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孔雀森林(Part 2)

看板ntufiction作者 (布朗雪咦)時間15年前 (2008/12/23 02:00), 編輯推噓7(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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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痞子蔡 Date: 19 Sep 2005 13:20:07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31) 『妳真是令人猜不透。』我說,『沒想到妳鋼琴彈得這麼好。』 「興趣而已,從小就喜歡彈。」她說,「不過很久沒彈了。」 『雖然很久沒彈,但妳不看譜還是可以彈得很好,真不簡單。』 她笑了笑,然後說:「我曾想過,如果有天我失去記憶,我應該會忘了 所有的人和經歷過的事,但我一定還會彈鋼琴。」 『是嗎?』 「嗯。因為鋼琴不是存在於記憶,而是存在於靈魂和血液。」 她走進吧台內,邊磨咖啡豆邊說:「別喝酒了,我請你喝杯咖啡。」 我點點頭說謝謝。 「研究所畢業後,我做過本行的工作,前後共三個。」 她突然開這話題讓我覺得錯愕,但我仍然問:『後來為什麼不做了?』 「第一個老闆很器重我,但同事看我學歷高又是女生,便不能容我。」 『會這樣嗎?』我說。 女孩子念那麼多書幹嘛?我受不了這種歧視,沒多久便辭職了。」 『那第三個工作呢?』 「第三個老闆常升我的職,最後叫我做他的特別助理。後來他暗示: 只要我當他的小老婆,就不用辛苦工作,要什麼有什麼。」 『這太過份了。』 「我想通了,不管再怎樣努力工作,別人也會認為我是靠美貌攀升。」 她把剛煮好的咖啡端到我面前,笑著說:「咖啡好了,請用。」 「調酒是我的興趣……」 『妳興趣還真多。』 「我是選馬的人,喜歡嘗試新鮮的東西。」她笑著說,「既然工作做得 不開心,而我又喜歡自由自在不想看人臉色,乾脆就開了這家店。」 『開店得看客人的臉色吧。』 「我連老闆都不甩,」她笑得很開心,「又怎麼會在乎客人呢?」 我點點頭,笑了笑。 「這家店我想營業就營業、要休息就休息,還滿自在的。」她說, 「如果哪天累了或膩了,乾脆歇業或關門,好好去玩一陣子再說。」 『調酒師不好當吧?』我說。 「叫酒保比較親切。」她笑了笑,「我的專業技術還不太行,不過我 很會跟客人聊天打屁哦。」 『如果客人點了妳不會調的酒,那該怎麼辦?』 「其實常被點到的雞尾酒大概只有二十種,而我自己背得滾瓜爛熟的 雞尾酒有四十種,所以還可以應付。」她說,「萬一碰到白目的客人 偏要點稀奇古怪的酒,我就只好搬出法寶了。」 『什麼法寶?』 小雲把食指貼住嘴唇比出噓的手勢,然後眨了眨眼,彎下身去。 沒多久又起身,把一本書放在吧台上,書名叫:Bartender Handbook。 「這裡面有幾百種雞尾酒酒譜。」她小聲說。 『原來如此。』我笑了笑,『算妳行。』 「每次偷翻這本書時,都會讓我覺得回到學生時代哦。」她說。 『怎麼說?』我問。 「就像考試時偷看藏在抽屜裡的書呀。」 說完後,她呵呵大笑。我被她感染,也笑了起來。 我笑了許久,竟然覺得嘴巴有些痠,收起笑容,喝了口咖啡後,說: 『為什麼跟我說這些?』 「哪些?」 『存在於靈魂的鋼琴、差點成小老婆的工作、偷偷作弊的酒保等等。』 「想轉移你的注意力呀。」她說,「我成功了嗎?」 『很成功。』我說,『謝謝妳。』 她微微一笑,沒再說什麼,便開始收拾吧台。 我想我該走了,起身結帳時,她卻說:「有人幫你付了。」 『是誰?』我非常驚訝,『難道是Martini先生?』 「Martini先生?」她楞了一下,隨即露出微笑,「這樣稱呼他不錯, 我也只知道他老是點Martini,其他一概不知。」 『他為什麼要請我?』 「不知道。」她聳聳肩,「只知道你真幸運,酒錢有人幫你付,而我也 請你喝咖啡。」 『可是我現在餓了。』我笑著說,『如果還有人請吃飯就更幸運了。』 門口突然傳來聲響,榮安竟然推門進來! 他走進來時,柺杖還被快闔上的門絆了一下。 『你怎麼來了?』我嚇了一跳,『還有,你怎麼來的?』 「搭計程車來的。」他把柺杖靠在吧台邊,找了位子坐下後,說: 「我看你這麼晚還沒回家,以為你在這裡喝醉了,所以來接你。」 小雲看了看我,露出詭異的笑,彷彿在說:你還嫌不夠幸運? 我也笑了笑,心頭暖暖的。 「我還包了個羊肉炒飯,你要吃嗎?」榮安說。 我又嚇了一跳,小雲似乎也嚇了一跳。 榮安搔了搔頭,吶吶地說:「我想你這時候大概會想吃羊肉吧。」 我果然是一隻幸運的孔雀。 From: 痞子蔡 Date: 20 Sep 2005 15:22:36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32) * * * * * * * * 天氣開始轉涼了。 榮安的腳好了,又開始蹦蹦跳跳、莽莽撞撞,令人懷疑曾經受過傷。 在常去的Yum裡,偶爾會見到Martini先生。 而我跟葦庭大概就這樣了,不會再有新鮮的記憶產生; 除非那個索拉波又算出什麼稀奇古怪的機率。 我已經四年級了,也該認真準備畢業論文,我可不想念太久。 於是待在學校的時間變長了,坐在電視機前的時間縮短了。 但我和榮安還是常一起吃晚餐,偶爾他也會帶宵夜到研究室找我。 有次我和他到家裡附近一家新開的餐廳吃飯,一進門服務生便說: 「請問你們有訂位嗎?」 『沒有。』我說。 「這樣啊……」服務生露出猶豫為難的表情,說:「請在這稍等。」 然後他便往裡面走進去。 我和榮安低聲交談著沒想到這家餐廳生意這麼好的話題。 過了一會,服務生走出來對我們說:「請跟我來。」 我們跟在他身後前進,發現整座餐廳空蕩蕩的,還有近20張空桌。 正確地說,除了某桌有三個女客人外,只有我和榮安兩個客人。 「明明就沒什麼人,幹嘛還要問我們有沒有訂位?」榮安說, 「生意不好又不是多丟臉的事。」 『這老闆一定是個選老虎的人。』我笑著說。 「沒錯。」榮安也笑著說,「只有選老虎的人才會這麼死要面子。」 『是啊。』 說完後心頭一緊,因為我突然想起劉瑋亭。 劉瑋亭畢竟跟葦庭不一樣,關於葦庭,我雖然會不捨、難過、遺憾, 卻談不上愧疚。 可是我想起劉瑋亭時總伴隨著愧疚感,這些年一直如此, 而且愧疚感並未隨時間的增加而變淡。 當一個人的自尊受傷後,需要多久才會復原? 一年?五年?十年?還是一輩子? 如果這個人又剛好是選老虎的人呢? 這頓飯我吃得有些心不在焉,跟榮安說話也提不起勁。 榮安沒追問。 或許他會以為我大概是突然想起葦庭以致心情陷入莫名其妙的谷底。 我也不想多做說明。 吃完飯後,我到研究室去,有個程式要搞定。 11點一刻,榮安打電話來問我有沒有空? 『幹嘛?』我說。 「帶你去個地方玩玩,散散心。」他說得神秘兮兮,「不是Yum喔。」 『我在改程式,需要專心,而不是散心。』我說。 榮安又說了一堆只要一下下、明天再改不會死之類的話。 我懶得跟他纏,便答應了。 20分鐘後,榮安和一個叫金吉麥的學弟已經在校門口等我。 金吉麥學弟小我一屆,其實他不姓金、也不叫吉麥,金吉麥只是綽號。 他曾在系上舉辦過乒乓球賽,並命名為:金吉麥盃。 因為"金吉麥"實在很難聽,大家便讓他惡有惡報,開始叫他金吉麥。 我與葦庭對打的那次系際盃乒乓球賽,金吉麥也有參加。 金吉麥很親切地跟我說聲:學長好,然後請我上車。 原來是他開車載了榮安過來。 在車上我們三人聊了一會,我才知道他現在和榮安在同一個工地上班。 「學長。」金吉麥對我說,「帶了很多張一百塊的鈔票了嗎?」 『什麼?』我一頭霧水。 「我這裡有。」榮安搶著說,「先給你五張,不夠再說。」 說完後榮安數了五張百元鈔票給我。 「到了。」金吉麥說。 下了車後,我發現方圓五十公尺內,沒有任何招牌的燈是亮的。 這也難怪,畢竟現在的時間大概是11點50,算很晚了。 我們三人排成一橫線向前走,金吉麥最靠近店家,我最靠近馬路。 只走了十多步,金吉麥便說:「學長,在這裡。」 我停下腳步,看見他左轉上了樓梯,榮安則在樓梯口停著。 往回走了兩步,也跟著上樓梯,榮安走在最後面。 樓梯只有兩人寬,約30個台階,被左右兩面牆夾成一條狹長的甬道。 濃黃色的燈光打亮了左面的牆,牆上滿是塗鴉式的噴漆圖案。 說是塗鴉卻不太像,整體感覺似乎還是經過構圖。 爬到第13階時,發現牆上寫了四個人頭大小的黑色的字:中國娃娃。 還用類似星星的銳角將這四個字圍住,以凸顯視覺效果。 正懷疑中國娃娃是否是店名時,隱約聽到細碎的音樂聲。 From: 痞子蔡 Date: 20 Sep 2005 15:22:43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33) 我抬頭往上看,金吉麥正準備推開店門,門上畫了一個金髮美女, 鮮紅的嘴唇特別顯眼,神情和姿態像是拋出一個飛吻。 門才剛推開,一股強大的音樂聲浪突然竄出,令人猝不及防。 我被這股音樂聲浪中的鼓聲節奏震得心跳瞬間加速,幾乎站不穩。 榮安在後扶住我,說:「進去吧。」 裡面很暗,除了一處圓形的小舞台以外。 舞台的直徑約兩公尺,離地20公分高,一個女子正忘情地擺動肢體。 舞台上方吊著一顆球狀且不斷旋轉滾動的七彩霓虹燈, 映得女子身上像夕陽照射的平靜湖面,閃閃發亮、波光粼粼。 我們在嘈雜的音樂聲中摸索前進,聽不見彼此的低語。 終於在一張小圓桌旁的沙發坐下後,我才聽見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四周散落十來張大小不等的桌子,形狀有方也有圓,排列也不規則。 但桌旁配的一定是沙發,單人、雙人、多人的都有。 就以我們這桌而言,我坐單人沙發,榮安和金吉麥合坐雙人沙發。 我們三人呈反L字形坐著,榮安靠近我,金吉麥在我右前方。 音樂暫歇,女子甩了甩髮,露出嫵媚的笑。 有幾個人拍手但掌聲並不響亮,混雜在其中的幾聲口哨便格外刺耳。 10秒後,音樂又再響起,女子重新舞動。 榮安推了推我肩膀,然後靠近我說:「先點飲料吧。」 我一看Menu便嚇了一跳,連最便宜的泡沫紅茶竟然也要180塊。 『這裡的泡沫紅茶會唱歌嗎?』我說。 「不會。」 我循聲抬起頭,一個穿著藍色絲質衣服的女子正盯著我。 她的頭髮不長也不短,劉海像珠簾垂在額前,卻遮不住冰冷的眼神。 在意識到她為什麼站在我身旁之前,只覺得她的臉蛋、頭髮、身材、 衣服等都充滿柔軟的味道,可是身體表面卻像裹了厚厚的一層靜電。 若不小心接觸這保護層,便會在毫無防備下被突如其來的電流刺痛, 甚至發出嗶剝的爆裂聲。 「你到底要點什麼?」她說。 我終於知道她只是服務生,而且剛剛那句「不會」也是出自她口中, 不禁覺得尷尬,趕緊說:『泡沫紅茶。』 說完後下意識搓揉雙手,緩解被電流刺痛的感覺。 金吉麥看了看錶後,笑著說:「這個時間剛好。」 我也看了看錶,剛過12點,正想開口問金吉麥時,音樂又停了。 這次突然響起如雷的掌聲,口哨聲更是此起彼落, 而且每個口哨都是又尖又響又長,似乎可以刺穿屋頂。 跳舞的女子在掌聲和口哨聲中走下舞台,來到離舞台最近的桌子旁。 音樂重新響起,不知道從哪裡竟然又走出來三個女子,不,是四個。 因為有一個站上舞台,開始扭動腰臀;其餘三個則分別走近三張桌子。 先前的舞者離我最近,我看見她背朝我,正跨坐在一位男子腿上, 隨著音樂扭動腰、擺弄頭髮,背部露出一大片白皙。 而另三個走近桌旁的女子,也各自選擇一位男子,極盡挑逗似的舞著。 這四個女子的舞姿各異,但都適當保持與男子的肌膚接觸。 或跨坐腿上;或勾住脖子;或搭上肩膀;或貼著額頭。 而她們在初冬午夜時的穿著,都會讓人聯想到盛夏的海灘。 我感覺臉紅耳熱、血脈賁張。 榮安只是傻笑著,金吉麥則笑得很開心。 我彷彿走進了另一個世界,而這個世界中沒有語言和歌聲, 只有喧鬧的音樂、扭動的身影、詭異的笑容和劇烈的心跳。 From: 痞子蔡 Date: 22 Sep 2005 06:20:01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34) 有個黃衣女子往這裡走來,將一個很大的透明酒杯放在桌上。 杯子的直徑起碼有30公分,倒滿兩瓶酒大概不成問題。 不過杯子裡沒有酒,只有七八張紅色鈔票躺在杯底。 我略抬起頭看著她,她說:「要嗎?」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轉頭看了看金吉麥,只見他猛點頭。 黃衣女子笑了笑,開始在我面前舞動起來。 她將雙手放在我頭上,隨著節拍反覆搓揉我頭髮、耳垂和後頸。 彷彿化身為聽見印度人吹出笛聲的眼鏡蛇,她的腰像流水蜿蜒而下, 也像藤蔓盤旋而上。上上下下,往返數次。 然後她停了下來,雙手搭在我肩膀,身體前傾,跨坐在我腿上。 從她舞動開始,我的肌肉一直是緊繃著,根本無法放鬆。 當她跨坐在我腿上時,我吃了一驚,雙手縮在背後做出稍息動作。 後來她甚至勾住我脖子,我的鼻尖幾乎要貼著她揚起的下巴, 而我的眼前正好是她豔紅的雙唇。 一股濃烈的脂粉香混雜少女汗水的氣味,順著鼻腔直衝腦門。 我的視線偷偷往上移,看見她眼睛朝上,額頭滲出幾滴汗水。 大約是20歲的女孩啊,也許還更小,一臉的濃妝顯得極不相稱。 我偷瞄她幾次,她的視線總是朝上,因此我們的視線始終無法相對。 這樣也好,如果視線一旦相對,我大概連勉強微笑都做不到。 只好試著胡思亂想去耗掉這一段男下女上的尷尬時光。 我突然聯想到,她好像是溺水的人,而我是直挺挺插入水裡的長木。 她雙手勾住我並上下前後舞動的樣子, 像不像溺水的人抱住木頭而載浮載沉? 「謝謝。」 她停止動作,離開我的腿,直起身時淡淡說了一句。 『喔?』思緒還停留在我是木頭的迷夢中,便順口說:『不客氣。』 「什麼不客氣!」金吉麥有些哭笑不得,不斷對我擠眉弄眼。 榮安拉了拉我衣袖,在我耳邊說:「給一百塊小費啦!」 我恍然大悟,趕緊從口袋裡掏出一百塊鈔票,放進她帶來的大酒杯中。 她沒再說話,逆時針繞著圓桌走了半個圓,到金吉麥面前。 我有脫離險境的感覺,略事喘息後,轉頭跟榮安聊天。 聊了一會後,我才知道這家店每晚12點過後,便有這種熱舞。 因為堅持著12點過後的規矩,再加上沒有明顯的違法情事, 因此轄區警察也不會來找麻煩。 「一百塊小費是基本,但你若高興,多給也行。」榮安說。 我瞥見金吉麥輕鬆靠躺在沙發上,右手還輕撫那黃衣女子的背。 穿藍色絲質衣服的女子將飲料端來,她對周遭一切似乎不以為意, 即使黃衣女子正坐在金吉麥腿上熱情舞動著。 反倒我覺得有些羞愧,不敢正眼看她。 她把飲料一一擺好後,便轉身走人。 喝了一口泡沫紅茶,味道很普通,跟一杯賣10元的泡沫紅茶沒啥差別。 「賞妳一百塊大洋。」 金吉麥將一百塊鈔票放進大酒杯,並笑著跟黃衣女子揮揮手。 「學長,放輕鬆啦。」黃衣女子走後,金吉麥笑著說:「這裡不算是 色情場所,你不會被抓進警察局的。」 然後他說真正的色情場所,一般人消費不起卻又心存好奇, 所以這裡剛好提供給生活在光明裡的人一個接近黑暗的機會。 「如果你不要這種特別服務,說“不”就行了。」 聽到他這麼說,我才稍微安心。 看了看四周,有幾桌的客人看起來像是大學生模樣,甚至還有女生。 他們還滿悠閒自在的,似乎只是單純喜歡這種熱鬧、新鮮與刺激。 「嗨,你好。」一個紅衣女子走近我,帶著微笑。 『不。』我說,並搖搖頭。 「好嘛。」她昵聲撒嬌,「沒關係啦。」 『這……』我不知所措,眼神轉向金吉麥求援。 沒想到金吉麥反而笑著說:「我學長會害羞,妳要溫柔一點。」 女子嫣然一笑,放下一大一小兩個杯子在桌上,然後在我耳邊輕聲說: 「別緊張哦。」 不緊張才怪。 她不像先前的黃衣女子視線總是向上,她跳舞時始終直視著我。 如果我稍微偏過頭,她的雙手會捧著我臉頰,將我扳正朝著她。 還好她並沒有跨坐在我腿上,我還不至於太緊張。 視線偷偷游移,瞥見桌上的一大一小兩個杯子。 大杯子的杯底躺了十多張鈔票,其中竟然還有幾張五百塊的鈔票; 小杯子是普通的茶杯,裝滿了四四方方的冰塊。 她突然停下來,從小杯子裡拿出一個冰塊,含在口中。 然後她跨坐在我腿上,雙手輕放在我肩上,臉慢慢貼近我。 被火紅嘴唇含著的白色冰塊,滑過我右耳、右耳垂、右臉頰後往下, 繞著脖子的弧度,經過喉結的高突,往上滑過左臉頰、左耳垂、左耳。 沿路上,我不僅感受到冰塊的冷,更感受到她鼻中呼出的熱。 而她嘴裡更不時含糊發出嗯嗯啊啊的聲音。 這就是她為什麼會拿到五百塊小費的必殺技嗎? 或許她認為這是種挑逗,但對我而言卻是折磨。 我渾身起滿了雞皮疙瘩。 From: 痞子蔡 Date: 22 Sep 2005 06:20:02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35) 她終於離開我腿上,將口中的冰塊吐在桌上,其實也只剩小冰角而已。 我不等她開口,立刻掏出一百塊鈔票放進大杯子裡。 她說聲謝謝,低頭又將桌上的小冰角含進口中,然後拉開我衣服領口, 將冰角吐進衣服內。 我嚇了一跳,突然覺得腹部一陣冰涼,趕緊拉扯衣服抖出那塊小冰角。 她咯咯笑著,視線轉向榮安。 「不。我怕冷。」榮安迅速站起身,「我要去上廁所。」 說完一溜煙跑掉。 「來這裡吧。」