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杜林諾遇見尼采/陳玉慧
在杜林諾遇見尼采
【陳玉慧】
有一年夏天,我和M 在瑞士過著一種沒有國界的生活。早餐可能在日內瓦湖
邊,中餐在義大利的某城,晚餐又回到法國境內,因為那些城市距離都不遠,而
我們什麼事也不想做,只開車在路上奔波。就在那段時日,我去了杜林諾,我在
那裡遇見人生進入尾聲的尼采。
一八八九年一月三日早上,尼采走出Carlo Alberto 廣場,他二年前在這廣
場上向芬諾家租了一間公寓,那是二樓一間有陽台的房子,從陽台上可以眺望廣
場街景,他在那裡寫下人生最後幾本著作,但身體狀況已愈來愈不濟。那一天早
上,他應該是去郵局寄信,他那時已經進入怪異的精神狀況,寫了許多瘋狂信件
,給曾經愛上他的華格納妻子柯西瑪,也寫給他的朋友博卡特,還有一些別人。
他每天都上郵局。
他在廣場上看到讓他心悸的一幕:一位馬伕正在鞭打一匹馬。這個畫面使他
陷入無比的傷心和焦慮,他立刻上前,激動得抱著馬頭痛哭失聲,然後,他就瘋
了,他繼續寫信給友人,那些信的內容如此奇特,譬如:我的大師,為我唱一首
新歌吧,這世界煥然一新,所有的天空都如此愉悅酘酘
我站在尼采住過的廣場,我想我看到那匹馬。那位馬伕急著要離開,他趕著
馬車走了,尼采稍稍恢復平靜的心情,他開始在城內到處走動,杜林諾原來這麼
狹小,他喃喃自語,別人發現他在繞圈子,他們問他住哪裡,街名倒是對的,只
是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他們讓他躺下來,他看起來正常,也很安靜,幾天後,一
位醫生朋友把他接回德國。
尼采終其一生都在流浪飄泊,他去過太多地方,也離開太多地方。有一陣子
,他愛上瑞士山區西絲馬麗亞 (Sils-Maria) ,他的偏頭痛在那裡不藥而癒,但
是他也無法在高山上久住。
最後他來到杜林諾,許多作家都住過這裡,像卡爾維諾,這個城市什麼都沒
有,除了一塊號稱真跡的耶穌裹屍布,和飛雅特汽車總廠。我們打開車窗問路,
那些當地人老說subito,馬上就到了,我們卻找了好久才找到教堂。裹屍布被認
為是基督教歷史上最重要的遺物,一五七八年輾轉流傳到杜林諾後,只公開展覽
過四次,現在展出的只是複製品。
或許真品也不是真品。總之,尼采並未看過,他宣稱上帝已死,自然不會去
教堂。他常常散步,最喜歡的地方是Vittonio Veneto 廣場前的那座橋,他甚至
在信裡讚嘆:這橋太美了,超越善惡與時間。我也站在那橋上,想像那一天他站
在那裡,緊張地發現自己一隻手不停顫抖,而且流水使他頭痛,他注視著河水,
發現流水愈來愈急,而他的眼睛開始腫脹。
那是一八八九年一月三日,他一直留著那厚厚的八字鬍,偶爾彈點鋼琴,大
部分時間在他的玩具打字機上敲打,寫信是用鋼筆,字跡非常好看,他到底為誰
寫作?就像他說的,為所有的人,也為無人。
他被送回德國,從此生活無法自理,他的姊姊照顧他九年之長,很少人那樣
愛他,太少人,而他熱戀過二位女人,一個叫莎樂美,一個是瑞士的鋼琴女學生
,她們都不愛他,因為他實在太虛無了。
而我明白他的虛無,我看到他那野蠻飄泊及痛苦的靈魂!在杜林諾,在這個
平凡無奇的城裡。
【2005/09/06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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