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物/劉淑慧

看板prose作者 (武英殿大學士爾雅)時間19年前 (2005/09/05 00:25), 編輯推噓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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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物 【劉淑慧】 那個瞬間,他認為自己,像雪一樣的乾淨,像嬰兒一樣的純潔。 這個舊社區的大公園占地廣闊,除了一般的樟樹相思樹,還有幾棵油桐樹, 四五月時總會雪意一片,輕薄的花瓣輕巧巧的佔滿樹梢,初夏的涼風一吹,隱隱 約約會有帶著水氣的香味,一蓬蓬的吹散。他就坐著發呆,拿些碎麵包屑餵那些 咕咕響的鴿子,他們理所當然的不務正業,不必有上進的必要,奮發的必要,他 們天生只需單純的覓食,歡暢咕咕。 天氣恰好時他就睡在公園裡,長條木椅透氣涼爽,市場廢棄不要的紙箱拆開 墊背,就是極好的床褥。蚊子有些惱人,但是慣了也就好了。 其實在這裡運動休閒的都是鄰居,打小看他長大的,三姑六婆。「你看看, 就這樣遊手好閒三四年,丟盡了阿金嬸的臉,說要趕出來,他就跑來睡公園。嘖 嘖,看阿金嬸夫妻也是正經人,怎麼生出這種了尾囝仔。」「歹竹還會出好筍, 生得這麼大一欉,卻比牛屎還不如,阿金嬸不知道是不是做了什麼壞心失德的事 ,遭這樣的報應。」幾個在家裡帶孩子的婆媽,除了不太會說中文的外籍新娘和 菲傭,大概人人都曾議論一下他,閒來沒事,不相干人的八卦是最經濟的社交。 長椅上垃圾筒裡都有棄置的報紙,他總是很認真的,逐字讀,特別偏好社會 新聞,那些被擠在邊邊欄欄上,往往只有十來字小標配上一個比豆腐乾還小的報 導,就打發了某人或是某些人的一生。被凌虐而死的妓女、嗑藥暴斃的混混連名 字也沒有,自殺的若是無名者,就草草用情感壓力或是久病厭世處理之,被打的 和打人的,殺人及被殺的,他看得很頂真,因為在漠漠的世上他懷疑還有誰會像 他一樣同理的去懷想一個卑微,靜靜死去的草芥賤命。 一個人被證明存在,不因為他自身,而是被一個「相關者」系統牽扯起來的 網絡所證明,這網絡就像戲偶上的線,讓戲偶能夠生動演出,一旦斷了這個線, 戲偶亦不過是癱硬在地不知所謂的一個物件罷了。他是我的堂弟,我一直以為我 們會有差不多的人生。 親族裡都叫他阿弟,阿弟的母親和我的父親是親兄妹,爺奶生了六子一女, 我父親排行老五,和姑姑年紀近,一直都是兄弟姐妹裡最有話講的。么女難免偏 疼,姑姑十八歲就出嫁,在那個年代未婚先有孕,簡直鬧到不可開交,奶奶趕著 把人送上台北,就怕在村子裡做不了人,台北的大伯收留周旋,姑姑鬧著尋死覓 活,下種的男人是她在電子工廠裡暑期工讀認識的另一個包裝作業員,二十六歲 ,能說會哄,十八歲的女孩子就陷進愛情的迷網裡,愛得一塌胡塗,才不過三兩 回就讓人收拾了,暗懷珠胎哀告父母。父親十分心疼妹妹的處境,幫著求奶奶讓 他們結婚。 這樣的事情自然是想掩過去。姑姑沒有姿色,平平淡淡的臉上若非青春年少 是毫無可觀。