金吉麥說,「讓我的熱情融化妳的冰塊。」 紅衣女子笑吟吟地點點頭,走向金吉麥。 我整理好衣服,越來越覺得這地方真的不適合我,開始如坐針氈。 環顧四周,卻發現幾乎所有人都樂在其中; 除了站在吧台旁那個穿藍色絲質衣服的女子。 我不禁多看她兩眼,發覺她只是斜靠在吧台,視線雖偶爾會四處游移, 但沒有任何的人、事、物可以吸引住她的目光超過0.1秒。 震耳的音樂、舞動的女子,使這個空間的溫度升高、空氣也快速流動。 所有人都在動,即使只是單純聽音樂的人,手指也會跟著打節拍; 只有她,始終是冰冷的存在,一副天蹋下來也與她無關的樣子。 她就像烏鴉頭上的白髮一樣突兀。 榮安從廁所回來了,我埋怨他不講義氣,竟然獨自溜走。 「沒辦法。」他說,「我不喜歡女孩子坐在我腿上動來動去。」 『那你為什麼帶我來?』我說。 「這地方是包商請我們來玩的,金吉麥那時也在。」榮安說,「我雖然 不習慣這裡,不過看其他人都很開心,所以猜想你也會開心。」 我苦笑兩下,說:『所以你這次才拉金吉麥來壯膽?』。 「是啊。」榮安偷瞄了金吉麥一眼,「他在這種場合算是如魚得水。」 我也看了看金吉麥,但看不到他的臉,他的身影被一個綠衣女子遮住, 只能看到他放在女子腰部的雙手。 眼角餘光瞥見一個女子正站在桌旁,我慌張地站起身,猛搖手說: 『不。我不要。』 匆忙起身時大腿碰上桌子,杯子搖搖晃晃後倒了下來,發出匡的一聲。 「你做什麼?」她說,「我是來收杯子的。」 這才看清楚她是穿藍色衣服的女子,於是說:『我以為妳是……』 她剛彎身用手將杯子扶正,但聽到我的話後,立刻直起身子逼視著我, 冷冷地說:「是什麼?」 極度嘈雜的環境中,杯子撞擊桌面的聲音顯得微不足道。 但她說話的聲音和語氣,卻一字一句清晰地鑽進我耳裡。 我好像不只接觸她的靜電保護層,可能已經穿透保護層並冒犯了她, 於是她釋放出更高的電壓、更強的電流。 我覺得應該跟她說聲對不起,但卻開不了口。 她收拾好杯子,直接走開,不再理會依舊呆立的我。 榮安拉了拉我,讓我重新坐回沙發。 我靠躺在沙發上,靜靜看著舞台上舞者的扭動,偶爾轉頭跟榮安說話。 當任何想熱舞的女子近身三步時,我立即搖手搖頭並轉身以示拒絕。 榮安也是,只不過他的拒絕方式就是跑進廁所。 金吉麥似乎來者不拒,我轉頭看他時通常看不到他的臉。 「給點專業精神好不好,拜託。」 那是金吉麥埋怨坐在腿上的女子竟分心觀摩舞台上舞者的舞姿。 「同樣的招式對聖鬥士不能使用兩次!」 那是紅衣女子再度坐在金吉麥腿上時,他說的話。 金吉麥不斷送往迎來,各種顏色的女子都曾一親芳澤他的大腿。 到後來我乾脆連口袋剩下的三張百元鈔票也給他。 我們在午夜兩點離開中國娃娃,雖然外面天氣冷,但我覺得神清氣爽。 不知怎的,我想起那個心理測驗,便問金吉麥: 『你在森林裡養了好幾種動物,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須離開森林,而且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你會帶哪種動物?』 「學長,這個我大學時代就玩過了。」他回答,「那時我選老虎,因為 老虎最威猛,會讓我覺得最有面子。但是現在嘛,我會選別的。」 『你現在會選什麼動物?』我又問。 「孔雀。」他笑著說,「孔雀既高貴色彩又豔麗,如果帶在身邊的話, 隨時隨地都會覺得賞心悅目。」 我腦海裡突然浮現幾年前打系際盃乒乓球賽時,他興奮地跟我說: 「學長,我們贏了,進入八強了!」 他那時候的笑容,跟剛剛女子坐在他大腿時的笑容,完全不同。 『你也選孔雀啊……』 我說完這句話後,試圖再多說點什麼,卻只能在心裡嘆一口氣。 From: 痞子蔡 Date: 23 Sep 2005 18:40:02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36) * * * * * * * * 這一年快過完了,新的一年即將來到。 過完耶誕後,舊的年便惹人嫌,所有人都迫不及待要送走它。 跨年夜當晚,我和榮安跑到Yum去倒數計時。 「10、9、8、7、6、5、4、3、2、1……」 「新年快樂!」 新年的第一個一秒鐘,我、榮安、小雲三人互相道了聲新年快樂。 每次過新年大家都說這句,再怎麼無聊的人也不會在新年說節哀順變。 「時間過得真快,」小雲說,「又是新的一年了。」 「是啊。」榮安點點頭,「我覺得小時候時間過得很慢,人長越大時間 過得越快。」 『一年的時間,對三歲小孩而言,是他人生的三分之一。但對二十歲 青年而言,卻是他人生的二十分之一。如果你已是七十歲的老人, 那麼一年的時間只不過是你人生的七十分之一而已。』我頓了頓, 『所以年紀越大,一年對他而言感覺越短,當然覺得時間過得越快。』 「很有趣的說法。」 我們三人聞聲後同時轉頭,原來是Martini先生開了口。 『謝謝。』我說,並朝他點點頭。 「新年快樂。」他舉起杯子,向我們三人致意。 「新年快樂。」我和榮安也舉杯回敬,小雲則只是掛著微笑說。 Martini先生今天又打了條領帶,領帶上畫了個女人。 我猜應該是畢卡索的畫,因為畫裡女人的臉蛋四分五裂, 滿符合畢卡索的特色。 很少看到領帶的圖案是用名畫製成,我不禁多看了那條領帶幾眼。 我突然想到,好像每次看到他時,他一定打了條領帶。 「新年到了,祝你學業有成。」小雲先對我說,然後告訴榮安: 「祝你步步高升。」 她又轉頭跟Martini先生說:「祝你……」 「要押韻喔。」她還沒說完,Martini先生便插進話。 她笑了笑,想了一下後,說:「祝你跟你愛人,相愛到永恆。」 「謝謝。」他說。 「你有愛人吧?」小雲問。 「曾經有過。」他回答。 小雲可能有些尷尬,偷偷朝我伸了伸舌頭。 我暗自覺得好笑,沒想到她跟榮安一樣,一開口就說錯話。 「那我改祝你……」她又想了一下,「今年找到愛人跟你海誓山盟。」 「謝謝。」他終於笑了笑,「辛苦妳了。」 小雲臉上的表情像是鬆了一口氣。 「如果真的找到愛人的話……」Martini先生舉起杯子,嘆口氣說: 「我只希望她不要再讓我等。」 他發現酒杯空了,說:「請再給我一杯Martini,麻煩dry一點。」 小雲點了點頭,便開始為他調酒。 我思索Martini先生口中「愛人」的意思,是曾經有過的那個愛人? 還是另一個全新的愛人? 或許他覺得都無所謂,只要是一個不必等待的愛人就行。 那晚Martini先生待到很晚,當我和榮安離開Yum時, 他還留在吧台邊,一個人靜靜喝酒、抽煙。 新的一年對我們而言是一個新希望的開始,但對他而言, 似乎是另一種等待的開始? 過完新年沒多久,榮安便調到屏東的工地。 雖然從台南到屏東,火車的車程大約只有1小時15分, 但他已經不能像在新化工地時那樣,常常一下班便回到我這兒, 然後隔天再從我這兒去上班。 他大概只能放假時來找我了。 我得習慣榮安不再三天兩頭出現在我面前晃來晃去; 小雲也得習慣我一個人跑去泡Yum。 我跟自己相處的時間變多了,不小心養成自言自語的習慣。 有一天我爬到樓上的房間,重看一遍牆上的字,又看了那片落地窗。 忽然覺得窗外的樹好像在跟我說話,我走近落地窗,將右耳貼著窗。 『什麼?你想要我搬上來?』 『因為你希望可以常常跟人說話?』 『既然你這麼寂寞,那我就搬上來嘍!』 所以我搬到樓上的房間。 反正只是樓上樓下,而且又沒人催促,我便慢慢搬,一樣一樣搬。 不想拿走的通常是些小東西,包括那封情書,我通通塞進床底下。 那封情書曾被我藏進樓上的房間,榮安常來時,我又把它拿到樓下。 如今被丟入床下,命運算坎坷。 搬到樓上後的日子也沒什麼不同,倒是視野變好了、人也看得比較遠。 我很喜歡看著落地窗外的樹,也喜歡跟他(她?)說說話。 榮安第一次從屏東來找我時,看我搬進樓上的房間,著實嚇了一跳。 「你又遭受了什麼打擊?」他說。 我不想理他,只叫他以後都睡樓下。 春天剛來臨時,房東來拜訪我,這是我第二次看見他。 這些年來,我都是把房租直接匯進他銀行戶頭,彼此從不見面。 「咦?」他很驚訝,「想不到你搬到樓上了。」 我笑了笑,點點頭。 「你應該注意到牆上的字了吧?」他說。 『你也知道牆上有字?』我有些驚訝。 「嗯。」他點點頭,「以前我租給一個年輕人,他搬走後我便看到了。 我希望那面牆保持原狀,便不再將樓上的房間租給人。」 『是這樣啊。』我說,『那我……』 「沒關係。」他笑了笑,「只要你不動那面牆,就可以繼續住。」 『其實我也在牆上寫字。』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我用的是藍色的筆, 以免跟原先黑色的字混淆。』 他哈哈大笑,拍拍我肩膀,只說了聲:「很好。」 臨走前,他主動將我的房租調降五百塊,並請我幫個忙, 幫他把樓下的房間租出去。 「房租大概是四千或四千五。」他說。 『咦?』 「如果來租的人你看得順眼,房租就是四千;如果你沒什麼特別感覺, 房租就是四千五。」 我點了點頭,心想這房東真性格。 房子畢竟是房東的,而且這裡多住一個人也不會有多大的不便。 如果榮安來找我,跟我在樓上擠一擠就得了。 兩天後,我便寫好了十幾張租屋紅紙,貼在附近的佈告欄。 第三天開始,陸續有人來看房子,每當他們問我房租多少? 『四千五。』我總是這麼回答。 From: 痞子蔡 Date: 23 Sep 2005 19:20:02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37) 一個禮拜過去了,來看過房子的人都沒下文。 我倒是無所謂,反正房東也是抱著隨緣的態度,並不強求。 如果房間一直租不出去,我甚至還會覺得高興。 坦白說,樓下的房間是套房,還有小客廳和廚房,月租四千五算便宜。 四周的環境很好,又有院子,除了房子太老舊外,並沒有明顯的缺點。 貼完紅紙後十天,我從學校回來的途中,瞥見幾戶人家的花朵正綻放。 春天終於來了,我在心裡這麼說。 到了家門口,一個穿藍色衣服的女子背對著我,正站在門前。 我停好車,猶豫了兩秒,便從她身旁經過,拿出鑰匙準備開門。 「這裡是不是有房間要出租?」藍衣女子問。 『嗯。』我點點頭。 「我可以看一下嗎?」 我打開門,說:『請進。』 我領她到樓下的房間,開門讓她進去隨便看看。 然後我回樓上的房間把書本、研究報告放在書桌,再走下樓。 她已經站在院子裡,我有些吃驚。 「房間還不錯,而且這個院子我很喜歡。」她說,「房租多少?」 『四千五。』我說。 「很合理。」她說,「我租了。」 沒想到她會立刻決定,我毫無心理準備。 「這樓梯很有味道。」她說,「可以爬上去嗎?」 『當然可以。』我說,『我就住樓上。』 她爬了五層階梯,然後停下腳步,轉過身仔細打量著我。 我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說:『如果妳覺得不方便,那……』 「沒什麼不方便的。」她淡淡地說,再瞥我了一眼後,繼續轉身上樓。 我覺得她講話的語氣好像聽過,眼神好像看過,而那張臉也有些眼熟。 她在樓上四處看看,見我房門沒關,便說:「可以參觀嗎?」 『請便。』我在樓下說。 她走進我房間,過一會出來說:「你到樓下房間想辦法敲天花板。」 『為什麼?』我很納悶。 「先別管。」她說,「就拿個掃帚之類的東西,用力敲天花板三下。」 我在院子找了隻木柄掃帚,進了樓下房間,以木柄敲天花板三下。 「敲了沒?」她似乎在樓上大聲叫喊。 『敲了。』我也大聲回答。 「用力一點。」她大叫,「再敲!」 我吸口氣,雙手握緊掃帚的木柄,用力敲天花板三下。 等了一會,沒聽見她說話,便大聲問:『好了嗎?』 「好了。」她說。 我走出房間,她也走出房間身體靠著欄杆,低頭看著我,說: 「聽過一首西洋老歌《Knock Three Times》嗎?」 『好像聽過。』我仰起頭說。 她心情似乎很好,開始唱起歌: 「Oh my darling knock three times on the ceiling if you want me Twice on the pipe if the answer is no Oh my sweetness ……」 唱到這裡,用手拍了欄杆三下,再接著唱: 「Means you'll meet me in the hallway Oh twice on the pipe means you ain't gonna show」 她停止唱歌,說: 「這首歌是說男孩的樓下住了個喜歡的女孩,不過男孩並不認識她。 他唱說如果女孩喜歡他的話,就在天花板敲三下;如果不喜歡,就 敲兩下水管。敲三下表示他們可以在走廊見面,敲兩下的話……」 她聳聳肩,「男孩就可以死心了。」 從她唱歌開始,我一直仰頭注視著她,雖然納悶,但始終沒說話。 「我念高中時非常喜歡這首歌,心情不好時就喜歡哼著唱。」她說, 「沒想到這首歌描述的情形,竟然很符合我們這裡的狀況。」 『喔。』我應了聲。 「不過如果是你的話,」她說,「我大概會把水管敲壞吧。」 我又看了看她,越看越眼熟。 「就這樣吧。」她走下樓梯,「我會盡快搬進來。」 我突然很想知道她是誰、是哪種人,心裡莫名其妙浮現那個心理測驗。 來不及細想,便開口問她: 『妳在森林裡養了好幾種動物,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妳必須離開森林,而且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妳會帶哪種動物?』 她停下腳步,人剛好在階梯一半高的位置,說:「為什麼問這問題?」 我有些心虛,說:『只是突然想問而已。』 她挺直腰桿,看了我一眼,然後說:「我選孔雀。」 我吃了一驚,楞楞地看著她。 「怎麼了?」她冷笑一聲,「你是不是也要根據這個心理測驗的結果, 來認定我是貪慕虛榮、視錢如命的人?」 『不。』我一時語塞,『我……』 「這個心理測驗我也玩過,孔雀代表金錢,對吧?」她繼續走下樓梯, 「我被嘲笑很久,無所謂了。」 我終於認出她了。 她是中國娃娃裡,那個穿藍色絲質衣服的女服務生。 那時燈光昏暗,交會的時間又不長,所以對臉孔並未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想我現在會認出她,大概是因為那股似曾相識被電流刺痛的感覺。 她依然像烏鴉頭上的白髮一樣突兀,難怪我可以認出她。 而我對她而言,應該只是烏鴉身上的一根黑毛而已, 她一定不記得看過我。 不管怎樣,我們有個共通點:都是選孔雀的人。 「你剛剛說房租多少?」她站在院子問。 『四千塊。』我回答。 「是嗎?我記得你好像說四千多。」 『不。』我說,『就是四千塊。』 「好吧。」她說,「押金要多少?」 『不用了。反正我不是房東。』 她看著院子裡圍牆邊的花花草草,然後說:「春天好像來了。」 『是啊。』我說。 From: 痞子蔡 Date: 26 Sep 2005 12:40:05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38) * * * * * * * * 藍衣女子看完房子後,隔天便搬進來。 她搬進來那天我跟她只匆匆打個照面,便各自去忙。 院子裡多停放了一輛機車,應該是她的。 但即使機車在,她卻未必在樓下房間,這讓我有些納悶。 連續一個禮拜,只看到她房間亮著的燈,從沒碰過面。 我只知道她在中國娃娃工作,其他一無所悉,連名字也不知道。 隱約聽到咚一聲,像低沉的鼓音。 正懷疑聲音從哪傳來時,又聽到一聲咚,這次確定是從樓下。 走出房間,看見她站在院子,說:「聽見了吧?」 『嗯。那是什麼聲音?』 「敲天花板的聲音。」她晃了晃手中的掃帚,「這樣叫你比較直接。」 『有事嗎?』我問。 「嗯。」她點點頭,「可不可以麻煩你載我去車站坐車?」 我說了聲好,走下樓發動機車,瞥見她的機車就在旁邊。 心裡剛浮現為什麼她不自己騎機車到車站的想法,便聽見她說: 「我要到台北,明天才回來,如果騎機車去車站,還得付寄車費。」 『妳要坐火車?』她坐上車後座後,我問:『還是客運?』 「客運。」她回答,「車錢比較便宜。」 我載她到統聯客運,一路上她雙手抓著車後鐵桿,跟我保持距離。 「謝謝。」下了車後,她說:「讓我省了一趟計程車錢。」 她跟我講的這三句話都離不開錢,果然是選孔雀的人。 隔天晚上我從學校回來時,發現她房間的燈是亮的。 她可能聽到關上院子鐵門的聲響,在房間說:「你有空嗎?」 『嗯。』我在院子回答。 「能不能請你進來一下?」她說,「有件事想問問你的意見。」 我猶豫一下,便走進我曾經住過幾年但現在是她的房間。 房間充滿藍色的基調,除了床位沒變外,其餘都變了。 她盤腿坐在地上,面前攤開一個黑色包袱,上面擺了幾條牛仔褲。 旁邊還放了張灰色厚紙片,寫上:名牌牛仔褲特賣,一件190元! 我看她正瞧得專注,悄悄走到她身後站定。 「如果是你,你會買嗎?」她突然開口。 『不會。』我搖搖頭。 她轉頭看我正站著,招招手示意我坐下。 「昨天晚上我在台北鬧區擺攤賣牛仔褲,生意很差。」 她看我也盤腿坐下後,用解釋的口吻說著。 『就剩這幾件?』我說,『生意怎能說不好。』 「還有幾十件我放在台北,沒帶回來。」她說。 『喔。』我隨手拿起一件牛仔褲,說:『這真的是名牌嗎?』 「你說呢?」她笑了笑,語氣有些曖昧。 『如果一顆鑽石賣妳100塊,妳會買嗎?』我問。 「當然不會。」她說,「這種價錢不用看就知道是假的。」 