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錄一個大規模的、靜默的、持續的民族大遷徙──訪問關曉榮談

看板photo作者時間16年前 (2008/03/02 07:49), 編輯推噓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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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錄一個大規模的、靜默的、持續的民族大遷徙──訪問關曉榮談「八尺門」連作和報導 攝影 http://highschool.tw/pilot/p_gallery/p_g_003_00.php 訪問:陳映真。紀錄:李明。原刊於《人間雜誌》創刊號。人間訪談。198511 感謝關曉榮教授及人間網授權轉載。原網頁 http://www.ren-jian.com/(01)RJBC/01/01-03-B1.html 關曉榮說: 少數民族面臨全民族的淪落與解體, 離開山地,向平地進行大規模的、持續的、靜默的民族大遷徙。 這值得重視。 不是有人要保護「瀕臨滅絕的動物」嗎? 台灣少數民族是人,是我們美麗的兄弟和同胞啊! ■: 簡單介紹一下你的歷程,順便談一談你怎麼開始你的攝影工作的。 □: 我的籍貫是廣東省,在海南島出生的。我的父親是空軍嘛。生下來兩、三個月以後 ,年輕的母親就一個人帶著我坐軍機到台灣。那時父親還有任務,留在大陸。 一個年輕的母親,帶著襁褓的嬰兒,在戰亂中孤單、驚惶地流徙。我父親任軍職,因此我 們家在台灣時也經常跟著父親職務上的調動而搬遷。這種不安定的生活,從小就給我的性 格上很大影饗。一般說來,我想,這種不安定,使我在地理上缺少一個家。幾乎沒有一個 地名,我可以在心靈上當做我的故鄉,使我的性格上有一種基本上的不安定。 這種性格上的不安定性,給予我日後面對工作和生活時有一定影響,從而產生一些困雛。 每個階段的工作和生活裡,都潛在著一種不安、焦慮,和衝破穩定的力量。傷腦筋得很, 進藝專讀書以前,我生了一場肺病。在那個青少年時代,我深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孤單。對 人生呀、生命呀、意義呀,一個人孤單地苦悶著、想著。這些孤獨的一段日子。肯定給予 我恨大影響。 我在藝專學的是美術設計。進了學校,我才知道我不喜軟搞美術設計。少年的我,幼稚地 想:美術設計,是商業的附庸。不願意把我的一生的才能只供商業去應用〈笑〉。可是這 自找的煩惱,卻苦了我。我蹺課,胡天黑地的看課外書,留長髮,違反校規。現在想來, 我每次處在困境時,就得自己設怯採取行動來擺脫困境。當時我的行動就是反抗,跟教官 過不去(笑)。 藝專畢業後,服完兵役,做過工人。為什麼?當時年輕,手藝和勞動人對工作的專注,很 吸引著我,想具體參與和理解工人的生活。做了一段時間工人,才知道自己不是當工人的 料。我的內面,已經有許多藝術呀、文學呀…這些玩意嘛(笑)。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 ,我當了國中老師,一當就是五年半。當教師,給予我珍貴的體驗。老師和小孩所建立的 關係,是那麼全然,那麼深。一個細小的關懷,在學生是比親人還親的溫暖和嚮慕啊。我 體會到,師生之間首先要建立人的、親人般的師生關係。有了這個關係,然後才有教育。 後來,我離開了教師的崗位。環境的因素加上我深覺得自己學識不足,使我離開教職。還 在當老師的時候,我畫畫,寫點小說,也在那時候學拍照。那時拍照,純粹是為了好玩。 那時有薪水收入,積了一點錢,才賈了相機。我用相機去捕捉我兒時的回憶,例如拍母雞 帶著一群小雞到處覓食,使我想到童年時代母親和我的關係…後來,我也在街頭東拍、西 拍。離開教職以後,我一個人上台北,開了一年的計程車,偶然地拍一點。