也不知哪裡學來的媚態,十來歲上就懂得和村裡的年輕男孩子嘻笑 打鬧,做出極放浪的樣子。這都是聽母親說的,對於這個不夠端莊得體的小姑, 她心裡有嫌,背地裡有話。在我看來姑姑只是愚蠢,對於這個潦亂的世界沒有太 多想頭,甚至對丈夫當初的拒婚也沒有抱怨,她窄小曖昧的腦子裡收容不下那麼 多心眼,姑丈不打算要這個懷著他孩子的少女,理由是這樣隨便就讓人上手的女 人哪裡是宜室宜家的賢妻,他打一起始就只是羅曼蒂克的玩弄。奶奶帶著人上門 去打罵,母雞要讓人逼急了,連鷹都可殺。幼女這樣的遭際讓她一生謹守的分寸 都搗亂了,她紅了眼拿著菜刀要去殺那個姦污幼女的畜生。烈性的奶奶把這個男 人嚇住了,嚇成了我的姑丈,也開始了他們彼此怨懟的人生。 阿弟就是那個不知所謂的愛的結晶,他的生命是這樣來的,一場胡里胡塗的 歡愛的下場,一個被咆哮撥弄,終竟迎來世間的生命。我比阿弟早生三天,母親 懷胎時小心翼翼,因為之前已生育了兩個姐姐,求子心切的父母,簡直是以虔誠 的心在等待著我的來臨。阿弟和我幾乎是同時報到。母親正在坐月子的頭兩天, 爸爸說阿金生了,阿金是姑姑的小名,她叫陳帶金,那個貧窮的年代裡人人想著 的都是有錢過好日子,一個帶著金子來的女兒多令人寶愛。 命運有時被一個突來的意外撞擊改變,一個襲警奪槍的暴行,家族裡一個被 珍視的人就莫名的在某個午後被抹掉,消失,年底的婚宴忽然遺失了新郎,快樂 的父母被奪走一直孝順著照顧著他們的獨子;美好的英倫火車之行,一個鬆脫的 轉轍器在波特斯巴車站把少數人的命運整個擲出軌道,喪命的人也都是被某些人 所愛著的,無可取代的個體,忽然缺席的空白難以詮釋。沒有就是沒有了,連道 理也不必,命運被一個震怒的暴喝扭曲,在短短的瞬間改變路徑。也有時是一點 一點的不對勁起來,說不上來是某件事,某個人,或是某個原因,只知道軌道一 點點的偏離,在駛向斷崖的絕路之前,那種隱微的偏離是不被發覺的。那種偏離 往往只是日常的。 阿弟被解雇的那天並沒有意識到他的列車開始進行小規模的,微細的偏離。 他一直都懶散,姑姑在他之後又生了一女一兒。姑丈對阿弟一直有一種莫名 的嫌隙,可能因為阿弟連結了這段婚姻起始的那種不愉快的記憶。阿弟國中畢業 就沒有再升學,跟一個油漆師傅做學徒。那年我考上師大附中,父親在台北擺了 一桌宴請親戚,都說我出息,媽笑得嘴都闔不起來,兩個姐姐考上台大好像都沒 有令他們那麼稱心。阿弟磨了幾年學徒,漆工很細,調色用心,調出泛著珍珠光 的淡粉白牆,珠光像埋伏在牆的肌理中,讓整個屋子充滿暖意。客人都說好。但 阿弟卻懶散,常常怠工,離開師傅自己接活兒,沒責沒任,常常做到一半就拿著 預付的工酬去喝酒,工活兒就擱著,客人追到姑姑那邊開罵,姑姑也無處覓人, 往往過個三兩個月,回來了,多半就是錢花乾了。 我不關心他們,我爸媽只要求我爭氣唸好大學,他們攢著的錢都是為了將來 給我出國留學,現在洋學位固然不那麼管用,但我媽得意洋洋的指著我爸說,「 你們林家這幾口灶,就我們這口燒得出洋博士來。」看來我的留學還是報孝的成 分多些。爭氣有臉在台灣這種聲息相聞的小島上還是非常要緊的。我專心考試的 同時,阿弟被姑姑半打半罵逼著上工,倒不是指著他的幾個錢過日子,實在是看 不慣游手好閒。後來託人在區公所安插了一個清潔隊的工作,至少領份安穩的薪 水。大家都覺得這是極好的選擇。 