『如果是1000塊呢?』 「嗯……」她說,「那應該會看一下。」 『所以妳賣不出去的癥結在價錢。』 「哦?」 我向她借隻筆,把灰色厚紙片上寫的190,加了一筆變490。 「490?」她有些好奇。 『嗯。』我說,『名牌牛仔褲也得一兩千塊,妳賣190人家一定以為 是假貨;如果賣490的話,人家可能會覺得撿了便宜。』 她沉思一會後,說:「190都賣不出去了,490的話……」 『在台北鬧區走動的人,口袋飽滿、生性多疑,如果賣太便宜他們會 覺得不屑,連看也不會看一眼,就像是100塊一顆的鑽石那樣。』 「真是這樣嗎?」 『嗯。賣490會讓人產生也許真是名牌牛仔褲的錯覺;而賣190只是 擺明告訴人,妳只是想便宜地賣雜七雜八品牌的牛仔褲而已。』 她想了一下,說:「好。我下星期再上台北賣賣看。」 我覺得盤腿坐著腳有些痠,便站起身子,問:『妳在台北擺攤?』 「偶爾而已。」她說,「因為貨源在台北,而且台北也比較好賣。」 『那……』 「嗯?」 『沒什麼。』 我緊急煞車,因為覺得如果問她在中國娃娃的工作,應該是種冒犯。 「你是做什麼的?」她一面用包袱裹住牛仔褲,一面問。 『我還在唸書。』 「什麼?」她很驚訝,停止手邊動作,「你這種年紀還在唸書?」 『我在唸博士班。』 「哦。」 她應了一聲,也站起身,把包袱收好。 「你念什麼的?」她又問。 『工程。』 「念工程的人應該很老實,怎麼你的想法這麼奸詐?」 『奸詐?』 「我用很低的價錢拿到這些褲子,只想便宜賣,有賺就好。哪像你, 知道要抬高價錢來誘騙人。你念那麼多書,是要念來騙人的嗎?」 我無法回答這問題。 雖然我在《性格心理學》這門課中學到一點心理學的皮毛, 但我害怕我對金錢的敏銳度是來自選孔雀的本質,而非所學得的知識。 突然想到小雲也曾說我不太像學工程的人,不禁有些感慨,說: 『可能是因為我也是選孔雀的人吧。』 她微微一楞,不再說話。 From: 痞子蔡 Date: 26 Sep 2005 12:40:06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39) 「我姓李,叫珊藍。」她突然又開口,把語氣放緩後,接著說: 「珊瑚的珊、藍色的藍。」 『喔。』我應了聲,默唸一遍珊藍,好熟的音。 「你在想什麼?」 『珊藍?』我終於想到了,『妳會不會剛好有個妹妹,叫:淚下。』 「嗯?」 『因為有句成語叫:潸然淚下。』 我大概說錯話了,場面原本要轉熱,卻又變冷了。 說聲晚安後,走到她房間門口時,聽見她問:「你叫什麼?」 『我叫蔡智淵。智慧的智、淵博的淵。』我回頭說。 「哦。」她簡單應了聲。 我見她沒進一步的反應,便走出房間,爬回樓上。 從書包裡拿出幾本書放在書桌上,又聽到地板傳來咚咚兩聲。 我走出房間,倚著欄杆向下望,看到她站在院子說:「我想到了。」 『想到什麼?』 「你叫智淵。也就是說,如果你長“痔”瘡,並不“冤”枉。」 我有點哭笑不得,苦著臉說:『妳好幽默。』 她好像很高興,說聲晚安後就回房了。 坐在書桌前,回想這個在中國娃娃遇見的藍衣女子 —— 李珊藍。 記得書上曾說孔雀僅有兩種,一種是藍孔雀;另一種是綠孔雀, 因此我不由得把李珊藍跟藍孔雀聯想在一起、影像重疊。 院子裡傳來機車的引擎聲,看了看錶,已經11點多。 她應該是準備要到中國娃娃去上班了吧? 我只要想到中國娃娃,便會憶起那股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浪, 心跳也瞬間加速。 雖然好奇她為什麼會在那裡工作,但卻不敢開口詢問,怕被電傷。 也許只是單純因為薪水高吧,畢竟她是選孔雀的人。 突然想到我曾誤認她是熱舞女郎,還欠她一句抱歉。 該怎麼還她呢? 那晚在書桌看些閒書,偶爾還去翻翻介紹孔雀的書籍和圖片。 圖片上的藍孔雀總是昂著美麗的頭、踏著優雅的步,神韻透著驕傲, 跟李珊藍的樣子倒還滿相似。 不過我也是選孔雀的人,卻一點也不像。 隱約聽到院子的鐵門開啟,看了看錶,快五點了,趕緊熄燈睡覺。 兩天後,剛從外面踏進院子時,正好碰到榮安。 「放假囉!」他很興奮,「想我嗎?」 我不想理他,把機車牽進院子裡停放好。 「新搬進來的那個女孩人怎麼樣?」他問。 『什麼怎麼樣?』 「漂不漂亮、個性好不好、有什麼嗜好、做什麼的……」 『我不清楚。』我打斷他,『只知道她是選孔雀的女生。』 榮安陷入沉思,過了一會才說:「你喜歡她嗎?」 『我不想回答無聊的問題。』 「找機會我看看她,幫你鑑定一番,包在我身上。」 他也不理我,自顧自地說著,還很得意地拍胸脯。 『其實我們都見過她了。』我說。 「是嗎?」榮安睜大眼睛。 『記不記得我們在中國娃娃碰到的那個女服務生?』 榮安想了一下,說:「沒印象耶。」 『那時我差點打翻泡沫紅茶,她不是……』 「我記起來了!」他打斷我,「就是那個看起來很冷很凶的女孩嗎?」 『嗯。』我點點頭。 「她在中國娃娃工作啊……」榮安欲言又止。 『是啊。』我說。 他又陷入沉思,我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一定覺得中國娃娃是個奇怪的場所,所以在那裡上班的女孩子…… 「其實也無所謂。」榮安似乎想通了,笑了笑後,說: 「也許她是那種賣笑不賣身的女人,還是很適合你啦。」 正想罵榮安胡說八道時,背後突然傳來冷冷的聲音: 「你們以為我是那種賣笑不賣身的女人嗎?」 我和榮安轉過頭,李珊藍正走進院子,接著說:「不,我不是。」 她也把機車牽進院子裡停放好,走到房間門口,再轉頭朝我們說: 「我連笑都不想賣。」 我呆立許久,無法動彈。 渾身像剛接觸高壓的電流般,灼熱而刺痛。 From: 痞子蔡 Date: 27 Sep 2005 07:20:00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40) * * * * * * * * 「原來你曾見過你現在的新室友呀。」 小雲端了杯咖啡,放在我面前,說了這一句。 「我也見過喔。」榮安插進一句。 「你們在哪裡認識的?」小雲問。 「一家叫中國娃娃的店……」 榮安還未說完,我拉了拉他的衣袖,阻止他往下說。 「中國娃娃?」小雲很好奇,「那是家什麼樣的店?」 『就是一家普通的Pub。』我搶在榮安之前,趕緊回答。 「是嗎?」小雲疑惑地看著正在拉扯榮安的我。 「那家店並不普通。」Martini先生突然插進話。 我兩手一軟,放開榮安。 小雲轉頭看著Martini先生,等他繼續開口。 Martini先生今天又打了條領帶,藍底白條紋,非常樸素的花樣。 他喝口酒,繼續說:「那裡晚上12點過後會有熱舞。」 「熱舞?」小雲問。 「就是貼在男人身上跳舞之類的,不過舞跳完後要給小費。小費通常 是一百,如果舞夠熱,兩百、五百也常有人給。」他頓了頓,又說: 「要對熱舞女郎揩油也行,只要小費多一點的話……」 『好了。』我急忙說,『解釋得夠清楚了。』 小雲大概知道意思了,目光掃過我和榮安,我和他都低下了頭。 「你去過嗎?」她又問Martini先生。 「我沒興趣,也沒心情去。」他說。 「那你們兩位呢?」小雲露出曖昧的笑,「去的理由是因為興趣?還是 因為心情?」 我和榮安都覺得尷尬,又低下頭看著面前的杯子。 這晚小雲盡情地嘲弄我和榮安,似乎從中得到莫大的樂趣。 臨走前,她甚至還對我和榮安鞠躬哈腰,然後說: 「真不好意思,敝店沒提供熱舞服務,委屈您們兩位了。」 榮安又回屏東工地上班後,我天天都會遇到李珊藍。 有時我剛回來她要出去;有時她剛回來我要出去; 有時同時剛回來而在院子裡碰面;有時同時要出去而在階梯口擦肩。 但不管是哪種形式的不期而遇,我們都沒交談,氣氛詭異。 有一次我聽到垃圾車的音樂,右手急忙提了包垃圾跑下樓。 眼角瞥見院子邊還有包垃圾靠著牆,左手便順便提起。 才剛跨出院子,便聽到她在背後說:「你做什麼?」 『倒垃圾。』我回過頭說。 「把垃圾放下。」她說。 『為什麼?』我說。 「那是我的垃圾,你憑什麼幫我倒。」 剛聽到時只覺得茫然不解,兩秒鐘過後,便覺得啼笑皆非、莫名其妙。 眼見垃圾車開始起動,我加快腳步,跑到垃圾車旁丟了那兩包垃圾。 倒完垃圾回來,只見她站在院子裡。 『順手而已。』我說。 「別以為我會感激你。」 她說完後,直接轉身進房。 我覺得自己像是抓了老鼠的狗,而且還挨了貓一巴掌。 隔天晚上去參加一個大學同學的結婚典禮,榮安也從屏東趕來。 進到會場才剛坐定,右肩被拍一下,回頭看見一個西裝筆挺的人說: 「我還記得欠你兩千塊喔!不過我又忘了帶錢了。」 又是那個選孔雀的施祥益。 雖然早有可能遇見他的心理準備,但一看到他還是有強烈的不舒服感。 還好喜宴會場既熱鬧熟人又多,不用擔心要一直跟他應酬對話。 只是討厭他老說欠我兩千卻忘了帶錢這件事,而且言談之間還頗得意。 榮安大概也聽煩了,終於忍不住對施祥益說: 「你總有帶提款卡吧?」 「哈哈。」他更得意了,「我也沒帶提款卡,只有信用卡。」 「信用卡也行。」榮安不甘示弱,「隔壁是百貨公司,待會去買東西, 就刷你的卡抵債。」 施祥益沒想到榮安會這麼說,楞了一下後,又乾笑兩聲說: 「不會剛好要買兩千塊的東西吧。」 「刷多了就退你錢,不就得了。」榮安說。 「我今天會早點走,可能沒辦法逛百貨公司。」施祥益說。 「不需要逛,他已經知道要買什麼了。」榮安轉頭跟我說,「對吧?」 我覺得這樣整施祥益很好玩,便點頭說:『對。』 他的臉微微漲紅,隨即東拉西扯,把話題岔開。 席中我去上洗手間,在洗手台遇到施祥益,正想隨便洗下手然後走人, 卻聽見他說: 「你在森林裡養了好幾種動物,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須離開森林,而且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你會帶哪種動物?」 我沒回答,只是納悶他突然提起這個心理測驗。 「我記得你跟我都選孔雀。」他又說。 『對。』我說。 「其實太容易選擇了。」他眼睛直視洗手台前那面大鏡子,「選馬? 離開森林後只要有錢,買輛車就好,根本不需要馬。選老虎?被牠 吃掉怎麼辦?至於牛和羊,只能吃而已,一點用都沒有。」 他扭開水龍頭,洗淨雙手,然後甩乾手上的水。 「只有孔雀,既稀少又珍貴,才能襯托自己,也才會讓別人羨慕。」 『孔雀也是一點用途也沒有。』我說。 「你以為鑽石除了名貴外,還能有什麼用途?」他哈哈大笑, 「名貴就是最大的用途!」 我不想再說話,連手也不想洗,轉身便走。他又說: 「你一定認為我唯利是圖,所以看不起我吧?」 我吃了一驚,停下腳步回過頭,他對著鏡子用雙手小心翼翼梳理頭髮。 「我也看不起你。」他繼續說,「你留在學校唸書,到後來還不是得 離開校園,然後追逐名利。其實我們都一樣,只是我坦白面對自己 的欲望,而你卻遮遮掩掩,既想得到虛榮又希望別人認為你清高。」 我確定不想再聽下去了,轉身便離開。只聽到背後傳來: 「別忘了,我們都同樣是選孔雀的人。」 回到座位,舉起筷子夾菜,卻覺得筷子很沉,拿不太穩。 From: 痞子蔡 Date: 27 Sep 2005 07:20:01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41) 喜宴結束,榮安纏住施祥益,一定要他到隔壁的百貨公司。 榮安還拉了三個同學一道起鬨,不讓施祥益有脫逃的機會。 我一進百貨公司,便指著某化妝品專櫃正在特價的一瓶香水,說: 『這瓶賣1990,我就買這瓶。剩下的10元就讓你賺吧。』 施祥益說了一堆下次他一定會還錢以及我又用不著香水之類的話。 『正如你所說,我們都同樣是選孔雀的人。』我打斷他,聳聳肩說: 『所以我現在一定要討回這筆債。』 他瞪了我一眼,我裝作沒看見。 施祥益悻悻然走後,我、榮安和其他三個同學在原地聊天。 「他上次叫我代包兩千塊紅包,到現在也沒還。」第一個同學說。 「我也是。下次我也要用這個方法把兩千塊討回來。」第二個同學說, 「不過我很好奇,這次又是哪個倒楣鬼兼笨蛋幫他代包紅包?」 只見第三個同學哭喪著一張臉說: 「我就是那個倒楣鬼兼笨蛋!而且這次是兩千八!」 我們五個互相取笑了一陣後便做鳥獸散,我回家,榮安回屏東。 回程中我不斷想:如果孔雀代表金錢, 那麼為什麼我對金錢的追求或重視程度不像是選孔雀的人呢? 或許金錢只是狹義的虛榮,廣義的虛榮可能還包括其他東西。 例如我目前所追求的學位,是否也屬於廣義的虛榮? 剛踏進院子,發現李珊藍正在院子中駐足,似乎若有所思。 我從她身後經過,打算爬樓梯回房間。左腳才踏上第一階,便回頭說: 『對不起。』 她沒回答,也沒反應,我的腳步停下,不知道該不該繼續爬。 過了一會,她淡淡地說:「為什麼說對不起?」 『上次在中國娃娃,妳來收杯子時,我以為妳是熱舞女郎,所以……』 我想了一會,直接說:『所以對不起。』 她哼了一聲,說:「如果我是熱舞女郎,你就不必說對不起?」 我微微一楞,沒有答話。她依然站在原地,身體和腳步都沒移動。 「你憑什麼看不起熱舞女郎呢?」她加強語氣,「憑什麼呢?」 『沒有……』我有些心虛。 「你們到心裡認為是不正當的場所去玩,」她終於轉身面對我, 「卻要瞧不起在那些場所工作的人,真是可笑。」 我覺得有些羞慚,答不上話。 「你看不起在中國娃娃工作的人,我也看不起去中國娃娃玩的人。」 她說完這句話後,便推開院子鐵門離開。 我楞了一會才回過神,一步一步慢慢爬回樓上的房間。 回到房間,躺在床上。 想起和施祥益、李珊藍的對話,不禁起了感慨: 原來孔雀不僅被人看不起,孔雀之間彼此也看不起。 模模糊糊睡著了,醒來後天已大亮。 漱洗完畢後下樓,右腳剛踏完最後一階,李珊藍也正好推開房門走出。 我見她提了我看過的黑色包袱,心想她大概又要去台北擺攤。 『妳要去台北嗎?』我問。 她看了我一眼,不情不願嗯了一聲。 『要不要我載妳?』我走到機車旁,『這樣可以省計程車錢。』 「我用走的,一樣可以省錢。」 她冷冷拋下話後,昂首走出大門。 我有些不高興,早知道當初應該說房租是四千五,而不是四千。 這天可能因為心情不好,在學校熬了一整夜,第二天中午才回家睡覺。 誰知道躺下沒多久剛看到夢鄉的入口時,便被地板傳來的咚咚聲弄醒。 我一肚子火,踢開棉被,劈哩啪啦衝下樓。 我要跟她說清楚,請她用正常的方法叫我,不要老敲天花板。 如果她再這麼敲,哪天地板蹋了,她自己去跟房東解釋。 我來到她房門口,房門半掩,我看見她正坐著。 她手裡拿著一小瓶東西,瓶身透明,只有手指大小。 我見她轉動把玩那瓶子,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神情。 她看到我,說了聲請進,然後把那瓶東西輕輕放在桌上。 「我想要這瓶香水很久了,今天終於買了它。」她說。 『有事嗎?』我說。 「褲子賣光了。」她說。 『什麼褲子?』 「本來該賣190結果卻賣490的牛仔褲。」 『喔。』。 「我本來半信半疑,沒想到生意真的很好。」 她又拿起那瓶香水,似乎越看越喜歡,還遞給我觀賞。 我低頭看了看,很巧,跟施祥益買給我的那瓶香水是同一品牌。 「我真笨,竟然沒想到提高定價反而比較好。」她說。 『是啊。』我說,把香水還她。 她看了我一眼,說:「我說我笨,是謙虛。」 『我說妳笨,是誠實。』 她又打量了我一會,似乎納悶我竟然會取笑她。 「沒關係。」她聳聳肩,「我心情好,而且我要謝謝你。」 『怎麼謝?』 「這條牛仔褲給你。」她說,「我特地留了這條,你應該可以穿。」 『就這樣?』 「喂,一件要490耶。有個男的要買,我還不賣呢。』 『妳真有原則。』 我接過那件牛仔褲,深藍色直筒,腰身的尺寸正好是我的尺寸。 「我說過謝謝了嗎?」她說。 『算吧。』 「那我再說一次。」她說,「謝謝你。」 『不客氣。』我說。 我呼出一口氣,剛剛衝下樓的狠勁早已消失無蹤。 「我不喜歡別人因為我在中國娃娃工作,就認為我是隨便的女人。」 『我那次去中國娃娃,是被朋友帶去的,之前完全沒聽過這家店。』 「我只想多賺點錢,雖然我不喜歡那家店。」 『我去過一次後,就沒有下次了。』 「我罵你的口氣太重了。」 『我不該用異樣的眼光看妳。』 我們各說各話,幾乎沒有交集。 同時沉默了一會後,我們異口同聲說: 「對不起。」 這是唯一的交集。 From: 痞子蔡 Date: 28 Sep 2005 07:40:03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42) * * * * * * * * 當蟬鳴從房間落地窗外的樹上傳來時,我知道夏天到了。 以前住樓下時,從未在這裡聽過蟬鳴; 沒想到一搬上來,窗外樹上蟬的叫聲竟如此嘹亮。 聽到第一聲蟬鳴時,除了驚訝外,又突然想起劉瑋亭。 記得《性格心理學》最後一堂下課後,我奮力追出教室時, 接觸到她的最後一瞥。 那時覺得整個世界空蕩蕩的,只聽見身旁樹上的蟬鳴。 隨著天氣越來越熱,蟬越來越多,而且越叫越響。 窮學生沒錢在房間裝冷氣,只好打開落地窗吹吹自然風。 一到下午,只要第一隻蟬叫了第一聲,所有的蟬便不甘示弱跟著叫, 彷彿在比賽誰的氣足、誰的聲音嘹亮。 於是房間裡像是有一個小型交響樂團在賣力演奏,但旋律毫無章法。 我常常氣得朝窗外大喊:『你們一定要這麼不成熟嗎?』 但蟬們不為所動,依舊各唱各的調。看來這個夏天會很漫長。 我也漸漸多瞭解李珊藍一些。 知道她除了深夜在中國娃娃上班、偶爾到台北擺攤外, 她也在一家24小時營業的超市大賣場打工。 