「天下」雜誌 開辦後,在蘇俊郎先生推薦下,我到「天下」當攝影記者。離開「天下」,到「時報雜誌 」工作,一直到現在。 ■: 搞報導攝影,是什麼時候開始的?這回到「八尺門」住下來拍,有什麼題材上和攝 影上的考慮? □: 廣義一點說,我拍報導的東西,可說是從任職「天下」時開始的。在「天下」、「 時報雜誌」工作下來,認識了一些工作上的困境。想做的題目,編輯部沒興趣,或者經費 批不下來,工作時間也不夠,要求兩天三天做好一個報導,兩、三天固然也可以做出來交 差,但在自己嚴格要求下,一個好的報導是要有一定時間、金錢上的支援才能做到。 深入一個要報導的環境,比較長期地生活、體驗、觀察和研究才能做好報導攝影─這是我 一直有的似是而非的信念。現在,我在工作上不可能取得這些條件,我該怎麼辦?因循下 去,一日混過一日,我很難過。這是個困境,我得採取具體行動解決。怎麼辦?我向報社 請一年的假,用積存的一點錢,準備到八尺門去。開始的時候,我覺得挺渺茫的。我只知 道,在困境之中。我必須選擇,必須採取行動,跨出第一步。 小時候,我曾經和山地小朋友玩過,對山地少數民族有基本感情。有一次,和攝影的好朋 友一塊去過八尺門拍電視,當時為了拍平地山胞的題材,訪問過台北近郊的平地山胞社區 。每個社區有不同的特點和問題。但我決定拍八尺門,主要是因為八尺門是阿美族山胞大 規模向平地遷移時自己選擇的地點。由於社區是違章建築,他們建了被拆,拆了又建,自 然地形成一個聚落,也因此保留了山地聚落那種家與家之間、人與人之間原來同族間親密 的關係。這種從貧困、艱難中產生密性,很吸引了我。 報導攝影,對於我,具有重大的社會責任和目的。我不是研究台灣山地少數民族問題的人 。但是,我強烈地感覺到台灣少數民族正面臨極大的問題。這些問題,像一切別的公害、 環境問題,在還沒有勃發成為嚴重問題前一樣,沒有受到社會和政策上充份的注意。但今 天少數民族問題再不加以正視,有一天問題爆發,對於少數民族和漢族都會產生很大的傷 害。我一向對人有特殊的關心。對人的關心,其實是我決心報導八尺門的一個基本的動因 吧。 ■: 報導攝影往往表現出攝影者自己的觀點。能不能概括地談一談你八尺門作品所要傳 達的信息? □: 我想增進我們漢人對這些典型化了的平地山胞的深入理解。理解是關懷甚至改革的 基礎。我記錄了八尺門的生活環境,記錄了他們從事漁業勞動的辛苦,記錄他們下船後令 人心痛的酗酒和勞動中極易遭受的勞動傷害。 漢人的勞工也辛苦,也會因生活的重壓與挫折而酗酒,也會經常遭遇到勞動傷害。不同的 是:從少數民族的立場看來,他們是全民的淪落和崩解,在自給自足的社會解體後,離開 原居的山地,向平地進行大規模的、持續的、靜默的遷徙。全民族的大遷徙。這值得重視 。不是有人要保護「瀕臨滅絕的動物」嗎?而我們的少數民族是人,是我們的同胞和兄弟 啊。 說到酗酒,很多人以為山地人好酒是天生的劣性,好吃、懶做、貪酒,當然會淪亡。這不 正確。我知道的是,原來山地人只在祭典節慶婚嫁時,喝一點自釀的酒,但絕不像現在這 樣全面的酗酒。來平地以後受騙、挫敗、受辱、無法適應,無法保護自己。這深刻而難言 的全民族的困辱,使他們藉酗酒求得片刻的逃遁,從而造成嚴重的惡性循環。只要你真正 同他們住,一塊生活,任何人都會為他們基本的、驚人的善良和無可如何的頹廢與沉淪, 心中絞痛。我在八尺門,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我深入理解人間苦難,又無能為力時。心 中的沉重,使我必須暫時回到台北來〈激動〉…舒緩一下嘛…〈苦笑〉。 我個人以為,沒有這些,或者更深刻的理解,就妄斷山地少數民族「自甘墮落」、「愚昧 」,是很不負資任的說法。不幸的是,這樣的說法,很普遍。早些年,我到過霧台鄉拍照 ,恰好碰見一群大約是攝影協會的人吧,也在那兒拍。他們只注意少數民族特異的服飾和 舞蹈、刺青等,態度上傍若無人,攻擊性很強。我看了,感到悲傷。這樣的態度,沒有理 解,漢人中心意識很強,又怎麼能了解和尊重一個儼然獨立的文化,儼然自有尊嚴的兄弟 民族? 