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 陳黎 最後的王木七

看板poem作者 (HauSiaulism)時間13年前 (2010/09/16 00:01), 編輯推噓5(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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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日了 我們死守在深邃的黑暗 聆聽煤層與水的對話 週而復始的闃靜如錄音帶永恆 鉅細靡遺地播回我們的呼吸 玫瑰在唇間 蟲蛆在肩頭 偶然闖入的螢火叫我想起 來時的晨星 基隆河蜿蜿蜒蜒 四腳亭的楓樹寒冷如霜 錯雜的血脈 神秘的母親 我們如是溫暖地沈浸在偉大的 地質學裡 鐵鏟,煤車,炸藥,恐懼 俱隨時間的纜索滑進睡眠的蛛網 白夜,黑夜 黑夜,白夜 我們的心跳漸次臣服於 喧囂的馬達 愈抽愈急的古水…… 基隆河浩浩蕩蕩 無盡的蝙蝠拍打過惟一的天空 在全然的自戀當中 我驚訝地聽到有人叫喚我的名字 跟著鐃鈸,鐘磬,木魚,啜泣 「木七!木七!」 「木七啊!木七!」 你問我那一聲突然爆起的巨響嗎? 十一點四十分 大地哭她久別重逢的嬰兒 淚水引發一千萬水暴的馬匹 瘋狂地急馳,追逐我 在曲折濕黏的坑道 踢倒拖籃 踢倒木架 在我們還來不及辨認的時候 群嘯而過; 我看到它踐踏過萬來的肩胛 我看到它踐踏過阿馨的額頭 而我們甚至不敢逃跑 當我們發現更多的馬匹自四面八方湧來 啃嚙我們的眼鼻 吞噬我們的手腳…… 這突來的一切,多像 去年春天電影上看到的一樣啊 而我們卻來不及細揣它們的悲傷: 被落磐擊壞左腳,在礦場邊踽踽獨行的 阿伯啊,我羨慕你 被瓦斯灼傷臉頰,在煤堆裡打滾如常的 少年啊,我敬佩你 但我難道不曾聽見你們大聲的笑語嗎? 當,吞著最後一口香煙,你們坐在清晨的木頭堆等待入坑 當,鋤著一粒粒的煤渣,你們讓汗水滴進午餐的便當盒 啊甚至在那些深淵一樣暗濁的酒瓶的夜晚 在那些煤礦一樣黑硬的骰子的蠱惑裡 我難道不曾看過你們高叫 看過你們驚懼,顫動嗎? 七十日了 我們如此堅實地躺臥於死亡的胸膛 在深邃亮麗的黑暗裡 我們的夢 是更亮麗深邃的黑暗 閃爍的地圖 永遠的國 淑憲,火土: 你看到新落成的我們的礦工新城了嗎? 齊整的大樓 蓊綠的林蔭道 肇基,清祥就住在水源兄隔壁,靠近 最大的水族館 電影院,美容院比鄰而立 診所,歌廳,超級市場,半分鐘路程 三貂村的李春雄如今搬到金芝麻D廈 上天里的鄭春發遷進了阿波羅21樓 深澳坑路整街規劃成大公園 楓仔瀨路早變為大家最喜歡的高爾夫練習場 你幾時也過來參觀新裝潢的寒舍? 游泳池邊是停車場 客廳在前頭 廚房在後棟 二樓,三樓是我六個女兒的臥室 (星期二,星期四,藝專歐教授來教她們鋼琴) (星期六,大家去寫生) (禮拜天早上,跟著她們的母親一起去做禮拜) 你可是猜疑我們把腳踏車藏到那裡去了 我們考到執照已經一個多月啦 飯廳的旁邊是浴室 浴室的旁邊是酒櫥 酒櫥的旁邊是電視 電視的後面是小犬的書房 (必祿吾兒: 22日你從馬祖打回的電報 我收到了。電視上播報的王木土的確就是爸爸。) 陽光遍照的奶油麵包。 不必是 清晨五點出門的王木七了! 不必是低矮破敗的屋簷 不必是擁擠不堪的眠榻 不必是捉襟見肘的被褥 不必是嗷嗷待哺的茶碗 倚門而望,慮患如井的妻子,她們粗厚的兩手 以及 在每一件洗過、補過復弄破、弄髒的衣服上 無能消失的憂愁的煤垢; 放學的鐘聲 那見不到清醒的父親,下午六點鐘 在陰暗的工寮玩捉迷藏的孩童; 煤塵,奶粉 虎視眈眈的落磐 爆炸,借貸,矽肺症 週而復始的夢魘。 週而復始的錄音帶。 記憶啊,讓我 徹底地把你們洗掉 當,一個九歲的小孩 我在睡夢中看到黑臉的父親從礦地回來 一語不發地毆打我的母親; 當,一個十七歲的少年 他困惑地看著赤膊的父親在井邊 暗自哭泣-- 那仍是年幼的你嗎?當一把黑傘 在暴雨的夜晚把妹妹送進 遠方的醫院 七十日了 你們仍然把難過的疾病送到遠方的醫院嗎? 羸弱的母親 年邁的老祖母 曲折的耳朵 中斷的脊椎骨七十日了 你們仍然把難過的靈魂送到遠方的羽毛球場嗎? 我們守在濕黑的巖層,靜待 陽光的開採 聒噪的馬達,砂包,抽水機 幡旗在昏暗的空中不自主地招搖 俞添登 第一個從右三片跑出來叫我們的俞添登 俞添登 上顎四顆金牙,右腳缺第二指的俞添登 你們終於認出他的臉龐 認出他的勇敢 認出他的愚昧了嗎? 