月光整個浸透他的身體,夜露深重,他發現有一隻流浪狗就睡在他的長椅子 底下,興許這隻狗覺得這是同類。他坐起來從口袋裡摸出半截扁扁的菸,放在椅 邊上的半瓶啤酒早沒氣了,他溫吞吞的當開水喝。就在公園裡睡幾天,擋擋催債 的人。現在銀行都把欠款直接賣給討債公司,讓討債公司來索命。他一直沒有鬧 懂這個邏輯,銀行迫不及待的要借你錢,甚至不管你還不還得了。只想著你還不 了時加收大筆大筆的利息,把本金滾雪球似的滾成難以想像的雪崩,但雪崩人滅 ,再高的利息也收不到錢了。一毛也沒有。絕路並沒有那麼難走。房間裡燒盆炭 ,或找個高樓把心一橫跳下,幾秒鐘就了斷了。他沒有想那麼多,只想要有錢。 剛開始他並沒有打算要借錢。清潔隊的工作雖然待遇很微薄,但橫豎他吃喝 家裡,額外開銷不過就是喝酒,他沒有朋友,不跟同事往來。彷彿親族之間很熱 鬧,但他根本不是能夠拿上檯盤讓父母拿斤秤兩炫耀的貨色,普通的出身,普通 的成長,普通的工作,但所有的普通加起來不必然是另一個普通。普通的人生往 往因為分母太多,以至於任何一個普通都充滿了變數,資優生往著成功的特定類 型而去,而普通人呢?在光譜上,屬於普通的範圍竟然那麼大。而他的落點,是 在最接近黑暗的邊緣。 被區公所解雇那天,他甚至心情並不特別低落,倒彷彿是終於等到這麼一天 。負責的課長痛心的跟他說,「阿弟仔,我跟你爸媽也熟了二十幾年,你也算是 我看著長大的,怎麼就不肯安分一點好好做人呢?」他凝視著課長的眼睛,他五 十幾歲了,雖說在公所裡做了一輩子的公務員,但他是普通的成功者,平順而沒 有意外的走著他的人生。像馬戲團嫻熟的跳火圈獅子,縱然不知何故跳火圈,但 就只要按著指揮,日復一日的跳著火圈吧,有什麼要緊呢? 他什麼都沒有說,拿起最後一個月的薪水袋,那也是最後一次,他拿的是自 己掙來的錢。 後來阿弟就再也沒有出去工作,他底下的一個妹妹嫁人了,母親拿出私房錢 買了一部車讓他弟弟開計程車維生,雖然辛苦,但也過得去,有個小香墜似的女 朋友,三天兩頭往家裡住,眼看著熬不了兩年就會結婚了。只有阿弟成天睡在裡 床,房間裡一逕放著音量低微的台語老歌,〈望你早歸〉百聽不厭,那個古老的 年代人生讓人安心,就這樣,守著一個遠去不知死活的人,卻能情致纏綿的之死 靡他。普通的人世裡沒有這些。日子愈過愈沒有過頭。聽母親唸叨,阿弟割過一 次腕。當著姑姑的面,吃過晚飯水果,他跪在客廳裡對著母親說,「真的活得很 累,媽妳就饒了我吧。」拿著水果刀就往腕上劃,姑姑尖叫著搶下來,傷口子深 三公分,血流了一地。初時是找不到其他工作,找找心灰了,也就不想工作,整 個往灰敗的路上走去。 起初就是借一點花用,走在西門町熱心的小姐跟他推銷現金卡,「不用任何 資料審查,只要身分證就可以借錢喲,免手續費,動用才收利息,要不要辦一張 來用?」他拿著那份資料,想著前一天跟母親要錢的景況,「你當我提款機啊? 要吃不討賺,每天在家裡鬼混,出去幾天不見人,回來就只是要錢,我是前輩子 欠了你多少?你投胎來討債。」氣忿之餘還抽他幾個耳光,做母親的心痛孩子沒 有出息,打起來不惜力,只想把他打醒。他倒不怎麼吃痛,就漠漠的站著受了。 反正沒有人看得起他,連家裡的弟弟妹妹都嫌棄。初兩年大家還熱心著幫找工作 ,到後來眼看不中用了。大家都採取視若無睹的態度。 