還有一次,在路上碰見一群返鄉的山地青年。他們已有幾分醉意,相談之下,立刻成為熱 惰的朋友。他們堅持我退掉原定的住處,立刻搬到他們山地的家中。當晚,大夥兒痛快喝 酒,儘情歌唱。第二天早上,我的心中充滿著昨夜熱烈的友情,歡樂地同他們打招呼。不 料回答我的即是冷淡、陌生、自制的臉孔。我受到很大的傷害,卻百思不解。後來我終於 懂得,昨夜的友情,是因為酒精使他們越過漢人和山地人之間平常積累的不信和挫折,才 以他們本然的豪爽和熱情接納了我。酒醒之後,我們又回復原有的不信和緊張。這叫我心 痛和深思。這痛苦雖不是由我造成,但做為漢人的一份子,我對他們的挫折和痛苦,有一 份責任。我感到羞愧…我想到近百餘年,中國人和船堅砲利的西洋人往來的經驗。不也是 充滿了這種苦痛和挫折嗎?我們對西洋的人和西洋的文明,不也充滿著這樣一種自卑、自 大、迎媚而又怒拒的複雜的情結嗎?這樣的理解,治療了我。八尺門的工作,基本上是懷 著這樣的理解,走進他們的生活。 ■: 我也以為台灣漢人經濟和台灣山地社會的解體,基本上可以用「依賴理論」去分析 。漢人的「文明教化」、「現代化」和「發展」對內而言,往往是以山地的「矮化發展」 、「落後」和解體為代價的。這樣的分析,還有待細密的理論上的展開。現在,且談一談 你這次在八尺門所做的攝影報導上的實踐,初步做一個工作上的總結。 □: 方才說過,除非我毅然跨出一步,請假離開工作,全心全意地住進八尺門,自己去 檢驗這種工作方法、態度的結果,否則沒有一個人能告訴我報導攝影的路該怎麼走下去。 現在我初步結束了工作,前後用去將近半年的時間。總結體驗吧,大約有這幾點: 第一,事前要做好充分準備。要搞好研究和調查,有助於在著手工作前有個準備,有一個 觀點。這是工作成敗的關鍵。 其次,照片拍出來了。問題也很大。你要怎麼按照你既有的和新發展出來的觀點去組合這 些照片,給予秩序、邏輯,怎樣摸索出自己的影像語言和語法。工作規模非常龐大,我頭 一遭碰到了難題。要怎麼表現?用連環圖的形式嗎?不成啊!你得反覆地加以思量,考慮 各種可能的呈現方式,用具體影像去思考和表達,不容易。我得想全局性的結構,也得想 個別影像的內涵,初步挑出來,再進行淘汰,淘汰以後再讀,圖片這時候會告訴我如何構 孩。成和表現,使圖片間形成一定強度的關係,然後整個組織起來。 這次的工作,真切地使我理解到,報導攝影工作者一定要有條件用較長的時間去投入,才 能有真正的參與和比較深的思考。短期的、零星的造訪,當然也會有作品,也可能有好作 品,這和攝影者的人文背景,和他對題材事前的研究又有關係。不過,對我個人而言,零 星的造訪,會累積某種不滿足感。累積到一定程度,就非泡進去看個究竟不可。現在工作 初步結束了。我能說,對我而言,我從具體經驗相信:報導攝影最好是像我這次做的那樣 去做:研究、思考、生活、工作。 ■: 你有過只能用此較短的時間去完成一件報導工作的經驗。八尺門是一個新體驗。比 較一下兩種不同的工作方式…… □: 從前在屏東鄉下教書,也喜歡一個人到風光好的地方去散心。就那時,常常看見一 群觀光的人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我就想:他們這樣來了去了,那裡真能體會這兒的生 活,氣氛、調子和美?住八尺門,你會成為這聚落裡的一分子。住進去,才能消除你這侵 入者與他們之間的隔漠,建立人與人之間真實的關係。逐漸地,你覺得你被接受成為他們 的鄰人,他們的朋友,重要的是你也覺得自己是他們的鄰人和朋友。有了這人際關係,才 有你的工作─拍照。因為這時你們互相友好,信賴,沒有緊張的關係,有了更加深入、令 你感動、詫異的接觸。那真美,真感人。 ■: 攝影有很強的說服力,也有很大的惡用和歪曲的可能性。因此,倫理上,攝影報導 的人要冷靜客觀。但報導攝影的指導性格,又要求表現作者自己的價值和世界觀。這矛盾 ,要怎樣對待才好。 □: 報導,除了因為攝影這個媒介的特殊性。更因為他依附在大眾傳播這個巨大力量上 ,當然要求工作者要客觀。