會知道這點是因為她有次拿超市過期的水果罐頭給我。 「才超過保存期限兩天而已。」她說。 『吃了不會死吧?』我說。 「了不起重傷,要死哪那麼容易?」她說。 我覺得這話好熟,後來才想起這是周星馳電影裡的對白。 因此我猜她大概喜歡看周星馳的電影。 這個夏天也特別熱,榮安來找我時,常熱得哇哇亂叫。 「看來只好講個冷笑話來降低一下溫度。」他說。 『我不想聽。』 「你猜猜看,」他不理我,繼續說:「水餃是男的還是女的?」 『我不想猜。』 「水餃是男的。」他說,「因為水餃有包皮。」 說完後他哈哈大笑,越笑越誇張,還笑岔了氣。 夏天的晚上在家裡待不住,我和榮安通常會出去晃。 當然最常去的地方還是Yum。 小雲總會泡一壺酸梅湯請我們喝,酸酸甜甜的,很清涼消暑。 有天晚上小雲炸了盤雞塊請我們吃,我吃了一塊後抓抓嘴角的傷口。 「你嘴角怎麼了?」小雲問。 『這兩天熬夜,應該是上了火。』我說。 小雲立刻把放在我和榮安之間的雞塊移到榮安面前,然後說: 「那你要吃清淡一點的東西,少吃點肉類。」 我抗議說:『妳看過老虎熬夜後改吃素嗎?』 沒想到話題由老虎開始,七轉八轉竟然轉到劉瑋亭身上。 小雲對劉瑋亭很好奇,我簡短述說往事,反倒是榮安鉅細靡遺。 「都是我不好。」榮安說,「如果當初我查到的是柳葦庭就好了。」 『跟你無關。』我說。 「可是……」 『別說了。』我打斷榮安,『是我不夠坦誠,我應該一開始就告訴她 情書寄錯了。』 我自以為是的善意選擇隱瞞,卻不知道這樣反而造成更大的傷害。 因為劉瑋亭應該會覺得我的將錯就錯是在同情她。 她是選老虎的人,怎能忍受這種同情? 甚至她會覺得是種羞辱。 想到以前跟柳葦庭在冰店的對話,不自覺嘆口氣說: 『如果我是選羊的人就好了。』 「這讓我想起一個故事。」Martini先生突然開了口。 小雲和榮安同時轉過頭去異口同聲說:「什麼故事?」 「右邊的石頭。」Martini先生說。 『右邊的石頭?』我也轉過頭。 雖然我們三人都直視Martini先生,但他仍不慌不忙清了清喉嚨,說: 「嘴巴有些乾。」 小雲見他眼光瞄向那壺酸梅湯,趕緊說了聲抱歉,然後倒了一杯給他。 他喝了一口後,說:「很好喝。」 「謝謝。」小雲笑了笑。 「有個人的右邊有顆很大很大的石頭,幾乎是像山一般大的石頭。」 Martini先生又喝了一口酸梅湯,「這個人很想爬上石頭頂端看上面的 風景,可惜嘗試很多次都沒成功。最後他放棄了,只好往左邊走。但 不管他走了多遠、看了多少美景,他依然念念不忘右邊的石頭,甚至 還會折返,再試一次。」 我等了一會,見他不再說話。便問:『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這個人的心中,將永遠存在著屬於右邊石頭的遺憾。 他甚至會認為右邊石頭上的風景,可能才是最美的。」 Martini先生看了我一眼,說:「你們剛剛提到的劉瑋亭,也許就是 你右邊的石頭。」 我微微一楞,沒有答話。 「其實我和你一樣,都有右邊的石頭。但你可能是那種會在左右之間 往返的人,而我……」Martini先生說,「卻一直待在原地。」 「為什麼不往左邊走呢?」小雲插進一句。 「我如果不爬上右邊的石頭,就永遠不可能往左邊走。」 Martini先生回答後,摸了摸他的領帶。 他今天打的領帶是綠色底白色圓點,看起來像是雪花飄落在草原。 這種圖樣跟現在的季節很不搭調。 我也注意到他偶爾會摸摸領帶結,甚至輕輕晃動領帶的下襬。 給人的感覺像是領帶很重,讓他的脖子有些不舒適。 這晚Martini先生走得早,留下一些疑惑給我們三人。 小雲的疑惑是:為什麼要說是右邊的石頭?而不乾脆說右邊的山? 我和榮安的解釋是:山比較好爬,但石頭可能光禿禿的,很難爬。 榮安的疑惑是:為什麼要說右邊?而不說左邊? 我和小雲很不屑地回答:有差嗎?右邊左邊不都一樣?還是得爬。 我的疑惑則是:為什麼劉瑋亭會是我右邊的石頭? 但我們三人都沒解答。 From: 痞子蔡 Date: 28 Sep 2005 07:40:10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43) 酷熱的日子裡,下雨便是難得的享受。 連續兩天的大雨,讓我悠閒地在家裡睡了兩天午覺。 第三天雨勢轉小,但不減我睡午覺的興致。 睡到一半時,好像聽見有人叫門,戴上眼鏡睜眼一看卻嚇了一跳, 一個渾身濕淋淋而且頭髮還滴著水的女子正站在昏暗的房門口。 我還以為是水鬼來索命。 看了第二眼後才發現原來是李珊藍。 『怎麼不是敲天花板呢?』我急忙從床上起身,『有事嗎?』 「我鑰匙忘了帶回來,被鎖在門外了。」 『妳看我的樣子像鎖匠嗎?』 「你有沒有備用鑰匙?」 『沒有。』我搖搖頭說,『我有的兩把鑰匙都給妳了。』 「原來你沒有備用鑰匙,怎麼辦呢?」 『找鎖匠啊。』 「另一把鑰匙放在房間內,怎麼辦呢?」 『找鎖匠啊。』 「房東又不住在台南,怎麼辦呢?」 『找鎖匠啊。』 「煩不煩呀。」她瞪了我一眼,「找鎖匠不用錢嗎?」 我恍然大悟,原來她又想省錢。 『還有個辦法,不過不知道是否行得通。』我說。 「真的嗎?」她眼睛一亮。 我下樓到她房門口,拿張電話卡斜插進門縫,房門便應聲而開。 『這種老式的喇叭鎖很容易開的。』我說。 「太不安全了。」她說。 『是啊。』我點點頭,『這種鎖確實很不安全。』 她看了我一眼,說:「我是指你。」 『嗯?』 「這樣你不就可以隨時開我房門?」 『我幹嘛開妳房門?』 「你現在不就開了?」 『那是妳叫我開的!我沒事開妳房門幹嘛?』 「我哪曉得。」她說,「這要問你。」 『妳……』我覺得她有些不可理喻,『妳到底想怎樣?』 「除非你發誓。」她說。 『好。』我說,『我發誓,絕不開妳房門。』 「如果我又忘了帶鑰匙呢?」 『我發誓,除非妳叫我開門,否則我絕不開。可以了吧?』 「你還沒說如果違背誓言會怎樣。」 『我發誓,除非妳叫我開門,否則我絕不開。』我心裡有氣,沉聲說: 『如違此誓,別人永遠會說我是虛榮的孔雀,不會真心愛我。』 我說完後,她便沉默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些話會出口,也覺得這樣講好像太重了, 於是也跟著沉默。 我看她髮梢還滲出水珠,便打破沉默:『妳趕緊進去吧,免得著涼。』 她嗯了一聲,便走進房間,關上門。 「喂。」我轉身走了兩步,聽到她開門說:「對不起。」 剛回過頭,房間也正好關上。 『我拿片木條釘在門邊,這樣電話卡就打不開了。』我隔著房門說。 「謝謝。」她也隔著房門說。 爬樓梯時,差點在濕漉漉的階梯上滑一跤。 回房間後,又開始納悶剛剛為什麼會發那個誓? 或許是我潛意識裡太介意別人對孔雀的偏見。 可是,真的是偏見嗎? 隔天終於放晴了,我不再有偷懶的藉口。 剛從外面踏進院子時,便看到李珊藍雙手放在背後神秘兮兮地走過來。 我用警戒的口吻問:『有事嗎?』 她露出古怪的笑容,雙手從背後伸出,手上拿著三個信封。 A4信封的蔡智淵、標準信封的柳葦庭、西式小信封的劉瑋亭。 我楞在當場,久久沒有反應。 「我整理房間時,在床底下發現的。我認為……」 她話沒說完,我回過神一把搶走那三個信封。 只猶豫了一秒鐘,便把它們都各撕成兩半。 輪到李珊藍楞住了。 我不等她回神,立刻衝到樓上房間拿出打火機,再衝下樓點火燒毀。 From: 痞子蔡 Date: 28 Sep 2005 07:40:13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44) 火光中,關於劉瑋亭與柳葦庭的記憶迅速在腦海裡倒帶一遍。 我靜靜看著紅色火焰吞噬紙張,紅色經過之處只留下焦黑, 偶爾也飛揚起紙灰。 火光熄滅後,我開始後悔自己這種莫名其妙的衝動。 「忘記了嗎?」她突然問。 『嗯?』 「關於這些的記憶。」她指著地上的焦黑。 『不。』我搖搖頭,『還記得。』 「所以說燒掉根本沒用。如果有用的話,這世界早就焦黑一片了。」 『算了。』我嘆口氣,『反正都燒掉了。』 「你當初花了那麼多心血寫情書,就這麼燒掉豈不可惜?」 『妳怎麼知道那是情書?』我提高音量。 「這……嗯……」她似乎發現說溜了嘴,「猜也知道。」 我瞪視著她,她只好又接著說:「我只看了一點點啦。」 『妳看到哪裡?』 「柯子龍。」 『那已經是信的最後了!』 「不好意思。」她勉強微笑,「文筆太流暢了,不知不覺便看完了。」 『妳……』 「往好處想,如果哪天你突然想知道信的內容,我還可以幫你溫習。」 我不想理她,拿起掃帚和畚箕掃除地上的黑。 掃完地,將掃帚和畚箕歸位後,正想上樓回房時,聽到她說: 「想跟我這隻虛榮的孔雀說說話嗎?」 我停下腳步轉身面對她,說:『為什麼說自己是虛榮的孔雀?』 「我曾經有個男友,他說過我很驕傲又愛錢,簡直是隻虛榮的孔雀。」 雖然她說得很淡,但我相信她剛聽到時一定很受傷。 我的氣完全消了,向她走近幾步,問:『你們怎麼分手的?』 「我先男友……」 『是前男友吧。』 「我習慣叫先男友,這樣可以感覺到他已經死掉了。」 『妳好狠。』我忍不住笑了笑。 「我先男友跟我分手時說了個比喻:當你吃過水蜜桃,還會覺得橘子 好吃嗎?」 『他暗示妳是橘子?』我說。 「嗯。」她說,「橘子雖好,但水蜜桃才是真愛。而不顧一切追求真愛 則是他的宿命。」 『妳先男友也是選羊的人嗎?』 「嗯。」她點點頭,然後說:「也是?」 『我前女友是選羊的人。』 「要說先女友。」 『不,我希望她還活著。』 「你心地不錯。」她笑了笑。 地上還有一點燒過的痕跡,我們同時注視那裡,不再說話。 「談談你吧。」過了許久,她說。 我連從哪裡開始、要說些什麼都沒猶豫,直接從那封情書開始。 一直說到葦庭離開後,我在樓上房間的牆上寫字排解悲傷。 除了房東早已知道牆上有字,於是便跟他說我也在牆上寫字以外, 我從未跟別人提過牆上的字,連榮安也沒,更別說我也在牆上寫字了。 竟然把這種心事也說出口,我很納悶。 「你喜歡那個選老虎的劉瑋亭嗎?」她問。 『算喜歡吧。』我說,『程度還不清楚。』 「你說過後來你寫了幾封信去解釋,信裡有提到你喜歡她嗎?」 『沒有。』我搖搖頭,『我只是拼命解釋和道歉。』 「她應該也喜歡你,如果你告訴她你喜歡她,她就不會傷得更重了。」 『啊?』我很驚訝,『為什麼?』 「再多的解釋和道歉雖然可以說明你並不是有意欺騙,但卻間接告訴 她,你跟她在一起只是在為你無心造成的錯誤善後而已。」她說, 「她是真心對你,你卻虛情假意,她能不傷心嗎?」 我心裡一驚,完全說不出話來。 「你最後一次在教室外追上她時,她心裡其實希望聽到你說喜歡她, 可惜你還是只說對不起。」她嘆了一口氣,接著說: 「別傷女孩子的心,會下地獄的。」 我不確定我是否會下地獄,但我終於知道,劉瑋亭是我右邊的石頭。 從我傷了她的心開始,我右邊的石頭便出現了。 我楞楞地看著地上燒過的痕跡,陷入沉思。 過了一會,聽到她說:「好像要下雨了。」 我沒反應,依然看著地上的黑。 「哇!」她失聲叫著:「真的下了!」 我感覺雨點恣意地拍打我的全身上下,但我還是不動。 李珊藍回房拿了把雨傘,又衝進雨中作勢要遞到我。 我搖搖頭。 「拿著吧,又不用錢。」她說。 我右手接下傘。 「撐開呀!笨蛋!」她大叫。 我緩緩撐開傘,遮住頭上的雨。 雨已經夠大了,但地上遺留的那一團燒過的黑,依然黑得發亮。 From: 痞子蔡 Date: 30 Sep 2005 05:20:10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45) * * * * * * * * 熬過了酷熱的日子,涼爽終於來到。 但不管酷熱或涼爽,我和榮安還是喜歡泡Yum。 「你知道為什麼以前我要帶你來Yum嗎?」榮安問。 『沒想過這個問題。』我說。 「那時你剛失戀,」榮安突然放低音量,「我想介紹小雲給你認識。」 『是嗎?』我很疑惑地看著他。 「小雲很不錯、你也很好,如果能在一起就更完美了。」 『你想太多了。』我說。 小雲確實是不錯的女孩,親切隨和又善解人意。 但我對她沒特別的感覺,我相信她對我應該也是如此。 雖然她總會招待我免費的東西,在店裡也最常陪我聊天、談心事, 但不管我們靠得多近,都在朋友的界線內。 店裡常有人對小雲獻殷勤,試圖追求她,但她都不為所動。 小雲是選馬的人,她這匹馬雖然看起來很溫順又漂亮, 但如果發現你想馴服她、駕馭她,她的野性便會出現。 我常看到試圖馴服她的人反而被摔得鼻青臉腫。 有次她拿張演唱會的門票給我,說是客人送她的。 演唱會當晚,我進到會場找到座位正要坐下時,聽見隔壁的男子說: 「你坐錯位置了。」 『沒錯啊。』我看了看票,又拿給他看,便一屁股坐下。 儘管整場演唱會台上熱鬧滾滾,而且還有個歌星在台上跌倒, 但我卻一直感受到隔壁傳來的冰冷目光和強烈的怨念。 又有次吧台邊一位客人對小雲幾乎是拼命邀約,但她始終笑著搖頭。 「那總可以請妳喝咖啡吧?」那人說。 「好呀。」她回答。 那人喜形於色,露出終於登上聖母峰的神情。 只見小雲走到咖啡機旁,煮好了兩杯咖啡,一杯給自己,一杯端給他。 「謝謝你請我喝咖啡。」她笑著說。 那人嘴巴大開,直接由聖母峰掉落萬丈深淵。 他臨走時,小雲還不忘提醒他要再多付兩杯咖啡錢。 還有一次有個客人先是吹噓自己是個電影通,然後邀小雲看電影。 「我只看恐怖片哦。」她說。 「這麼巧?」那人滿臉堆笑,「我也最愛看恐怖片呢。」 「我不信。」她說,「看恐怖片得過三關,你過了我才信。」 「別說三關了,三十關我也照過!」那人拍拍胸脯。 小雲嘴角掛著微笑擦拭吧台,突然身體迅速前傾,朝他大喊:「哇!」 那人嚇得幾乎從椅子上彈起,握著杯子的手一晃動,酒灑了大半。 「連第一關:突如其來的驚嚇都過不了,怎能看恐怖片?」她嘆口氣。 這些情景我和榮安都看在眼裡,而當他知道我和她之間並沒有來電後, 更對她到底喜歡什麼樣的男生覺得好奇。 「不過話說回來,」榮安說,「如果小雲連你都不感興趣,大概也很難 喜歡其他男生了。」 『你這句話太貼切了。』我立刻舉起咖啡杯跟榮安乾杯。 「她該不會是……」榮安欲言又止。 『我想不會吧?』我也語帶保留。 「我不是同性戀。」 小雲突然冒出來說了這一句,我和榮安都嚇了一跳。 「在背後議論人是不道德的。」她又說。 我和榮安立刻說今天的酒很好喝、咖啡特別香醇之類的話來含混過去。 「我只是喜歡一個人自由自在,不想交男朋友而已。」她說。 『總該交個男朋友吧。』榮安說。 「想交的時候再說嘍。」小雲聳聳肩。 「可以請妳吃飯嗎?」吧台邊又有個不怕死的客人對小雲提出邀約。 「吃什麼呢?」她說。 「吃什麼都可以啊,隨便妳挑。」那人說。 「好呀。」她笑著說。 說完後,小雲掀開吧台後方垂掛的藍色簾幕,走進裡面的廚房。 要走進去前,她還轉頭朝我們眨眨眼。 我和榮安互望一眼,忍不住笑出聲。 小雲倒不是只要客人一邀約便整他,她整的都是一再邀約糾纏的人。 她對客人是親切的,甚至會主動攀談。 不過Martini先生是例外,小雲從不主動跟他聊天。 「他的臉上彷彿寫著:絕對不要打擾我的字眼。」小雲對我說, 「他是老客人了,但我只看過他主動跟你說話。」 『真的嗎?』我很好奇,『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小雲說,「可能你們有緣吧。」 也許我跟Martini先生算有緣,但真的跟我有緣的應該是李珊藍。 除了她剛搬進來那個禮拜我幾乎都沒遇見她以外, 之後的日子裡,我隨時隨地都會碰到她。 即使是不想碰到她、不該碰到她,也會碰到她。 From: 痞子蔡 Date: 30 Sep 2005 05:20:11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46) 地板又傳來咚咚兩聲,我嘆口氣,我正準備睡覺呢。 下樓到她房門口,看見地板上躺了幾件夾克。 「你覺得該賣多少錢?」她問。 我走進房間,說:『妳打算賣多少?』 「680。」她說。 我拿起一件夾克看了看後,說:『稍微低了一點。』 看到旁邊一張牌子寫上:名牌夾克特賣。 『夾克跟牛仔褲不一樣,這樣寫太籠統了,又沒創意。』我說。 「那該怎麼寫?」她問。 『就寫義大利進口高級夾克。』 「嗯。」她點點頭,「這樣確實比較好。」 『最好再加上Vanpano。』 「Vanpano?」她很疑惑,「那是什麼?」 『義大利文啊。』我說。 「真有這牌子?」她說。 『我胡謅的。反正義大利文唸起來好像都是什麼什麼諾的。』 「你又要騙人了。」 『我是在幫妳耶!』我大聲說,『寫上Vanpano就更有說服力了。』 「我照做就是了,別生氣。」她笑著說。 「那定價要多少?」她問。 『嗯……』我想了一下,『980。』 「這種價錢不太好賣。」 『富貴險中求,賭一賭了。』我說,『記得要打扮一下,上點妝;也要 穿漂亮一點、成熟一點,人家才會更相信這真是義大利名牌。』 「幹嘛要這樣?」 『妳會相信一個邋遢的小女孩賣的是高檔貨嗎?』 她猶豫一下,便點點頭。 『如果人家還是不相信這是義大利名牌,那就讓妳妹妹出來。』 「我妹妹?」她楞了一下。 『淚下啊。』 「別老講潸然淚下,很難笑。」 『抱歉。』我笑了笑,『只要妳一臉委屈、楚楚可憐,人家便不忍心 懷疑妳。』 我又拿起夾克左看右看,突然說:『慘了,衣服內的商標會穿幫。』 「這簡單。」她笑了笑,「我會做Vanpano的商標別在袖口。」 『怎麼做?』 「這是商業機密。」 