離開痛苦的傷口 離開絕望的深坑 離開焦急,哀愁,等待 離開銀箔,紙灰,哀號 讓受驚的孩子們回到教室 讓暈厥的老祖母回到搖椅 鋤鎬必須工作 蜜蜂必須微笑 我們在此等候 因為驕傲的冠冕不肯碎裂它們世襲的寶石 我們在此等候 因為肥胖的乳牛不肯脫下奶油和膏藥的衣裳 在黏土間顫抖的陶工啊 你們將知道 在刀石間睏睡的石匠啊 你們將知道 對著稿紙振筆疾書的作家 對著攝影機大聲疾呼的議員 我們在此等候 因為同樣卑微的我們的父兄 我們在此等候 因為不能不宿命的我們的子民: 垂死的廢流,黑色的階梯 凹窪的巖層,黑色的廟宇 巨大的墨水池,黑色的哀歌 沸騰的溝壑,黑色的唱詩班 嗚咽的月亮,黑色的銅鏡 粗重的麻布,黑色的百葉窗 糾纏的鐵道,黑色的血脈 失火的礦苗,黑色的水壩 黑色的窗牖,水之眼睫 黑色的穀粒,水之鋤鏟 黑色的指戒,水之鎖鍊 黑色的腳踝,水之韁轡 黑色的姓氏,水之辭書 黑色的搏動,水之鐘擺 黑色的土甕,水之憂鬱 黑色的被褥,水之憤怒 (記憶啊,讓我徹底地把你們洗掉……) 七十日了 你問我草地的顏色,落日的 方向嗎? 蜿蜿蜒蜒的基隆河浩浩蕩蕩 幡旗飛揚 幡旗,在飛揚 我看到你們黑小的軀體,在晚風中 支撐著新織的麻衣 我看到你們錫白的嘴唇,晶瑩的淚珠 那般碩大,遙遠地 滴向我 「陳滿吾妻:別後無訊 前次著涼都痊癒了嗎? 在這麼黑急的雨夜,我如何想像 疲乏的你,立在窗前 愁不能眠地回顧剛剛入睡的 我們的女兒 彷彿是一萬年前的愛情了 我看到幼小的你,結著一隻大蝴蝶 跑到我們泥濘的礦區玩耍, 然後是羞怯、高大的你, 然後是你憤怒的父親嚴厲的 雙眼: 『礦工的孩子?!』 是的,礦工的 孩子…… 彷彿是十萬、百萬年前的誓約了 我看你洗衣,縫衣 育我的孩子,姓我的姓 而我們從來不曾儲滿那三個 奶粉罐子的錢幣 漫漫的長夜 愈擠愈窄的睡眠 而也許我們再也不要什麼 奶粉罐子了 東西那麼昂貴 你的身體又那麼虛弱 阿雪還一直痛著肩膀嗎? 必祿的來信我看到了,他 身體強壯我很高興 退伍後,你可以帶他到礦場 找頭家 公司方面一定會給他工作做的。 雨衣的口袋裡有我買回來的一包蓮子 務必記得取出; 我寄在春武伯那兒乾電池四粒 瑞竹路林阿川上回欠我一百五十元 你有空不妨找他拿 可以為小蕙運動會買一雙新球鞋 你飯要多吃,衣服少幫洗 這麼黑急的雨夜,可別忘了閂好 家裡的門窗……」 後記: 一九八O年三月廿一日,瑞芳永安煤礦四腳亭楓仔瀨路分坑因湧水,發生了近年來 最大的礦場災變;上午十一時四十分,右三片坑道(距坑口約800公尺)突然大量湧水, 水流湍急,當時正在坑內工作的工人除王淑憲、吳火土等十人於千鈞一髮之際自本斜 坑中通風道及時逃出外,其餘王木七、俞添登、呂阿馨、杜萬來、余清祥、許肇基、 鄭春發、李春雄、徐水源等三十四人皆不幸葬身坑底。積水判斷係自其他舊坑道古洞 水以及基隆河河水滲入,災變後礦務局雖即調數台抽水機日夜不斷抽汲,然一以坑內 落磐不斷,抽水不易,二以坑內進水較抽出者為多,水勢仍不斷上升;三月廿一晚間 水漲至距坑口130公尺處,至三月廿四日竟漲至距坑口僅 53.7公尺。後經海軍蛙人以 砂包將基隆河進水口堵截,水位始開始下降;四月四日距坑口91.4公尺,四月十四日 距坑口150.3公尺,四月廿二日大幅降至距坑口215公尺,至五月十日,終發現屍體一 具:頭部祇剩頭骨,身體肌肉消蝕大部份--證實係第一位跑出右三片,復轉回呼叫 左三片同伴因而不及逃出的掘進工俞添登。 此詩的「說話者」王木七,五十一歲,永安煤礦掘進工,住瑞芳鎮吉安里大埔路 一七三號。據報載:其長子王必祿在馬祖服役,三月廿二日拍回一封緊急電報,謂看 電視報導,家鄉煤礦災變,一位被誤報名為王木土的礦工罹難其中,特地大清早打電 報回來問「父是否安康,來信告知」。王木七家中除妻王陳滿外,尚有未成年的六女 一男,最小者尚在國小就讀。 一九八O.五 http://www.hgjh.hlc.edu.tw/~chenli/poetry3.htm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23.204.7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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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覺的鼻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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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想,這和「三封信」的異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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