋後期作品時,亦呈現同樣氛圍。詞面上
極盡所能的雕琢,把一首詞鏤刻得像「七寶樓台」,卻只是突顯亡國
前夕的虛無風潮和詩人內心的不安、徬徨。無怪乎廚川白村要說「文
學是苦悶的象徵」。
等到大四修了曲選,才更加見識到這種「苦悶」的最高境界。元代異
族入主中原,漢人有志難伸,於是將種種憤懣不平的情緒全都潑灑在
曲中,苦悶的胸懷毫無避諱的在文字中流瀉,比起詩、詞的情感鋪陳
似乎更為直接而強烈。這和我過去所認知的曲,應該有粗獷的風骨、
豪邁的器度有很大不同,原來那樣爽朗的胸襟,背後隱藏的竟是這樣
憤世,乃至於嘆世、避世的情感宣洩。因為心已涼,無意過問世事,
所以顯得與世無爭、毫無羈絆?我想不是的。他們只是故作瀟灑,實
際上內心是相當孤寂難過的。雖說讀書不為功名利祿,但是哪一個讀
書人不希望自己所學能夠受用於世呢?柳宗元遠貶永州而作《永州八
記》,自抒放遊山水的快意閒適;歐陽修遠貶滁州而作〈醉翁亭記〉
,表露與民同樂的自在逍遙,在我看來都不是真正的快樂。那種不得
不的強顏歡笑,說穿了不過更加突顯內心的失意和沮喪,和元代文人
的心境很類似。雖然表面上佯裝儘管不受重用,自己也能隨遇而安,
其實心裡最底層還是盼望有朝一日能重回廟堂施展抱負的。
唯一不同的,或許是張可久了。他也憤世、嘆世,但卻多了一分關懷
勞苦百姓的仁人胸懷,並不是為了自身處境遭遇而忿恨。正因為著眼
點都在廣大百姓,所以他的文字讀不到放開一切的灑脫。他的小令作
品〈賣花聲.懷古〉便云:「傷心秦漢,生民塗炭。」時局紛紛擾擾
,人們都只注意到那些英雄人物的起起落落,又有誰關注過那些受政
治興衰而受苦的黎民百姓?張可久就注意到了。但是,縱然他對百姓
有再多關愛,卻無力擔負解救苦難百姓的重責大任,到頭來也只能換
得「讀書人一聲長嘆」,眼睜睜目睹時局敗壞、百姓受累,卻無法力
挽狂瀾。這句「讀書人一聲長嘆」,張力太強,讀完彷彿真有那麼一
聲聲綿延不盡的嘆息在耳畔徘徊。張可久的長嘆,該有多無奈?想必
悠長的嘆息聲中,揉雜了種種說不盡的哀憐悲憫吧!
從這點來看,張可久和杜甫很像。杜甫遭逢安史劇變,目睹時艱,一
切所見所聞都化為文字出現在他的詩句。從他的詩可以感受,杜甫最
不忍心的就是人民在戰亂之際流離失所、骨肉離散,他的《三別》便
是最好的例證。記得大三修杜甫詩,每一次上課氣氛都好凝重,胸口
總是悶悶的很不舒暢。杜甫的詩太沉痛、太悲涼,那種直直刺入心裡
的瘡傷是有很強烈的渲染力的。
讀中文系很苦悶,因為中國文學裡悲傷的文字遠遠多過於歡樂的文字
。可是,我仍然執迷於這樣的文字魅力,好像透過文字,我們可以與
這些歷代優秀的文學家展開一場深度心靈會談。中文系從來沒有教導
我要如何賺錢、如何在社會生存,可是它給了我一塊豐腴的田地,讓
我有取之不竭的纍纍果實,隨手一摘,都可以享受豐收的喜悅。我不
是一個用功的學生,中文系留給我的這塊田地還有許多尚未被我開墾
的荒地,這都是日後等待我慢慢挖掘的資源。
讀中文系真的很苦悶嗎?似乎又不是那麼樣的絕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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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可是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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