『沒想到妳也要騙人。』 「如果你已經搶劫了,在逃跑途中還會等紅燈嗎?」 我們笑了一會,不約而同離開房間走到院子,夜已經很深了。 夜風涼爽,四周寂靜,彷彿所有東西都睡著了。 『這種天氣還不太需要夾克吧?』我說。 「台北已經開始冷了。」她說。 『上台北前記得告訴我,我載妳去車站坐車。』 「嗯。謝謝。」 「如果賣得不錯,我會留一件給你。你喜歡什麼顏色?」她說。 『藍色。』我說。 「跟我一樣。」 『這是我的榮幸。』 她笑了笑,沒有接話。 我們靜靜站了一會,與周遭的環境融為一體。 『為什麼這麼拼命賺錢?』過了許久,我問。 「我的願望是存很多很多錢,然後過有錢人的日子一個月,即使只有 三天也行。」 『然後呢?』 「錢花光了,就只好回到平凡的生活呀。」她笑了笑,「而且有錢人的 日子不能過太久,習慣後會不快樂的。」 『怎麼說?』 「錢可以買到很多東西,所以對於錢不能買到的東西,比方快樂之類 的東西,有錢人會更渴望。」 『快樂本來就難,窮人富人都一樣。』 「話雖如此,但有錢人的不快樂一定比窮人的不快樂更慘。」 『喔?』 「窮人不快樂時會覺得也許有錢後就會快樂了,心裡還有些安慰。但 有錢人呢?他們連說這種安慰自己的話的權利都沒有,豈不更慘?」 『那妳為什麼還想當有錢人呢?』 「我不是想當有錢人,只是想過有錢人的日子。」 『這有差別嗎?』 「人不會飛,便想飛。但人只是想飛,並不是想變成鳥。萬一人真的 變成鳥,反而會不快樂。」 我沒有答腔,陷入沉思。 她見我許久不說話,便說:「你很難理解我的願望嗎?」 『勉強可以理解。但妳辛苦許久賺來的錢一下子花光,不心疼嗎?』 「只要飛過,便值得了。」 『真的值得嗎?』 「鳥一天到晚在飛,一定不會覺得飛行是件快樂的事;但人只要可以 飛三天,你想想看,那該是多麼快樂的三天呀!」 她說完後,露出自在的笑,這是我認識她以來,她最燦爛的笑容。 眉頭一鬆,我也笑了起來。算是終於理解,也算是一種祝福。 我們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也覺得沒有其他話題值得破壞眼前的寧靜。 於是都保持沉默。 偶爾她輕聲哼著曲子,空氣中才有些微擾動。 一直到天色濛濛亮,我們才各自回房。 From: 痞子蔡 Date: 01 Oct 2005 09:20:01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47) * * * * * * * * 兩個禮拜後,李珊藍給了我一件藍色夾克。 左手袖口上勾了張紙標籤,上面印著Vanpano和Made in Italy。 『妳比我還會騙人。』我指著標籤上印著$4680的小貼紙。 「送佛就要送到西呀。」她眨眨眼睛,透出一絲狡黠。 再一個月後,台南的天氣終於需要夾克。 我穿起這件藍夾克,發覺還滿好穿的,也滿好看,便總是穿著它。 於是它幾乎成了我這個冬天的制服。 這個冬天李珊藍除了賣夾克外,也賣褲子、毛衣、皮包等衣物及配件。 甚至是開運帽子之類的奇怪東西。 『開運帽子?』 「電視上那些命理大師不是常說穿戴某些東西可以招來好運嗎?」 她給了我一頂帽子,「這就是可以帶來好運的帽子。」 『妳以為羚羊戴上這頂帽子就不會被獅子抓到嗎?』我將帽子戴上。 「不要就算了。」她一把摘下我頭上的帽子。 我總是載她到車站坐車上台北,她回台南時也會打電話要我去載她。 除了在中國娃娃當服務生、在台北擺攤、在超市工作外, 她偶爾會有額外的工作,比方說當百貨公司化妝品專櫃的彩繪模特兒。 這個工作就是出一張臉,讓別人在臉上塗塗抹抹示範化妝品效果。 耶誕節前一個星期,她還在一家百貨公司扮耶誕老人。 『妳扮耶誕老人?』我說,『太瘦了吧。』 「人家要的是俏麗型的耶誕老人。」她說。 12月24號那天,在研究室明顯感覺到所有學生心情的浮動。 因為晚上便是耶誕夜了。對我這種曾經有伴再回復單身的人而言, 絕對是痛恨這種每逢佳節倍思親的日子。 受不了周遭的人不斷討論晚上做什麼、去哪過的話題,索性回家。 剛踏進院子,便看到地上擺了三大簍紅玫瑰。 正感到好奇時,聽見李珊藍說:「你回來正好。」 『有事嗎?』我說,『還有,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紅玫瑰?』 「我要去成大附近賣紅玫瑰,幫我吧。」 『不好吧。成大附近認識的人很多,如果遇到,我會不好意思。』 「有什麼不好意思?」她說,「晚上就是耶誕夜了,很多男生需要花, 我們賣花是在做功德耶。」 『功德?』 「平常一朵紅玫瑰賣十塊,現在起碼漲三倍以上,但我只賣20。你想 想看,那些想買花的男生,一定感激到痛哭流涕。」 我還是猶豫不決,她又說: 「看在我常常從超市拿東西給你的份上,幫我賣花吧。」 『那些東西都是過期的。』我說。 「過期的肉不是肉嗎?難道過期的豬肉會變成蘋果嗎?」 『這……』 「不幫就算了。」說完她彎下腰抱起一簍紅玫瑰。 那竹簍有半個人高,她抱得有些吃力,我便說:『好吧,我幫妳。』 她選了校門口做擺攤地點,我暗叫不妙,那確實是最多人出入的地方。 生意很好,她忙著數花、包裝、結帳,我除了幫她數花外, 右手一直有意無意遮住眼睛,不想讓人看清我的輪廓。 看守校門的警衛走過來,雖然猜想是來趕我們走的,但心下反而慶幸。 「我要買五朵。」警衛說。 「好。」她回答。 我暗自嘆了一口氣。 「學長?」 我聞聲轉頭,是碩士班的學弟,他的表情像是在北極看到了猴子。 『……』我嘴巴大開,像是上岸的魚。 「既然是認識的人,那就打八折!」她說。 「太好了,我去叫其他同學來買!」 學弟拿了花就走。 我楞了好幾秒,才朝他背影喊:『千萬不要啊!』 「放輕鬆吧。」她說,「賣花有什麼好丟臉的?」 我答不上話,只覺得很不習慣像這樣拋頭露面。 吞了一下口水,吶吶地說:『買花的男生真多。』 「當然囉。」她說,「你以為其他男生都像你一樣,在卡片寫上玫瑰花 來混過去嗎?女孩需要的是鮮花,會凋謝的花。」 『喂,別提這件事。』 「不過你能想到用這種方法來省下買花的錢,不愧是選孔雀的人。」 聽她這麼說,我倒嚇了一跳。 從選孔雀的那一刻開始,沒有人說我像選孔雀的人,她是第一個說的。 別人都認定我是孔雀,只是不像而已。葦庭就是如此。 我看著兩個空簍子和一個只剩不到四分之一的簍子,說: 『幸好快賣光了。』 「還有三簍。」她說。 『什麼?』我失聲大叫。 「生意實在太好了,我緊急再叫了三簍,沒想到還有貨。很幸運吧。」 『妳……』 六簍花賣得差不多時,天色已經灰暗,看了看錶,快六點了。 我們剛進家門,她說:「你也該買幾朵花送我吧。」 『為什麼?』我說。 「耶誕夜沒花的女孩很可憐耶。」 我看了她一眼,說:『我想睡覺,懶得再去買花了。』 「不用出去買。」她說,「這裡還剩下幾朵,一朵賣你十塊就好。」 『妳……』 「開玩笑的。」她突然笑得很開心,「我才沒那麼誇張。」 我鬆了一口氣,便瞪她一眼。 「剩下這幾朵花,你拿去送給喜歡的人吧。」 她把花包成一束拿給我,我算了算,共17朵。 「晚上不要太早睡。」她說。 『嗯?』 「總之別太早睡,還有節目。」她發動機車,「我先走了。」 我回到樓上房間,把那17朵紅玫瑰往書桌一擺,倒頭就睡。 在外面站了好幾個鐘頭,身心俱疲,我睡得很沉。 但睡到一半還是被門鈴聲吵醒,迷迷糊糊下樓打開門看到十幾個學生。 「我們來報佳音!」他們說。 說完他們唱起歌,我越聽眼皮越重,幾乎分不清哈利路亞和阿彌陀佛。 「耶誕夜會有奇蹟喔!」唱完後,一個黃頭髮的外國男生說。 他的中文不太流利,我把「奇蹟」聽成「雞雞」,不禁嚇了一跳。 再回去睡覺,醒來後已經快12點了。 戶外隱約傳來耶誕歌聲,更顯得屋內的安靜。 雖然平安夜以寧靜和平安為幸福,但此刻的靜謐卻讓我透不過氣。 坐在床緣發呆了幾分鐘,決定找個吵鬧的地方。 這種日子的這個時刻,我所知道的可能有聲音的地方就只有Yum了。 From: 痞子蔡 Date: 01 Oct 2005 09:20:04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48) 一進到Yum,果然如預期般,店內幾乎客滿,幸好吧台邊還有個空位。 「Merry Christmas。」 我才剛坐下,右邊傳來這一句。轉頭一看,是Martini先生。 『Merry Christmas。』我也說。 他今夜照例又打條領帶,圖樣是由一幅畫製成。 這次我認出來了,是畢卡索的名畫:《阿維儂的少女》。 小雲非常忙碌,將我的咖啡端過來時只說了聲耶誕快樂,便又去忙了。 店內很熱鬧,洋溢歡樂的氣氛。所有人高聲談笑,或暢快舉杯。 我和Martini先生像怕冷的南極企鵝,當所有企鵝在冰雪中玩樂時, 只有我們兩隻企鵝蜷縮在角落裡避寒。 身為南極的企鵝卻怕冷,我覺得很可笑,也有點可悲。 「有空嗎?」Martini先生說。 『嗯?』 「我想說話。」他說。 『有空。』我回答。 「故事很長。」 『我有一整夜的時間。』 「念大學時,我有個女朋友。」 這是Martini先生的開場白。 然後他說些關於那個女孩的事,以及她的樣子。 他是個話很少的人,但敘述她的時候,卻顯得瑣碎甚至有點囉唆。 我安靜聆聽,不曾打斷。其實這段敘述的重點只有: 女孩大他兩歲、在一次聯誼活動中認識、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孩、 他愛她,是一頭栽進不管死活的那種。 「一考上研究所,我很興奮,立刻跑去告訴她。」他喝了一口酒, 「但她用冷靜的口吻說:我還要念兩年研究所、當兩年兵、出社會後 至少還要有兩年奮鬥才能小有經濟基礎。」 『她說這些做什麼?』我插進第一句話。 「意思是說:等我們真正能夠在一起時,最起碼也要等到六年後。」 『那又如何?』 「她25歲,六年後已經30多,不再年輕了。」 「我說我會很努力賺錢的,不念研究所也行。她卻一直搖頭。」 他點上一根煙,吸了一口後,說:「然後她說了個心理測驗。」 『什麼樣的心理測驗?』 「你在森林裡養了好幾種動物,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須離開森林,而且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你會帶哪種動物?」 我吃了一驚,沒有答話。 「你也玩過,對吧?」他看我點了點頭,便接著說:「她選牛。」 『牛?』 「她希望穩定,生活才會有重量,不會像生活在月球一樣。而只有她 將來的另一半經濟條件夠、事業有基礎,她才會覺得穩定。」 『這點你做得到啊。』 「但至少還要六年。不是嗎?」 他捻熄了煙,靜靜看著面前的空杯子。 『然後呢?』我問。 「她說我們先分開,等六年後我事業有成,有緣的話就會再聚。」 『六年到了嗎?』 「去年就是第六年。」 『那她呢?』 「我們約在校門口碰面,在耶誕夜時。」他搖搖頭,「但她沒來。」 『她……』我接不下話。既然她沒來,想必他也沒遇見她。 「有沒有想過,也許那女孩並不夠愛你。」 小雲突然出現,問了一句。我嚇了一跳。 「無所謂,只要我夠愛她就行。」Martini先生回答。 『現在這麼忙,妳……』我對小雲說。 「小蘭可以應付。」她笑了笑,「聽故事比較重要。」 小雲端來一杯酒放在他面前,說:「這杯dry Martini,我請客。」 「謝謝。」他點點頭。 「也許六年之約只是分手的藉口。」小雲說。 Martini先生臉上閃過一絲黯然,淡淡地說:「我不願意這麼想。」 「對不起。」小雲似乎不忍心,「我沒別的意思。」 「沒關係。」他說,「這些年來,我無時無刻不想她。剛開始的兩年, 也就是我念研究所的時候最難熬,那時我常在牆上寫字。」 聽他這麼說,我聯想到房間牆上的字。 「當兵那兩年,我想了很多。或許是因為我看起來不夠穩重,所以她 看不到未來。說來你們可能不信,我以前很邋遢,牛仔褲如果破洞 還是照穿不誤,而且看電影逛街都穿拖鞋。」 Martini先生端起那杯dry Martini,喝了一口後,接著說: 「退伍後,我刻意改變自己,隨時打條領帶,上班或放假都一樣。」 「其實也用不著如此。」小雲說。 「領帶代表男人的事業,唯有合適的領帶才能襯托男人的身份地位。」 『有這種說法嗎?』我很好奇。 「這是她說的。」他回答。 我看了看小雲,小雲也看了看我,我們都覺得這種說法不客觀。 「工作後這幾年,我升得很快,收入也算高,但還是不習慣打領帶。 西方人的前輩子一定是吊死鬼,所以才保留著勒緊脖子的習慣。」 說完後,他勉強笑了笑,然後說: 「真好。她走後,我覺得大部分的我已死去,沒想到我還有幽默感。」 我和小雲也笑了笑。 「我只要無法排解想念她的痛苦,便會來這裡。」他嘆口氣,「她是我 右邊的石頭,如果不能再見她一面,我只能在原地等待和想念。」 『可是她既然已經失約,你何不……』 他搖搖頭,算是打斷我。說:「我常幻想她一定躲在暗處偷偷觀察我, 只要我習慣打領帶後,她就知道我已有事業基礎,便會出來見我。」 『你今天打的領帶,就很適合你。』我說。 「是嗎?」他低頭看了看。 『而且你以前都會摸摸領帶的結和下襬,今天一次也沒。』 「真的嗎?」他睜大眼睛。 小雲看了看我,對他的反應有些疑惑。 「也許我已經習慣打領帶了吧。」 他重重嘆了一口氣,然後把剩下的酒一口喝盡。 「我早該想到,她選擇在耶誕夜碰面是有特殊意義的。」 『什麼特殊意義?』我問。 「耶誕夜會有奇蹟。她應該是暗示:我們的重逢,正需要奇蹟。」 我和小雲都沒接話,生怕說了不恰當的話,對他太殘忍。 「去年和今年的奇蹟都沒出現,以後大概也不會出現了。其實我心裡 明白跟她在一起是種奢望,我只是想再見她一面而已。」 說完後,他便沉默了。 我們三人沉默了許久,我決定打破沉默,便說: 『你在森林裡養了好幾種動物,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須離開森林,而且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你會帶哪種動物?』 「猜猜看。」他說。 『你一定選羊。』我說,『只有選羊的人對愛情才會這麼執著。』 「猜錯了。」 「那你選什麼?」小雲問。 「我選孔雀。」他說。 『為什麼?』 我因為太驚訝,突然叫了一聲,店內有四個人同時轉頭朝向我們。 From: 痞子蔡 Date: 02 Oct 2005 11:40:00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49) * * * * * * * * 「因為我姓孔。」Martini先生說,「孔雀給我的感覺像是孔家的鳥, 所以就選牠了。」 「就這樣?」小雲說。 「嗯。」他點點頭。 小雲和我面面相覷,實在不敢相信會有這種選孔雀的理由。 「心理測驗如果要測得準,就要只憑第一時間的反應,不能想太多。」 他淡淡笑了笑。 店裡的客人並沒有減少的跡象,看來大家都想玩個通宵。 小雲去幫小蘭的忙,在聽故事的這段時間,小蘭已經忙翻了。 我突然想起牆上的字,便跟他說我房間的牆上也有字,是黑色的字。 「以前我住在東寧路的巷子,是棟老房子,有兩層樓。」他說。 我朝他猛點頭。 「那裡有院子,院子旁的階梯通到樓上,房間有個很大的窗。」 這次我連頭都不點了,只是睜大眼睛。 他看到我的反應後,便說:「改天我回去看看那面牆。可以嗎?」 『隨時歡迎。』我說。 「我該走了。」他站起身,「謝謝你聽我說話,我覺得這些年來我好像 從沒開口似的。」 『不客氣。』我說。 他走後,我開始覺得店裡很吵,坐沒多久,也離開了。 凌晨三點左右回到房間,又重看了一遍牆上的字。 躺在床上胡思亂想他和她之間的事,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朦朧間被敲門聲吵醒,打開門一看,是李珊藍。 「原來你在睡覺,難怪敲天花板你都沒反應。」她的語氣有些埋怨, 「不是叫你別太早睡嗎?」 『現在是凌晨四點,』我看了看錶,大聲說:『還能算早嗎?』 「火氣別那麼大。」她反而笑了笑,「來烤肉吧。」 院子裡已擺了兩張小板凳和烤肉架,她又拿出幾包肉和一瓶烤肉醬。 我隨手拿起一包肉看看保存期限,嘆口氣說:『果然又是過期的。』 「才過期幾個鐘頭而已。」她說。 又看了看烤肉醬,我失聲大叫:『有沒有搞錯?連烤肉醬也過期!』 「保存期限是三年,才過期三天而已,值得大驚小怪嗎?」 我有些哭笑不得。 「可惜沒有過期的木炭。」她說。 『木炭哪會過期。』我說,『沒木炭怎麼烤肉?』 「去買呀!」 『現在要到哪買?』 「我工作的那家超市是24小時營業,可以買。」 『妳不會順便買回來嗎?』 「買木炭不用錢嗎?」 我睜大了眼睛看她。 「別這樣看我。」她聳聳肩,「我已經貢獻肉和烤肉醬了。」 『妳的意思是?』 「木炭當然要你去買。」 『好。』我發動機車,『算妳狠。』 我騎到超市買了一袋木炭,只花了幾十塊錢。 『才幾十塊。』一踏進院子,我舉起那袋木炭,『妳卻捨不得買。』 「正因為便宜,才會覺得讓你買也無所謂。」她說。 『如果很貴呢?』 「那就更應該讓你買了。」她笑了起來。 『妳……』 「快烤吧。」她說,「越拖肉便過期越久,吃進肚子就越危險。」 我撿了幾塊石頭圍成方形,放進木炭後點了火,擺上烤肉架。 『這個耶誕夜妳怎麼過?』我放了幾片肉,開始烤。 「工作呀。」她回答,「上半夜超市,下半夜中國娃娃。」 