問題是,當你對題材深入後,你自己對題材的情感和認識,叫 你無法保持原初的「客觀」。 我於是想,「客觀」也因觀察者的觀察、體驗的深淺而改變它的面貌。人文攝影重大的特 點在於攝影家有自己以人為關懷的中心的價值觀去看人,看生活,如果產生「偏見」,那 「偏見」決不比其他「心象攝影」或「新彩色」攝影為大。這回我在八尺門工作,對住在 那兒的山地朋友面臨的困境和在困境中凝結而生的力量和悲哀,有前未曾有的感受。這感 受使我沮喪、悲傷。我與他們有了福樂相共約體己的情感。這會不會影響我離開一個「客 觀」、「冷靜」、「公正」的立場呢?我問過我自己。我的答案是,這苦樂相共之情,是 做為漢人的我。做為一個人文攝影工作者的我的一種解放,一種拯救。這是健康的。我喜 歡。我工作的意義。在於我關心人。我相信,特別經由八尺門,報導攝影有它無可遁逃的 社會責任。草木風土都可以拍。有沒有拍出草木風土與人的關係,照片呈現的就不會一樣 。 雖然我不敢奢想,但我還是希望我的作品能引起漢人和少數民族相互的關心、理解和關懷 。如果能因而引起一些有意義的改革,我會有多麼高興。但這樣的「奢想」,這樣的負擔 心,確實是使我克服工作上一些主觀、客觀困雞,戮力以赴的重大原因之一。平地山胞的 問題和困境,也許要我們以好幾個世代的時間才能解決。但理解、正視這問題的嚴重性和 複雜性,怕是最初的一步吧。 ■: 總結一下報導攝影的問題和困難吧。 □: 八尺門經驗以後,更深地感覺到我必須不斷地自我充實起來,不放過任何可以自我 教育的機會。讀書、研究、看好電影、讀好小說;在人文上要不斷充實起來。攝影朋友間 ,也希望有一個團結、互相切磋、一塊進步的形勢。這一向,朋友們大都很努力,自己拍 ,自己摸索,基本上報導攝影在台灣還只是個開始。這麼嚴肅而有意義的工作,使我們常 生苦悶。怎麼拍下去?拍了怎麼發表,拍給誰看。這些問題和苦悶如果不嚴肅認真對待, 是不行的。 另外一個大難題,是資金上的支援。這工作需要時間,需要錢。我們要考慮生活問題。目 前,台灣還沒有基金會支持一些有計劃的拍攝行動。我看這問題很難。不過,幾十年來, 台灣的文學藝術不也就在無人聞問,自生自滅的條件下,努力掙扎著做出一點成績…這問 題真難。 ■: 報導/人文攝影,基本上有批評性。它需要表現上的民主主義,才能發展。依你看 ,台灣有沒有這些條件? □: 報導攝影肯定樂意拍「光明面」。歌頌困境中的生命力,歌頌善良、勤勉、愛和同 情。問題只在光明面是否真實。如果拍了比較陰暗的東西,其實動機上豈不也是從對光明 、正義和愛的飢餓而來的嗎?壓力不會沒有。全世界那裡沒有壓力。真實、愛、公正其實 在世界許多地方都受到某些人的憎惡。但我們誠實工作,不能因為有壓力就放棄。好的作 品帶來改革的例子不會多,但具體上是有的。 ■: 今後,對自己有什麼計劃? □: 如果而且只要可能,我會繼續拍下去。萬一我沒條件繼續拍下去,總也有更優秀、 更年輕的一代拍下去吧。我不知道(笑)。 ■: 對於有志於報導攝影的朋友,有什麼建言? □: 選定題材前,要做具體研究。認真地想,自己工作的目的是什麼,想要說什麼?這 樣,才能做得深入,做得好。 其次,要用功,不能只「玩相機」,不會思想,沒有思想的報導攝影者,是沒有的。再次 ,在專業技巧、暗房上,要努力學習求進步。內容和見解固然最重要,但表現上的藝術性 也很重要。過份重視技巧和過份不重視技巧,都不正確。 最後,要好好面對自已。如果自己性格上不那麼關懷,不那麼重視人,不那麼關心正義, 大可不必一窩蜂擠到什麼報導攝影上。做個優秀的沙龍攝影家、商業攝影家絕對比做一個 瞥腳膚淺的報導攝影家,要好很多。趕流行,一窩蜂,那不好,路子也走不下去。@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224.52.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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