把一個人視為一個空洞,是比不存在還要更冷漠的存在,因為明明是存在, 而要用漠視把這個存在消泯,塗去,然後那個存在卻始終觸目。 他填了資料交出身分證,輕易用一張卡就可以拿到鈔票的心情無比暢快,不 必面對任何人的臉色,不必經過任何人的同意。就這樣輕巧的,拿一組密碼取出 彷彿本就是份內的錢。 並不覺得用了那麼多,模模糊糊的,直到催債上門來逼著要錢,他才知道利 息滾到了三十幾萬。木膚膚的沒有太具體感,只是有點受委屈的不平,明明沒有 用掉那麼多錢。他微弱的跟母親抗議一下,並沒有借那麼多,真的,就是常常動 點小錢去吃吃喝喝,有時住住有冷氣可以洗熱水澡的汽車旅館,不過就是拿錢買 一點小小的溫飽和自由。 催債的先只是電話和上門來吵鬧,漸漸的,看家裡並沒有拿錢出來還的意思 ,就有些惡意的在門口潑糞和噴漆。他看著母親哭,還不忘詛咒他,「你到底要 討債到什麼時候?我沒有錢,真的沒有,如果知道今天你會是廢物,我當初根本 不該拚死生出你,你現在為什麼不快點死掉好了,快點死掉,最好能夠找個好死 法,給車撞死我還能撈點賠償。」母親的臉像惡鬼一樣,在他看來,母親對他的 憎惡甚至是超過拿不到錢的討債公司/銀行。像一個發著惡臭的膿包,即使是從 自己體內長出來的,也沒辦法消除那種嫌惡感吧。 「到底後來有沒有還錢?其實三十多萬不算太多。」我問母親。母親正在燉 煮一鍋我愛吃的紅燒肉,一邊幫我打點剛海運回來的行李,出國五年,終於唸完 博士學位,接到IBM 的聘書就趕快打包回來。「誰還?你姑打定主意就是不理會 ,這幾年阿弟也太不像話了,三天兩頭就吵鬧,起頭三千兩千還能對付過去,後 來喝了酒就鬧,鬧完就睡公園像個遊民給你姑丟臉。逼著去工作也不肯,想不通 怎麼就有人情願沒出息。捅出這麼個洞,誰肯收拾?」母親放下手裡正在摺的衣 服。「阿弟也真可憐,那天下午討債公司來鬧過之後,你姑又打了他幾下,叫他 去死,其實哪個母親真狠得下心要自己兒子的命,誰知道晚上就在衣櫃裡吊死。 你姑嚇得大哭大叫,連解他下來都沒有。」 我想像著悲苦吊死在衣櫃裡的阿弟,姑姑啼哭一陣之後就好了,固然是心頭 肉,但是養到這步田地已是肉中蛆,她想想也是解脫。至少討債的人再來,姑姑 拿出當年奶奶拿菜刀逼娶幼女的氣魄,「人都死了!你們還想怎樣!再來我就跟 你們拚了。」紅著眼的姑姑,終於拿著死人出了一口氣,死掉的兒子比一個活著 的廢物讓她舒坦多了。 他拿著領帶細細的打結,仔細的,彷彿在打扮這個衣櫃。他想,大概不會太 痛吧。而且這種死,大概連十幾字小標和豆腐乾大小的報導都不會有。他惋惜著 沒辦法給自己安排一個更體面有意思的死法。就這麼一次機會,他也仍舊像他的 一生一樣窩囊。 最後在腦海裡浮現的畫面是公園,油桐花開的季節是四五月,幾片雪白的花 瓣飄落在他污髒的臉上,那個瞬間,他認為自己像雪一樣的乾淨,像嬰兒一樣的 純潔。 【2005/09/04 聯合報】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03.73.50.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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