『沒去玩嗎?』我問。 「現在就在玩呀。」她笑了笑,「只要天沒亮,就還算是耶誕夜。」 我看了看錶,離天亮還有一個半鐘頭。 「你呢?」她問,「你怎麼過?」 我想了一下,便把在Yum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訴她。 在彼此各吃了三片烤肉後,我才講完。 『所以今年耶誕夜的節目是聽故事。』我說。 她沒說話,拿竹筷輕輕撥弄炭火,陷入沉思。 「那女孩大概早就忘了六年之約了。」過了一會,她說。 『我猜也是。』我說,『他痴痴等待一個不愛自己的人,真可憐。』 「不。」她搖搖頭,「女孩應該是愛他的,只是她覺得有些東西比愛情 更重要而已。」 『她太現實了吧。』我說。 「現實?」她的語氣顯得不以為然,「為了愛情而放棄更好的生活,與 為了更好的生活而放棄愛情,誰比較高尚呢?」 我楞了一楞,沒有答話。 From: 痞子蔡 Date: 02 Oct 2005 11:40:02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50) 「這兩種人的區別只在於重視的東西不一樣而已,並沒有孰優孰劣。 但因愛情通常被人們神聖化,所以選擇愛情的人也被神聖化。」 她將三片烤好的肉兩片夾進我盤子,一片夾給自己。接著說: 「平心而論,在那個心理測驗的五種動物中,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選擇。 難道只因選羊的人選擇愛情,我們便認為選羊的人情操最高貴?」 我想她說得沒錯,也許只是選擇的不同而已。 為了愛情犧牲一切的人會被歌頌; 但為了一切犧牲愛情的人,在某種程度上,大概會被指責吧。 我們結束這話題,轉而閒聊。當肉片都烤完後,炭火正紅。 「你買太多木炭了。」她說。 『是肉太少了。』我說。 「不要頂嘴。」 『是。』 她笑了笑,看了看天色後,說:「天快亮了。」 「好。」她站起身,「耶誕夜結束了。」 『等等。』 我跑到樓上房間,把桌上的17朵紅玫瑰拿給她,說:『耶誕快樂。』 「為什麼送我花?」 『妳說過的,耶誕夜沒花的女孩很可憐。』 她低頭數了數花朵,再抬頭說:「我知道你前女友為什麼不要你了。」 『喂。』我瞪了她一眼。 「這裡總共有17朵,你知道17朵玫瑰代表什麼嗎?」 『不知道。』 「在玫瑰花語中,17朵的意思是:好聚好散。」 『啊?』我張大嘴巴。 「這樣好了,我拿10朵,你拿7朵。」說完後,她將7朵玫瑰給我, 「10朵的意思是:完美的你,7朵則是:祝你幸運。我完美、你幸運, 可謂皆大歡喜。」 『我要完美。』 「別傻了。」她笑了笑,說:「耶誕快樂。」 我們將院子簡單清理完畢後,天已微微亮了。 隔天進研究室,所有人都在討論昨晚耶誕夜怎麼過的心得。 當別人問我耶誕夜怎麼過時,我都是回答: 『烤肉啊。』 一個禮拜後,Martini先生突然造訪。 我讓他進房間後,便獨自一人下樓,在院子等待。 過了約半小時,他才下樓。 他的表情極為輕鬆,臉部肌肉線條不再僵硬,開始有圓滑的曲線。 「謝謝你。」他說。 我笑了笑,沒說什麼。 「我剛剛又在牆上留言。」他說。 『你寫什麼?』話剛出口便覺得冒失,趕緊說:『抱歉。』 「沒關係。」他笑了笑,「反正你也會看,不是嗎?」 我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 「我要開始往左邊走了。」他說,「這是我最後的留言。」 我們同時沉默,我瞥見他仍然打了條領帶。 領帶的圖樣是我上次看過的,畢卡索的名畫:《阿維儂的少女》。 他突然把領帶摘下,說:「送給你。」 『太貴重了,我不能接受。』我說。 「這確實有些貴,但並不重。」他笑了笑,「就當作紀念品吧。」 我只好說聲謝謝,然後收下。 「我已經爬上右邊的石頭了。」他說,「你呢?」 我楞了楞,李珊藍正好開門進來。 她看到我和他站在院子裡,顯得有些驚訝。 我趕緊跟她介紹:『這是我跟妳提過的Martini先生……』。 「Martini?」他笑了笑,「很有趣的稱呼,不過我姓孔不姓馬。」 『她是……』我指著李珊藍,想了一會說:『另一個選孔雀的人。』 「今天真是好日子,三隻孔雀共聚一堂。」他說,「希望將來有天我們 都能開屏。」 「我是雌孔雀,無法開屏。」她說。 我們三隻很有默契的同時笑了笑。 我想Martini先生以前一定是個開朗的人,只不過這些年的等待, 將他臉部的線條壓得又硬又直。 如今他已爬上右邊的石頭,又重拾從前的開朗。 以這個角度而言,現在的他,正在開屏。 「我走了。」Martini先生揮揮手,意味深長地說:「再見。」 從此我不再見到他。 From: 痞子蔡 Date: 03 Oct 2005 16:20:02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51) * * * * * * * * Martini先生一離開,李珊藍立刻說:「我可以去看牆上的字嗎?」 我想了一下,便點點頭。 她立刻跑上樓梯。 『喂!』我突然想起牆上也有我的留言,『只能看黑色的字。』 「為什麼?」她停在階梯一半的位置,回頭說。 『藍色的字是我寫的。』 「知道了。」她邊跑邊說。 我在院子站了很久,覺得腿有些痠後,便往樓上走。 走到樓上的欄杆旁時,她正好從我房間出來。 「他的留言真的會讓人很有感覺。比較起來,你的留言便顯得……」 她突然摀住嘴巴,不再往下說。 『不是叫妳別看藍色的字嗎?』我瞪了她一眼。 「對不起。」她說,「我色盲。」 『妳……』 「我去上班了!」她一溜煙跑下樓。 兩天後榮安放假,我跟他又去泡Yum。 當他知道Martini先生在耶誕夜說的故事後,便說: 「不公平!為什麼我沒聽到?」 『聽到又如何?』我說,『你沒慧根,故事再怎麼動人對你都沒用。』 「起碼我可以說些話安慰他啊。」榮安說。 「你要說什麼?」小雲問。 「我會說那女孩自從離開他後,便歷盡滄桑、飽嚐辛酸、漂泊無依, 最終淪落風塵。」榮安說,「這樣他應該會覺得好過一些。」 我和小雲差點嚇出冷汗。 『幸好你不在。』我說。 然後我說了Martini先生來找我並把領帶送我的事。 我沒提及牆上的字,因為不想讓榮安和小雲也知道我的留言。 「他最後說什麼?」小雲問。 『他說他已經爬上右邊的石頭了。然後問我爬上了沒?』 「你怎麼回答?」榮安問。 我苦笑一下,搖搖頭說:『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自從知道劉瑋亭是我右邊的石頭後,我連攀爬的勇氣也沒, 只是站在山腳下仰望。 或許我該像Martini先生一樣爬到山頂,不管耗去多少精力和時間。 兩個禮拜後榮安又來找我時,告訴我一件事。 「我查到劉瑋亭在哪裡了。」他說。 我不知道該做何種情緒反應,只是沉默不語。 「這次我非常小心,絕對不會再弄錯了。」過了很久,他說。 我還是沉默不語。 「本想先去找她,但後來想想我老是做錯事、說錯話,這次無論如何 絕對不能再害你了。」他似乎很不好意思。 榮安用了兩次「絕對」這種字眼,認識他這麼久,很少見。 他的表情顯得愧疚和不安,有點像殺人兇手面對死者家屬。 我知道榮安對劉瑋亭的事很自責,但沒想到自責程度竟會如此之深。 『你怎麼查到的?』嘆口氣,我問。 「利用網路的搜尋引擎找到的。」他說。 我啞然失笑,沒想到這麼簡單。 他又不是情報局或調查局的人,原本就不會有其他神通廣大的方法。 榮安離開後,我猶豫著該不該去找劉瑋亭? 如果找到她,又該說什麼?做什麼? 會不會反而弄巧成拙? 猶豫了三天,還是舉棋不定。 第四天突然想到也許可以問問李珊藍的意見。 『要出門啊。』我特地在她要到超市上班前幾分鐘,在院子等她。 「嗯。」她點個頭,便出去了。 『回來了啊。』我算準她下班回來的時間,提早幾分鐘在院子等她。 「嗯。」她還是點個頭,走進房間。 『又要出門啊。』這次她是要到中國娃娃上班。 「嗯。」她說。 『又回來了啊。』五個小時後,我說。 她沒回話,只是睜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會後,便走進房間。 我很懊惱自己竟然連開口詢問的勇氣也沒,頹然坐在階梯上。 「喂。」她突然打開房門,「你到底想說什麼?」 站起身,我臉上微微一紅。 「還是說吧。」她笑了笑,「不過借錢免談。」 我只好把是否要找劉瑋亭的事告訴她。 「你一定要去找劉瑋亭。」李珊藍說,「不只是為了你,也為了你那個 叫榮安的朋友還有劉瑋亭本身。」 『為什麼?』 「就以右邊的石頭這個比喻來說,劉瑋亭是你右邊的石頭,但你可能 也是她右邊的石頭呀,而你和她之間就是榮安右邊的石頭。」 我如夢初醒,決定去找劉瑋亭。 From: 痞子蔡 Date: 03 Oct 2005 16:20:05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52) 榮安說劉瑋亭現在又回到成大念博士班,要找她很容易。 算了算時間,我跟她已經六年多沒碰面了。 我鼓起勇氣、整理好心情,踏進她所在的系館。 問了一個同學:博士班的研究室在幾樓? 他反問我要找誰? 當我說出劉瑋亭後,他的表情很古怪,然後開玩笑說: 「你到三樓,如果哪間研究室讓你覺得最冷最陰森,那就是了。」 我爬到三樓,看見一條長長的走廊,左右兩邊都是房間。 雖然是下午,但走廊上沒亮燈,光線晦暗,幾乎看不見盡頭。 門上掛著名牌,我不必用心感受每間房間的溫度,用眼睛找就行。 左邊的第八間,門上的名牌寫著:劉瑋亭。 那個同學說得沒錯,她的研究室有種說不出的冷。 好像不曾有人造訪、室內不曾有溫暖,我想到原始森林裡的小木屋。 如果我是福爾摩斯,我會藉由科學方法量測門上的凹痕、門口的足跡, 然後得出幾乎沒人敲過門以及門口只有她的腳印的結論。 我甚至懷疑所有人經過她研究室時,都會選擇繞路而行。 深吸了一口氣,敲了兩下門。 過了像一分鐘那樣長的三秒鐘後,裡頭傳出:「請進。」 扭轉門把順勢一推走進。連門把都出奇的冷。 然後我心跳加速,因為看到了劉瑋亭。 她眼睛盯著電腦螢幕,雙手敲打著鍵盤,發出輕脆的聲音。 過了兩秒鐘,她轉過頭,看見我後,停止敲打鍵盤。 我跟她的距離只有三公尺,卻像隔了三個光年。 實在太安靜了,我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十秒鐘後,她又轉頭盯著螢幕;再半分鐘後,鍵盤又發出呻吟聲。 「有事嗎?」鍵盤哀叫了一分鐘後,她終於開口。 『我……』 剛發出聲音,才知道聲音已經沙啞,清了清喉嚨後,還是無法繼續。 「如果你要說抱歉,那就請回吧。我已經聽得夠多了。」 她打斷我,語氣沒有高低起伏。 聽她這麼說,我更緊張了,要出口的話又嚥回去。 「出去記得關門。」她說,「還有,別再來了。」 『這些年來,只要一想到妳就很愧疚,甚至覺得傷心……』 我終於又開口。但話沒說完,便聽見她冷冷地說: 「你只是心裡難受,不是傷心。你的心受傷了嗎?被喜歡的人欺騙或 背叛才叫傷心,而你並沒有。所以請不要侮辱傷心這種字眼。」 突如其來的這番話,讓我更加無地自容。 『我知道妳很傷心,所以我必須再見到妳,跟妳說一些話。』 「沒什麼好說的。」她的語氣冰冷依舊。 『請妳聽我說些心裡的話,好嗎?』 她看見我的樣子,猶豫了一下後,嘆口氣說: 「算了,你還是走吧。我的自尊所剩無幾,就讓我保有它吧。」 說完後,她站起身,背對著我。 我無法爬上右邊的石頭了,但如果現在放棄,它將會更高更難爬上。 突然想起燒掉情書那天,李珊藍所說的話。我用盡最後的力氣,說: 『我知道現在講時間不對,可能也不重要,但如果能回到六年多前, 回到最後一堂課下課後,回到在教室外那棵樹下追上妳的時間點, 我不會只說對不起。我還會說:我喜歡妳。』 雖然她背對著我,但我可以從她的背部和肩膀,看到如針刺般的反應。 『那封情書確實是寄錯,剛開始我也確實抱著將錯就錯的心態。可是 後來,我真的很喜歡妳這個人,只是單純的喜歡,沒考慮到未來。 也許在喜歡妳之後我仍會被別的女生吸引,或覺得別人才是真愛, 但在我大四畢業前夕的那棵樹下,在那個時間點,我是喜歡妳的。』 我一口氣把話說完,似乎已用盡所有力氣,我感到全身虛脫。 她緩緩轉過身看著我,隔了很久,才說: 「你真的傷了我,你知道嗎?」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沒惡意,寄錯情書也只是個誤會,但那時的我是真心對待 你的。你不僅傷了我的自尊,也打擊了我的自信。這些年來,我不 靠近任何男生,也不讓他們靠近我,我甚至都不笑了。我無法走出 這個陰影,我需要光線,但又害怕見光。」 她的語氣很平和,已沒有先前的冰冷。 我知道說太多的抱歉都沒用,而且我也說過太多次了。 她說完那番話後,沉默了一會,又說: 「讓我們回到你所說的那個時間點,我停下腳踏車,而你跑過來。」 說到這裡,她突然有些激動,試著穩住情緒後,接著說: 「請你告訴我,在那個時間點的你,是真心喜歡我嗎?」 『嗯。在那個時間點的我,是真心喜歡妳。』 她看著我,眼神不再冰冷,因為溫暖的液體慢慢充滿眼眶。 然後她哽咽地說: 「我們走走吧。」 聽到這句她以前常說的話,我也覺得激動,視線開始模糊。 From: 痞子蔡 Date: 04 Oct 2005 10:20:03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53) * * * * * * * * 據說眼淚含有重金屬錳,所以哭過後會覺得輕鬆。 我在劉瑋亭的研究室內流了一下淚後,便覺得身體輕盈不少。 離開她的研究室,走到戶外,我們在校園裡閒晃。 初春的陽光很溫暖,她卻瞇上了眼,我知道她一定很久沒曬太陽。 我們分別說說這六年多來的經歷,她很訝異我跟葦庭成為男女朋友, 卻不訝異我跟葦庭分手。 「葦庭學姐和你並不適合。」她說,「你雖然不像是選孔雀的人,但她 卻是道道地地選羊的人。」 『這有關係嗎?』我問。 「她愛人跟被愛的需求都很強烈,但你不同。」她說,「你們相處久了 之後,你會窒息喘不過氣,但她卻嫌不夠。」 我沉思一會,覺得她的話有些道理。 我和劉瑋亭都知道,以後不可能會在一起。 過了那個時間點,我們的生命便已錯開,不會再重疊。 現在的我們雖並肩走著、敘敘舊,但與其說是敘舊,不如說是治療, 治療彼此心裡被右邊石頭所壓痛的傷。 走著走著,又到了以前上課的教室左邊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樹下。 以前總在這棵樹下等劉瑋亭,她的最後一瞥也在這棵樹下。 「不是每個人都會有第二次機會,我們算是幸運的。」她說。 『幸運?』 「不用抱著愧疚和傷痕過下半輩子,而有第二次面對的機會,這難道 不幸運?」 我看看身邊的樹,沒想到還能跟劉瑋亭再次站在這裡,便點點頭說: 『確實是幸運。』 天色已漸漸昏暗,我們做好了道別的心理準備。 「你是選孔雀的人,祝你開屏。」她說。 『妳是選老虎的人,祝妳……』我想了一下,『祝妳吃得很飽。』 她突然笑了出來,終於看到她的笑容,我也笑得很開心。 離開校園,我感到無與倫比的輕鬆。 以前跟劉瑋亭在一起時,因為有情書的壓力,難免多了份不自在。 現在什麼都說清楚了,聊天時更能感受劉瑋亭的純粹。 糾纏六年多的愧疚感終於一掃而空,我覺得雙腳幾乎要騰空而起。 剛走進家門,不禁閉上雙眼,高舉雙手仰身向後,心裡吶喊: 終於可以愛人了! 我感覺渾身上下充滿了愛人的能量。 「幹嘛?溺水了在求救嗎?」 李珊藍正站在院子,納悶地看著我。 我睜開雙眼,嘿嘿兩聲,算是回答。 「是不是撿到錢?」她說。 『妳怎麼開口閉口都是錢。』 「我是選孔雀的人呀,你能期待我說些有氣質的話嗎?」 我不理她,順著階梯爬上樓。 「喂。」她在樓下喊:「明天再幫我個忙吧。」 『什麼忙?』我倚在欄杆往下望。 「明天是二月十四情人節,我要去賣花……」 『門都沒有。』我打斷她。 「這樣好了,二八分帳如何?」 『不是錢的問題。』我說。 「你該不會想要三七分帳吧?」她說,「這樣太狠了。」 我有些無奈,搖搖頭說:『我不習慣像上次那樣賣花。』 「我也不習慣呀,不過為了賺錢也沒辦法。」她說,「不然就四六吧, 再多的話就傷感情了。」 看了一眼她求助的眼神,只好說:『好吧,我幫妳。』 「我就知道你人最好了。」她笑得很開心。 隔天要出門賣花前,我還是有些躊躇,李珊藍給我一副深色太陽眼鏡。 『幹嘛?』我說,『太陽又不大。』 「戴上了它,人家比較不容易認出你。」她說。 『我這種翩翩風度,即使遮住眼睛人家還是可以認出我的。』 「是嗎?」她笑了笑,又遞給我一根手杖。 『又要幹嘛?』 「你乾脆裝成視障人士好了。」 『妳真無聊。』我瞪她一眼,並把手杖和太陽眼鏡都還給她。 這次賣花的生意更好,全部賣光一朵都不剩。 雖然我仍是遮遮掩掩,還是被兩個學弟認出來。 花賣完後,李珊藍數了些錢要拿給我。 『不用了。』我搖搖手。 「你……」她欲言又止。 『妳是不是想說:我不像是選孔雀的人?』 「不。」她說,「你確實像是選孔雀的人。」 『那妳想說什麼?』 「你不要錢,是不是要我以身相許?」 『莫名其妙!』我罵了一聲,隱隱覺得臉頰發熱。 她倒是笑得很開心,神情看起來甚至有些狡黠。 『我明白了。妳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不會跟妳要錢?』 