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蝶戀花(昨夜夢中多少恨)◎王國維

看板poem作者 (愛政大)時間3年前 (2020/07/16 16:30), 編輯推噓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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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夢中多少恨。細馬香車,兩兩行相近。 對面似憐人瘦損,眾中不惜搴帷問。 陌上輕雷聽隱轔。夢裡難尋,覺後那堪訊。 蠟淚窗前堆一寸,人間唯有相思分。 此詞千古絕唱。用情至深,境界絕用力,沉痛無比,古今作品罕有。筆力厚重,絕 有類小說筆法,字字有力,意象聚集,對比深刻,論及情詞,絕可比肩溫韋,齊身美成。本 詞立意應是受蘇軾《江城子》啟發,記夢中事,刻劃情節,細緻且涵義甚重,引人共鳴,以 情節,而非字面意義描寫,跨出傳統抒情文學的做法,是詩詞寫作的重要革新。咸認為此詞 是1906年王國維辭師範學堂職,北上北京後憶內所作,以「憶內」觀之,此詞絕堪封頂之作 。 個人認為,此詞可有「以男子觀點看之」與「以傳統女子觀點看之」兩種解讀方式 ,其解讀結果差異甚大,以男子觀點出發,道出追求者的辛苦辛酸;以女子觀點出發,則極 含蓄蘊藉,說出相思朦朧難以捉摸。歷來解讀者如台大方瑜教授,皆以女子觀點解說,儘管 王氏相當反對郢書燕說任意解讀,但我認為古典詩詞中甚少以男性為主角之愛情詞,今嘗試 以男性觀點述之,美感與情感更沉重殷切。 本詞設想了一個令人追悔的夢境,詞中主要描寫夢中經過,有類電影的畫面流轉, 不同於其他詞以形容詞搭配寫景抒情為主,本詞上片著重在動作的流轉,透過夢中人物動作 ,呈現極深切之思念,受到西方現代短篇小說之影響可約略看見。首句昨夜夢中,已提點追 憶之苦,「恨」字前的「多少」已自云無數排山道海的思念,其後不提以前發生過什麼事、 去過哪些地方、隔了多久沒見到的傳統寫法,反倒娓娓道來一夢境描寫,手法高超,顛覆傳 統詩詞架構,成就可見一班。故事一開始,在大路上,女主角搭著華麗的雕車,與騎著瘦馬 的男主角迎面而來。「香車」是詩詞中常用描寫極豪華車駕的常用典故,與「細馬」相對, 暗示著追求者之身分不對等造成相見的困難。而在一段追求中,總是期盼不期而遇,跟蹤會 讓人誤會,固定守著等待又嫌太造作。日日上街巡著各處,期盼偶然相見,多看一眼,便覺 滿足,若是哪一天,對方居然主動打起招呼,那天彷彿生活重新注入活水一般有了動力。詞 中造境便是刻劃了夢中相見的場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為誰瘦損呢? 日夜奔波思念,為的只是有時能見到那面容。「似」與「不惜」字詞選用極巧妙,對面的她 感覺我消瘦了,是否這日日偶然相見的面容使她熟悉了? 或者,她想要多了解我一點? 不管 如何,她在繁華的街市中,為了我拉開豪華車駕的布幔,與我談話,而使我心頭一震。故事 說到這裡,便倏然而止,也許是夢醒了;也許是沒有後續;也許是突然升起的自卑毀壞了美 好故事;也許是紊亂的思緒妨礙了表達;更有可能的是也許只是她只是剛好問問看而已。 以為追求即將成功的那刻,往往令人怦然心動。而悵然若失的那刻倏忽來臨,反覺 茫然,反而思之更深,反倒久久不能起。這夢極美妙,想到令人興奮不想清醒,而沒有不清 醒的夢,那些似真、不禁嘴角上揚的故事,到頭來只是自己的想像。