「對呀。」她笑著說,「如果你要錢,我寧可不要你幫。」 我苦笑一下,沒想到自己被她摸得這麼透。 From: 痞子蔡 Date: 04 Oct 2005 10:20:10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54) 我在該受詛咒的情人節夜晚到研究室去忙,一直到凌晨四點才回家。 洗完澡,準備舒舒服服睡個覺。 夢到廟會的鑼鼓喧天,舞獅的人將獅頭貼近我,嚇了一跳便醒過來。 門外傳來響亮的咚咚敲門聲,下床開了門,果然是李珊藍。 「下來吃飯吧。」她說。 『現在?』看了一下錶,不禁失聲大叫:『現在快五點了!要吃晚餐? 宵夜?還是早餐?』 「別哭了。」她笑了笑,「下來吧。」 她在房間內擺滿了一桌豐盛的菜,還有一瓶剩下三分之一的紅酒。 她將酒倒入酒杯,剛好盛滿兩個酒杯。 「客人喝剩的。」她指著手中的空酒瓶。 我望著一桌滿滿的菜,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其實材料昨天下午就準備好了。」她說。 『那為什麼現在才弄呢?』 「昨天是情人節呀,如果昨晚弄給你吃,你誤會了怎麼辦?」 我只得苦笑。 「吃吧。」她說。 『我還不餓。』我說。 她遞給我一柄掃帚。 『幹嘛?』 「院子髒了,拿掃帚去掃一掃,掃完後就會餓了。」 我瞪了她一眼,直接坐下來準備吃飯。 「猜猜看。」她說,「這裡只有一樣東西不是過期的,你猜是哪樣?」 『這哪需要猜?』我說,『當然只有酒不會過期。』 「你好聰明。」她笑得很開心。 『妳這樣吃早晚會出事。』 「別說喪氣話了,人要勇往直前、不畏艱難。」 每次提醒她這點,她都不以為意,我沒再多說,開始吃飯。 我跟她提到去找劉瑋亭的事,順便感激她的指點與鼓勵。 「選孔雀跟選老虎的人果然不一樣。」聽完後,她說。 『哪裡不一樣?』 「她受傷後,便把自己鎖在寒冷的高山上,換作是我,卻會挺得更直、 抬得更高,更勇敢也更驕傲地走進人群。」 我看了她一眼,相信她真的會這樣。 「你一定很後悔將那封情書燒掉吧。」她說。 『為什麼要後悔?』 「那封情書可是你年少青澀與衝動的見證呢。」 『算了。』我說,『都已經燒掉了。』 她起身去拿了張白紙,並把一枝筆交到我右手中。 「現在我說什麼,你馬上用筆記下。」她說。 我很納悶地看著她,只見她閉上眼睛沉思,過了一會張開眼睛說: 「如果成大是一座花園,妳就是那朵最芳香、最引人注目的花朵……」 聽到第二句才猛然想起這是那封情書的開頭,右手拍桌大喊:『喂!』 「別吵。」她說,「我正在努力回想。」 『夠了喔!』 「我試著幫你還原那封情書耶,你怎麼不知感恩呢?」 『妳……』我覺得臉上發燙。 「別氣了,繼續吃飯吧。」她滿臉堆笑。 我瞪了她一眼,重新端起碗筷。 「寫情書是高尚的行為,你以後還會寫吧?」 『如果遇見真正喜歡的人,我會寫。』 「萬一人家又退回來給你,你可別再燒掉了。」 『妳少詛咒我。』 低頭扒了兩口飯,抬起頭時剛好接觸她的目光, 我們好像同時想到什麼似的笑了起來。 兩天後榮安來找我,我們又到Yum找小雲。 我說我終於爬上右邊的石頭了,他們很開心,尤其是榮安。 他多喝了幾杯,又唱又鬧的,最後是我扶他回家。 突然想起Martini先生,如果他在,一定也會很高興吧。 有些人相處幾次便可以交心;有些人即使天天在一起也要處處提防。 Martini先生就屬於前者。 我偶爾會去找劉瑋亭聊聊天,總覺得跟她說完話後全身便會充滿能量。 再加上同是博士班研究生,有共同的畢業壓力,彼此都能體會。 後來我有篇要投稿到期刊的論文需要多變量分析,我找她幫忙, 她很爽快答應,三天後便把結果給我,讓我很順利完成那篇論文。 天氣又變熱了,距離劉瑋亭的最後一瞥,剛好滿七年。 原本跟她約好下午五點在那棵樹下碰頭,我想請她吃個飯,算是報答。 但我三點半剛好要到教務處辦些手續,辦好後也才四點, 便在那棵樹附近走走,順便等她。 遠遠看見劉瑋亭跟一個男子正在散步,她的神情很輕鬆,談笑自若。 雖然兩人之間並無親密的動作,但親密的感覺是可以嗅出來的。 劉瑋亭的春天來了,我很替她高興,心裡絲毫沒有其他的感覺。 我決定爽約,也決定不再找她聊天,以免造成困擾。 先離開校園去買了六朵玫瑰,再回到附近教室拿了根粉筆。 用粉筆在那棵樹的樹幹上畫隻開屏的孔雀(但看起來像奔跑的公雞), 然後把玫瑰放在樹下。 六朵玫瑰的花語是:祝你一切順利。 我想劉瑋亭會明白的。 From: 痞子蔡 Date: 05 Oct 2005 07:40:01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55) * * * * * * * * 快升上博六了,如果沒有意外,今年年底或明年年初就可以畢業。 但畢業後要做什麼? 這問題開始困擾著我。 我30歲了,30歲才踏入職場,已經太老了。 看來只有找間研究機構當個研究員,或是找間學校謀個教職才是正途。 只可惜在中國人的社會裡,有關係就沒關係、沒關係就有關係, 自問沒關係又不是很出色的我,恐怕連謀個教職都很困難。 榮安和小雲都勸我別想太多,畢業後再說。 李珊藍則說:「你可以跟我一起合作。」 『做什麼?』我問。 「擺攤呀。」她說。 『啊?』 「你很有天分,我們合作一定可以賺錢。」 我決定聽從榮安和小雲的意見,畢業後再說。 我待在研究室的時間變得更長,後來乾脆買了張躺椅放在研究室, 累了就在躺椅上睡覺,最高紀錄曾經連續三個晚上在研究室過夜。 榮安來找我時,我們還是會去Yum和小雲聊天,這已經是習慣了。 跟李珊藍的相處也照舊,常載她去車站,也常從車站載她回家。 常共同研究如何把便宜的東西賣貴,而過期的食物也沒少吃。 時序已入秋,我多放了一條薄被在研究室的躺椅上。 連續兩晚睡在研究室後,第三天晚上決定回家洗個熱水澡。 剛洗完澡,打算換件衣服再到研究室上工,突然地板傳來咚咚兩聲。 下樓到李珊藍的房間,發現桌上擺了個小蛋糕。 『誰過生日?』我問。 「我。」她雙眼盯著桌上的蛋糕。 我楞楞地看著她,覺得她看起來有些怪。 「怎麼了?」她抬頭瞄了我一眼,「我不能過生日嗎?」 『當然可以。』我連忙說,『這蛋糕……』 「花錢買的。」她說。 我有點驚訝,又看了她一眼,說:『妳是我認識的那個李珊藍嗎?』 「喂。」她瞪了我一眼。 她似乎心情不太好,我便不再往下說。 桌上還擺了一瓶剩不到一半的紅酒,旁邊有個酒杯。 『這瓶酒又是客人喝剩的?』 「不。」她說,「今天我生日,店裡送的。」 『怎麼會只剩一半呢?』 「那是我喝掉的。」 『啊?』我嚇了一跳,『妳一個人喝酒?』 「不可以嗎?」 她又倒了一杯酒,剛舉起酒杯時,我說:『別喝了。』 「我不可以祝自己生日快樂嗎?」她說。 『慶生有很多種方法,不一定要喝酒。』 「我的生日竟然只能自己慶祝,這難道不值得喝酒嗎?」 說完後,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我想了一下,說: 『妳慢著喝,我送妳一樣東西。』 我跑回樓上房間,翻箱倒櫃找出那瓶香水,我知道這是她最愛的品牌。 下樓將香水遞給她,她露出驚喜的表情。 「這是你特地買的嗎?」她說。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後告訴她因為施祥益欠了我兩千塊遲遲不還, 於是我們幾個同學捉弄他,讓他在百貨公司刷卡抵債, 沒想到剛好買到這瓶她最喜愛的香水。 她的眼神由亮轉暗,說: 「你連欺騙女孩子都不會,難怪你前女友不要你。」 『喂。』我說,『別以為喝醉了就可以亂說話。』 「我沒喝醉,而且我也沒亂說。」她突然變得激動,「你連說這是特地 為我買的來逗我開心都做不到,有哪個女孩會喜歡你!」 『夠了喔。』我有點生氣。 「不夠不夠,我偏要說。」她站起身大聲說:「我今天已經30歲了, 我不知道未來長怎樣?不知道現在在哪裡?不知道過去在幹什麼? 看見秋天的落葉不再覺得那是詩,只覺得傷感,可見我老了。但我 還是孤身一人,沒有人愛我,不知道要愛誰。我……」 她的語氣急促,以致說話有些喘。換口氣後,大喊: 「我甚至沒有狗!」 『狗?』我很納悶。 「對。我沒有狗。」 『狗很重要嗎?』 「我不管。沒有狗就表示我很可憐。」 她雖然30歲了,可是現在說話的邏輯卻像三歲小孩。 『嗯。』我點點頭,『是很可憐。』 「你不用同情我。」 『好。我不同情妳。』 她哼了一聲,呼吸慢慢回復正常,神情也不再激動。 「我已經30歲了,你知道嗎?」她說。 『現在知道了。』 「我沒什麼朋友,大家都說我虛榮愛錢。」 『不至於吧。』我說,『起碼我就不覺得妳虛榮愛錢。』 「是嗎?」她說,「你敢發誓?」 『不敢。』我搖搖頭。 「你……」她又開始激動。 『開玩笑的。』我趕緊陪個笑臉。 「我沒有目標、沒有方向,過去的日子好像一片空白、什麼都沒留下, 失去的東西太多,手裡卻一樣也沒有,我簡直活得亂七八糟。」 她說完後看了看我,我覺得好像看過這種眼神。 那是在《性格心理學》的課堂中,當教授提起那個心理測驗時, 我在心裡看見的,孔雀的眼神。 當初就是因為這種孔雀的眼神,我才會選了孔雀。 『妳希望過過三天有錢人的日子,可見妳有理想;妳知道要努力賺錢 才做得到,可見妳有方向;能省錢妳一定一毛錢都不花,可見妳有 原則;過期的食物妳可以很自然吃進肚子,可見妳很豁達……』 「豁達?」她打斷我,「那叫不怕死吧。」 『這樣說也可以啦。』我笑了笑。 她扳起的臉似乎想笑,卻忍了下來。 『妳叫我下來,只是想說妳活得亂七八糟嗎?』 「這瓶酒我一個人喝掉太可惜了,叫你下來喝還可以賣你一杯50。」 『一杯50太便宜了,我會良心不安。這樣吧,算80塊好不好?』 「你高興就好。」 『那蛋糕怎麼賣?』 「你少無聊。」 她瞪我一眼。 她倒杯酒並切了一塊蛋糕給我,說:「我的生日,免費招待。」 『生日快樂。』我說。 「老女人的生日有何快樂而言。」 『那香水還我。』 「幹嘛?」 『我可以轉送給快樂的老女人。』 「哪有送了人再要回去的道理。」 她拿起那瓶香水看了看,緊繃的臉部肌肉已經鬆弛。 我不讓她再喝酒,自己把剩下的酒喝光。 喝完酒,吃了三塊蛋糕,我站起身說:『現在輪到我了。』 「嗯?」她很疑惑。 『我30歲了,還是孤身一人,沒有人愛我,不知道要愛誰。我……』 「喂!」她用力拉一下我的衣袖,顯得氣急敗壞,「幹嘛學我!」 『我喝醉了,沒辦法。』 「你……」 『生日快樂。』我笑著說。 她看了我一會,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 From: 痞子蔡 Date: 06 Oct 2005 14:20:06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56) * * * * * * * * 那晚原本還要再到研究室,但酒的後勁讓我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出門找寵物店。 沒想到一隻純種小狗的價錢竟然都要上萬元。 不禁感嘆生不逢時,竟生在一個狗比人貴的時代。 我向很多學弟詢問是否有人有不想養的狗? 過了幾天,有個學弟說他女友的媽媽的朋友的鄰居的母狗剛生完小狗。 我跑去碰碰運氣,很幸運從一窩小狗中抱回一隻白色小公狗。 牠大約一個月大,剛斷奶,父親是長毛犬,母親是短毛犬,牠像父親。 我將小狗抱給李珊藍,她臉上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 「這是真的狗嗎?」 她用手輕輕撫摸小狗的身體,小狗回頭舔了舔她手指。她興奮地大叫: 「是真的耶!」 『讓妳抱吧。』我說。 她小心翼翼接過小狗,將臉頰貼著牠的身體,神情充滿愉悅。 李珊藍將小狗養在院子裡,她要睡覺時再把牠抱回房間。 她從工作的超市拿了一大包狗乾糧和兩箱狗罐頭準備餵牠。 『這些東西是過期的吧?』我問。 「開什麼玩笑。」她的口吻帶點訓斥,「牠哪能吃過期的東西。」 『喂。』我指著自己的鼻子,『那我呢?』 「你跟小狗計較,太沒志氣了吧。」 我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小狗很活潑,幾天後便認得我和李珊藍兩人。 榮安第一次看見牠時也很興奮,把牠抱起來逗弄一番後,突然大叫: 「啊!」 『怎麼了?』我嚇了一跳。 「你看!」榮安將小狗的肚子朝向我,「牠只有一顆睪丸耶!」 我差點跌倒,李珊藍則一個箭步從榮安手中搶走牠,直接走回房間。 「怎麼了?」榮安一頭霧水,「我說錯話了嗎?」 我瞪了他一眼,不想回答。 「莫非睪丸不能算顆,要算粒?」榮安自言自語, 「所以要說一粒睪丸才對?」 我不想再聽他胡說八道,拉著他一起到Yum。 小雲聽說我為了李珊藍抱回一隻小狗來養,好奇地問東問西。 但她不對小狗的樣子或如何養牠好奇,她好奇的是我的動機。 『我想她大概很喜歡小狗,所以想辦法抱了一隻,就這麼簡單。』 在小雲的追問下,我回答。 小雲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便不再追問。 『我的動機很奇怪嗎?』過了一會後,我問。 「不會呀。」她說。 『可是妳看我的眼神很怪異。』 「是嗎?」她連續眨了幾下眼睛,「會怪嗎?」 『很怪。』我說。 小雲沒回答,轉身煮咖啡。煮好了端給我時,彎身靠近我,說: 「你喜歡她吧?」 這個疑問句嚇了我一大跳,我不知作何反應,只是楞楞地望著她。 決定要抱隻小狗給李珊藍時,並沒有因為喜歡她所以要取悅她的念頭, 真正動機只是單純因為她有著孔雀的眼神。 雖然我從未看過真的孔雀,但在教授詢問那個心理測驗時, 心底浮現上來的孔雀眼神,竟與李珊藍生日那晚的眼神一樣。 『嗯。』 想了很久,我緩緩點了點頭。 這次輪到小雲和榮安嚇了一跳。 小雲驚訝我的大方承認;而榮安則驚訝我喜歡李珊藍。 我們三人同時陷入長長的沉默中。 「你為什麼喜歡她?」小雲首先打破沉默。 『她好像需要我,這讓我有種被需要的感覺。』我說。 「被需要的感覺?」小雲很納悶,「這不是愛吧。」 『或許吧。』我聳聳肩,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接著說: 『反正我不是選羊的人,不會在乎喜歡的人是否就是真愛。』 小雲不再追問,只淡淡笑了笑。 『妳覺得呢?因為這種理由而喜歡一個人,會不會很奇怪?』我問。 「你有自己的想法就好,我怎麼看並不重要。」小雲也聳聳肩, 「你忘了嗎?我也不是選羊的人。」 『那妳會因為什麼樣的理由而喜歡一個人?』 「我是選馬的人,搞不好會因為某個男生跑得快而喜歡他也說不定。」 她說完後便笑了起來,我也跟著笑,只剩榮安仍是滿臉問號。 From: 痞子蔡 Date: 06 Oct 2005 14:20:15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57) 回家的路上,榮安幾度想開口最後卻忍住,這對他而言很不尋常。 直到踏進我房間,他終於忍不住問:「你真的喜歡李珊藍嗎?」 『這很重要嗎?』我說。 「可是她的脾氣不太好。」 『這很重要嗎?』 「你們的學歷和生活背景都有很大的差異。」 『這很重要嗎?』 「你不是最討厭選孔雀的人嗎?可是她偏偏就是選孔雀的人。」 『這……』 我接不下話。 我確實不喜歡選孔雀的人,也討厭自己選了孔雀。 雖然大家(李珊藍除外)都說我不像選孔雀的人, 但李珊藍卻像極了選孔雀的人。 這麼說的話,如果我喜歡她,豈不造成矛盾? 「你在森林裡養了好幾種動物,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須離開森林,而且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你會帶哪種動物?」 榮安突然問了這個心理測驗,我很訝異。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選狗嗎?」他問。 『不知道。』我搖搖頭。 「狗應該代表友情吧。」他說,「發明這個心理測驗的人,一定不認為 這世上有人會覺得友情才是最重要的東西。」 我看著他,不知道要說什麼。 「你還記不記得,剛升上大二時要換寢室的事?」他說。 『嗯。』我點點頭。 「那時大家都說我常闖禍、會帶來厄運,甚至說我行為舉止很怪異, 不像正常人,比方說我會遛鳥。」說到這裡,他笑了笑,接著說: 「所以沒有人肯跟我住同一間寢室。」 『這事我記得。』 「只有你肯接納我。」他說,「你問我:睡覺會不會打呼?我回答: 不會。然後你說:這間寢室只有一條規定--如果有人睡覺打呼, 另一個人便可以用腳踹他的屁股。」 我想起這段往事,臉上不自覺露出微笑。 「打從我們住同一間寢室開始,你便是我這輩子最好最重要的朋友, 如果將來我們同時喜歡一個女孩子,我一定會讓你,也會幫你。」 『不用你讓。』我笑了笑,『最好你也別幫。』 「劉瑋亭的事我很自責,是我害了你,讓你一直背負著對她的愧疚。 我發誓除非你找到真正喜歡的人,否則我這輩子一定不交女朋友。」 『你放心好了,她現在已經有男友,我不會再覺得愧疚了。』 他點點頭,又繼續說: 「原以為你跟柳葦庭在一起就會幸福快樂,沒想到你們還是分手了。」 