起身後的我,窗外傳來 陣陣車馬嘈雜,那寶馬香車正經過,又一次確認剛剛只是個可悲的夢境,在夢中已經難以開 口,醒來之後,又哪裡有勇氣去尋訪她呢? 就算知道她在那兒,又哪裡有勇氣對她說話呢? 連篇連綿而下,寫完一個沒有結局的極短篇後,方才進入傳統思念詞作的架構方式:敘說主 角內心的情感。 下片起三句承接上片的故事,讀來十分悲愴,追求的辛苦,可見於斯。一股喪志的 絕望感貫穿,對比上片那十分有希望、雀躍的動作,現在這靠在窗邊,看著車駕緩緩,聲響 紛亂地通過。一動態,一靜態,動態予人希望,靜態予人濃重的思念。在這地位不對等的追 求裡,有什麼辦法可以見到她呢? 出入儀仗相隨,而我孤零瘦馬,孓然落魄,卻日日在窗前 看望。我是否要像夢中一樣,騎著馬巡遊,期盼不期而遇? 詞讀到此,感人至極,牽動無數 男人。追恨以已,恨自己如此自慚,恨自己沒有門當戶對,恨自己功不成名不就,恨自己成 天做著她主動與我攀談的白日夢。至此到了「那堪訊」,才能理解到「多少恨」的多重面向 ,中間一篇小說,意義隱藏在那細微的連續動作中,唯有用情之人,方可完整體會。 至末句疊用許多典故。杜牧「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李商隱「春心 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皆為寫相思之不朽名作。惟王國維本詞態度極真摯,將期 盼愛情的本質運用情節娓娓道出,殆近於李商隱所作。「昨夜夢中」對上「蠟淚一寸」,整 個晚上,蠟蠋都持續點燃,那熾熱的情節在腦海盤桓時,蠟燭也為了我而奮力燃燒,熱情曾 像火一樣,而今無影無蹤。日日在窗前看著她,蠟燭也堆滿相思之淚,到底何時能說? 如何 找到她呢? 無從知道,我是被逐出生命饗宴的浪子,想要進入像他人一樣多采多姿的生命, 卻敗在那躊躇不前的羞怯。末句餘韻沉厚,悲涼的情感下,似乎這一生只能看著他人成雙而 過,多麼想聽見有個聲音對著我說:「啊!原來你也在這兒啊。」 翁鬧《天亮前的愛情故事》:「為了戀愛,決心不惜拋棄身上最後一滴血,最後一 片肉。那是因為相信只有戀愛才是能夠完成自己的肉體與精神的唯一軌跡。我不敢說是奇蹟 。它正是軌跡。為的是只有它,也就是只有戀愛,才能夠在這個宇宙間畫出我所尋求的某一 個點,畫出能在一切條件上使我滿足的唯一的一條線。如果從這個意義出發,說它是奇蹟也 未嘗不可。」文字昂揚,但結果仍是悲傷,先讀完這篇小說後,再對照王國維本詞看,不禁 訝異於詞之凝鍊深刻,這些話若附在詞首,便顯太露,非要讀完詞章,那追求愛情而不可得 的悲傷才能盡顯。夜深,燈火猶熾熱多情的燃燒著,日日夜夜盼望而又不敢行動的人們,呆 立在窗前,今夜他們又將做著什麼樣的夢呢? 曾有人評論此詞「失卻詞之精巧飄然神韻」,個人以為本詞是個偉大的嘗試。況且 此詞固然造境極為用力失卻詞之渾然天成,卻比其他的詞作更有連續動態的畫面,相比於僅 僅是投影片連續播放的詩詞意象堆疊,如電影般的作品更能時時刻刻觸動人心,亦回歸傳統 詩詞的結尾作法。恨與悲愁,愛與鍾情,交雜間出,將人們的記憶閘門打開,不止盡的往事 走入現在,人間不單只有相思分,人間需信思量錯。 個人頻道(純分享),有興趣歡迎訂閱 https://youtu.be/iB2a2yUBj6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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