『說這幹嘛?』我說,『都已經過去了。』 「我覺得你能幸福快樂最重要,所以不管那個心理測驗的選項裡是否 有狗,我一定要選狗。」榮安突然提高音量,握緊拳頭大聲說: 「我一定要選狗!因為友情才是這世上最重要的東西!」 腦海裡浮現榮安怯生生站在寢室門口詢問,他是否可以住進來的往事。 我很清楚憶起他那時候的眼神。 沒錯,也是因為他的眼神,所以我決定跟他同住一間寢室。 即使當時班上同學不是勸我,就是笑我笨。 「你真的喜歡李珊藍嗎?」 『應該吧,還不太確定。』我說,『也許等弄清楚她選孔雀的理由後, 便可以確定。』 「如果你確定了,一定要告訴我喔。」 『嗯。』我點點頭,『一定。』 榮安很開心,又一個勁兒的傻笑。 「告訴你一個秘密。」他說。 『什麼秘密?』我問。 「其實你睡覺很會打呼。」 『真的嗎?』我很驚訝。 「嗯。」他點點頭,「但我從沒踹過你屁股。」 『還好你選狗。』我說。 然後我們同時開懷大笑。 跟榮安在一起這麼多年,我很清楚他容易講錯話、容易闖禍的樣子。 但我更清楚知道他的質樸、他的善良可愛,以及他對我的忠實。 他帶我去Yum、常來台南陪我,也是希望我能快樂。 記得有次他問我:「想不想看見幸福的樣子?」 『想啊。但是怎麼看?』 他立刻脫下褲子,露出他的命根子,得意地說: 「我用藍色的筆將小鳥塗成青色就變成青鳥了,青鳥是幸福的象徵。 現在你看見青鳥了,恭喜你!你已經找到幸福了!」 我可能會因為這樣而長針眼,不禁恨恨地說: 『幹嘛還需要用筆塗?我踹幾腳讓它淤青,它也會變青鳥。』 「說得也是。」他說。 我抓起地上的褲子,往他臉上一砸,大聲說:『快給我穿上!』 想到榮安以前那些無厘頭的舉動,雖然當下總覺得生氣和哭笑不得, 但現在回想起來,心頭卻暖暖的。 榮安是選狗的人,即使他是條癩皮狗,他仍是最忠實的狗, 只屬於我的狗。 一個月後,榮安又要從屏東調到宜蘭。 宜蘭跟台南,一個在台灣的東北,另一個在西南。 我們彼此都很清楚,見面的機會不多了。 他要去宜蘭前,還特地先來找我,並拉著我很慎重地交代李珊藍: 「他就麻煩妳照顧了,萬事拜託!」 李珊藍覺得莫名其妙,還瞪了他一眼。 「你一定要記得,我是選狗的人。」臨上車前,榮安對我說: 「不管你變得如何、別人怎樣看你,我始終是你最忠實的朋友。」 車子剛起動,他立刻搖下車窗,探出頭大聲說: 「即使天塌下來,我仍然是你最忠實的朋友。千萬要記得喔!」 送走榮安後,我走進院子,李珊藍正在逗弄著小狗。 「有狗的陪伴真好。」她說。 『沒錯。』我說。 我開始懷念那晚的開懷大笑。 From: 痞子蔡 Date: 07 Oct 2005 10:20:01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58) * * * * * * * * 既然榮安走了,我又要忙著趕畢業論文, 去Yum的次數便大為減少。 小狗一天天長大,長得健康可愛,每當聽到開啟院子鐵門的聲音, 就跑來我腳邊又叫又跳。 只要抱起牠,看見牠only one的睪丸,我立刻想起榮安。 真是奇怪的聯想。 冬天到了,李珊藍不再讓小狗待在院子,把牠養在房間內。 她要上台北時,會把牠交給我,我也會讓牠待在樓上的房間。 牠很乖,當我坐在書桌前,牠會安靜趴在我腳邊。 我到車站載從台北回來的她時,她一進院子便會直奔我房間抱牠下樓。 但當我回房時,總可以看到書桌上她放置的小禮物。 研究室太冷,所以不管我忙到多晚,都會回家睡覺。 有天寒流來襲,又飄著雨,我冷到受不了,便提早回來。 坐在書桌前寫東西,隱約聽到很細微的咚一聲。 像是李珊藍敲天花板叫我的聲音,但太輕了,而且也不該只有一下。 我側耳傾聽,隔了約20秒,又是一聲咚。 雖然聲音已大了點,但還是太輕。 如果真是她叫我,為什麼這兩下的時間間隔這麼長? 放下筆,猶豫了一分鐘,最後決定還是下樓看看。 李珊藍的房門開了一條縫,清晰的白色光線透出,我便推開門。 她躺在地板上,蜷縮著身體,我大吃一驚:『妳怎麼了?』 「我……」她講話似乎很吃力,「我肚子痛。」 『是不是吃壞了東西?』 「我也不知道。」 『很疼嗎?』 「嗯。」她的雙眉糾結,緩緩點了點頭。 看了看錶,已經快12點了,醫院都關門了,只剩急診處開著。 走到巷口招計程車的路對她而言可能太遠,而且現在也不好叫車。 我立刻衝上樓拿件最厚重的外套,讓她穿上後,再幫她穿上我的雨衣。 發動機車,要她從後雙手環抱我的腰,然後十指相扣。 我單手騎車,另一手抓緊她雙手手指,生怕她因力不從心而滑落車下。 頂著低溫的雨,小心轉彎,我花了七分鐘到急診處。 急診處的人很多,而且所有人的動作分成兩種極端的對比: 動作極迅速的醫生和護士;動作極緩慢的病患和扶著病患的家屬。 去掛號前,我問她痛的部位在哪?她手按著肚臍下方。 「肚子痛嗎?」掛號窗口的護士小姐說,「是不是右下腹部?」 『不是。』我回答。 「如果是右下腹部劇痛,就是盲腸炎。」她說。 量完血壓和體溫後,護士小姐叫我們坐著稍等。 我坐不住,起身走動時看到牆上寫著急診處理的先後順序。 排在前面大概是出血和休克之類的,腹痛之類的排在遙遠的天邊。 連牙齒出血都排在腹痛的前面。 回頭看見李珊藍始終癱坐在椅子上,雙眼緊閉,眉間及臉部都寫著痛。 突然有股衝動想朝她的臉打一拳,讓她牙齒出血,以縮短等待的時間。 在那漫長等待的十分鐘內,我重複了20幾次起身和坐下。 「肚子痛嗎?」坐在我旁邊一個看來像是病患家屬的中年婦人說: 「是不是右下腹部?」 『不是。』我忍著不耐,勉強回答。 「如果是右下腹部劇痛,就是盲腸炎。」她又說。 現在是怎樣? 難道說肚子痛一定是盲腸炎、屁股痛一定是長痔瘡嗎? 我無法再等待了,再等下去我會抓狂。 瞥見走道角落有張移動病床,我扶起李珊藍走到病床邊,讓她躺下。 我推著病床往裡走,才走了七八步,一位年輕的男醫師迎面走來。 「肚子痛嗎?」他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李珊藍。 『嗯。』我點點頭。 「是不是右下腹部?」他說,「如果是右下腹部劇痛……」 『不是盲腸炎!』我粗魯地打斷他。 他嚇了一跳,雙眼呆望著我。我覺得自己太衝動,也很失禮,便說: 『對不起。』 「沒關係。」他反而笑了笑,「我可以體會你的心情。」 他戴上聽診器低身簡單檢查一下她,沉吟一會後,摘下聽診器說: 「看她疼痛的樣子很像盲腸炎。但既然不是盲腸炎的話,嗯……」 他叫來了一個護士小姐,將李珊藍推進急診觀察室。 抽了一些血,吊了瓶點滴,並在病床上掛個紅底黑字的牌子, 上面寫著:禁食。 『她怎麼了?』我問。 「先觀察一下。」他說,「再看看驗血的結果。」 醫師走後,我站在病床邊對她說: 『早叫妳別吃過期的東西,妳偏不聽。』 「你一定要現在說這些嗎?」她睜開眼睛說。 『這是機會教育。』我說。 她哼了一聲,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她又睜開眼睛,說:「你全身都淋濕了。」 『沒關係。待會就乾了。』我說。 「你怎麼隔了那麼久才下樓找我?」 『妳敲天花板的力道太輕,間隔又長,我還以為聽錯。』 「你再晚幾分鐘下來,我恐怕就死了。」 『胡說。』我看了看錶,『已過了約半小時,妳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這是跟病人說話的態度嗎?」 我簡單笑了笑。看看四周,幾十張病床上躺滿了病患。 『還很疼嗎?』我問。 「已經好一點了,不過還是很疼。醫生怎麼說?」 『他說妳很漂亮。』 「對。」她淡淡笑了笑,「這才是跟病人說話的態度。」 我稍微放鬆心情,這才感覺到身上的雨水與汗水所造成的黏膩。 From: 痞子蔡 Date: 07 Oct 2005 10:20:13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59) 「要開刀嗎?」她問。 『不知道。』我搖搖頭。 「如果要開刀就開吧,不過要縫合時記得叫醫生縫得漂亮一點。」 『要不要順便叫醫生在妳肚皮上縫隻孔雀?』 「那樣最好。」她說。 我們又聊了一會天,李珊藍的神情不再像剛進醫院時那般萎靡。 左邊病床上是個胃出血的老年人,剛吐了半臉盆的血; 右邊病床上是臉部被玻璃割傷的小女孩,一直哭著喊痛。 比較起來,我們算幸運的,但也不免感染到別人的痛苦。 瞥見剛剛的男醫師朝我招手,我立刻離開病床走向他。 「這一欄是白血球數目。」 他指著一個數字,我低頭看了看,一萬九千六百多。 「正常數目在四千到一萬之間。」他說,「如果接近兩萬,病人可能有 意識模糊的情形。但看你們談話的樣子,她好像很正常。這……」 他想了一下,決定再抽一次血,並告訴我: 「如果她狀況不穩定,隨時通知我。」 醫生抽完血,又掛了另一個紅底黑字的牌子,上面寫著:禁水。 他走後,我仔細觀察她的神情,確實很清醒也很正常。 但突然想到她是隻驕傲的孔雀,她會不會因不想示弱而故作鎮定? 『妳的提款卡密碼是多少?』想了一會後,我問。 「問這幹嘛?」她說。 『只是想知道而已。』 「別傻了,我死也不會說的。」 我鬆了一口氣。看來她的意識非常清醒。 「你知道我為什麼選孔雀嗎?」 『嗯?』我先是驚訝她突然這麼問,隨即搖搖頭說:『不知道。』 「據說獵人喜歡利用雨天捕捉孔雀,因為雨水會將孔雀的大尾巴弄濕 而變重,孔雀怕雨中起飛會傷了羽毛,於是不管獵人靠得再近,牠 絕對動也不動,選擇束手就縛、任人宰割。」 『是這樣嗎?』我很好奇,『雖然不能飛,但總可以跑吧?』 「孔雀很愛護牠那美麗的羽毛,尤其是尾巴,牠平時不太飛正是因為 不希望弄傷或弄掉羽毛。在獵人的槍口下,孔雀既不飛、也不跑, 因為倉皇奔跑時,尾巴一定會拖在泥濘裡。所以孔雀寧願站著等死 也不想逃命,怕傷了一身華麗。」 她說這段話時,眼睛直視天花板,並未看著我。 「大家都說孔雀貪慕虛榮,為了愛美連性命也不要,可謂因小失大。 但如果孔雀不能開屏、不能擁有一身華麗,那麼活著還有意義嗎?」 正思索著該如何接她的話時,她又自顧自地往下說: 「所有動物都認為生命是最重要的,但孔雀不同,牠認為信仰比生命 重要,而牠那美麗的羽毛就是牠的信仰。即使面臨死亡的威脅,牠 依然捍衛牠的信仰。」 我注視著她,發覺她的神情很平靜,語氣也很平淡。 「人們把孔雀編成負面教材,教育孩子千萬別學孔雀的驕傲與虛榮。 孔雀沒有朋友,也沒有瞭解牠的人,牠明明具有高貴的信仰,大家 卻只會說牠驕傲、虛榮,牠一定很寂寞。」 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輕輕嘆口氣後,接著說: 「孔雀這麼寂寞,我當然選牠。」 我終於知道李珊藍選孔雀的理由。 以前很討厭別人對選孔雀的人的偏見,沒想到自己對孔雀也有偏見。 但現在是偏見也好,不是偏見也罷,都無所謂。 我和她都是選孔雀的人,雖然選孔雀的理由不同, 但都因為選了孔雀而被認為虛榮。 她不再說話,只是看著天花板,好像天花板是一大片藍色的海。 然後她轉頭看著我。我們目光相對,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她突然開口:「5169。」 『嗯?』 「5169,我的提款卡密碼。」 她說完後,竟指著我微微一笑。 我突然會意過來,驚覺她的意識可能開始模糊。 匆忙轉身卻撞到隔壁病床的點滴架,架子晃了兩下後我才將它扶正。 然後慌張地去找那個醫師。 From: 痞子蔡 Date: 10 Oct 2005 15:40:03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60) * * * * * * * * 醫生趕來幫李珊藍打了兩針,又換了另一種點滴瓶。 由於開刀是件大事,再加上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聯絡李珊藍的家屬, 因此他還是建議多觀察,萬不得已時才開刀。 所幸她的狀況逐漸穩定,白血球數目也開始下降。 當她終於擺脫劇痛而沉睡時,已經凌晨四點了。 我回家簡單睡個覺,隔天一早又到醫院的急診處。 她似乎睡得很香甜,表情非常安詳。 我出去買了份報紙,找了張椅子,坐在病床邊看報紙。 報紙看完後,她還沒醒,這才發覺肚子有些餓,便又出去吃早餐。 再回來時,她剛好醒過來。 『好點沒?』我問。 「好多了。」她說。 我呼出一口長長的氣,然後笑了笑。 「折騰了你一晚,真不好意思。」她說。 『不會的。』我說。 李珊藍一共在急診觀察室待了三晚,我也陪了她三晚。 她隔壁的病床上不停換著病患,大部分的病患頂多待一晚。 因為症狀輕的,經治療或包紮後就回家休養;症狀嚴重的就直接住院。 像她這樣不上不下的待了三晚,非常少見。 禁食和禁水的牌子一直都在,她因為沒吃東西也沒喝水以致嘴唇乾裂。 這段期間內,我總是攙扶著她上洗手間。 但在洗手間前十步,她會堅持要我留步讓她自己走。 我也更清楚知道她沒什麼朋友,因為除了我之外,沒有人來探望她。 辦完出院手續,我載她回家。她一進家門便說:「真是歷劫歸來。」 我先讓她休息,然後出門買些米和罐頭,回來煮了鍋稀飯。 她捧著碗的左手有些顫抖,連舉筷的右手似乎也拿不穩。 『只是一頓稀飯而已,妳不必感動,也不必激動。』 「笨蛋。」她說,「我是三天沒吃飯,渾身無力而已。」 連續一個禮拜,我一直提著心,晚上睡覺不關房門,睡得也不安穩, 怕她突然又出狀況。 一個禮拜過去後,見她一切都很正常,才把心放下。 然後我撥了通電話給榮安,告訴他我已經確定喜歡李珊藍了。 他在電話那端又吠又叫,很興奮的樣子。 確定喜歡李珊藍這件事,讓我在接下來幾天面對她時覺得不自在。 我像隻驕傲的孔雀,為了掩飾這種不自在,只得裝作若無其事。 或許我該好好學習該如何開屏以展現一身燦爛,吸引她的目光。 畢竟我和她都是選孔雀的人,一旦我能自在隨性地在她面前開屏, 她應該就能懂的。 畢業論文口試前幾天,為了放鬆自己緊張的心情,我一個人去Yum。 很久沒看到小雲了,想跟她聊聊天。 進了店裡剛在老位置坐下,竟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孔。 葦庭也在。 緣分是很奇怪的東西,它可以促進一段感情的產生; 但若感情不在了,再多的緣分只會造成更多的尷尬而已。 我很尷尬,葦庭應該也尷尬,連小雲的臉上也寫著尷尬。 「先生,請問您要喝點什麼?」小雲打破沉默,用很客氣的口吻說。 我先是納悶,心下隨即雪亮,原來這小子故意裝陌生來逃避尷尬。 『喂,別裝了,我和妳很熟的。』我說,『老規矩,妳煮的咖啡。』 小雲無奈地笑了笑,轉身煮咖啡。 一直到咖啡煮好前,我和葦庭都沒說話。 小雲煮好咖啡端到我面前時,我才開口問葦庭:『妳怎麼會在?』 葦庭遲疑一下,說:「我要結婚了,來邀小雲參加喜宴。」 『這是好事啊。』我說。 「沒人說是壞事吧。」小雲說。 「對呀。」葦庭說。 我們三人又沉默了。 葦庭終於又開口:「我也很歡迎你來參加喜宴。」 『妳明知道我不會去的,幹嘛要賺我的紅包呢?』我笑了笑,說: 『不過我還是會祝福妳的。』 「你果然是選孔雀的人。」葦庭說。 我臉色微微一變。 葦庭看見我的反應,便說:「對不起。」 『幹嘛道歉?』我說。 「我知道你不喜歡人家說你是選孔雀的人。」 『不。』我搖搖頭後,說:『我很慶幸選了孔雀。』 葦庭和小雲互相看了看,同感驚訝。 我將剩下一半的咖啡一口喝盡,站起身對葦庭說:『先恭喜妳了。』 「謝謝。」她笑了笑。 『他選什麼動物?』我問。 「他也選羊。」 『真是一大的捲簾格。』 「一大?」她很疑惑,「捲簾格?」 『一大合起來便成天,也就是合之作天。捲簾格是指謎底要由下而上 倒過來唸,所以就是天作之合。』 「謝謝。」她弄懂了,便笑了笑。 我試著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從容離開Yum,卻還是忘了付咖啡錢。 回到家,剛推開院子鐵門時,發現李珊藍站在院子。 「怎麼這麼早回來?」 『怎麼這麼早回來?』 我們幾乎是異口同聲。 『今晚沒到研究室,一個人跑去Yum,結果竟然碰見去送結婚喜帖的 前女友,所以提前回來了。』我先開口回答她,『說完了。』 「你沒任何反應?」 『如果我選馬,可能立刻開溜,因為怕她糾纏我;如果我選牛,可能 會客套應酬,因為怕她先生以後跟有我事業往來;如果我選老虎, 可能會把水往她臉上一潑,然後掉頭就走;如果我選羊,我可能在 她的婚禮上大喊:別嫁他!我才是真正用生命愛著妳的人!』 「但你選的是孔雀呀。」 『所以我優雅地站起身,並說了個有氣質的燈謎當作祝福。離開時, 連咖啡錢也沒付。』 「果然是選孔雀的人。」她笑著說,「總算沒丟孔雀的臉。」 『輪到妳了。』我說,『這個時間妳應該在中國娃娃吧?』 「我不在那裡上班了,因為我怕會變成熱舞女郎。」她回答。 『為什麼?』我很驚訝。 「她們賺錢似乎很容易,這種誘惑對我來說越來越大。我怕有天抗拒 不了誘惑,我就不是你所認識的那個李珊藍了。」 『什麼時候辭掉的?』 「我出院後第三天。」 「對了。」她又說,「超市的工作我也辭了。」 『為什麼?』我更驚訝。 「在那家超市工作的最大好處,就是常有免費的過期食物可拿。既然 我以後都不吃過期的東西,那就沒必要再去工作了。」 『妳終於肯聽我的話了。』 「如果再不聽,我就不是你所認識的那個李珊藍了。」 我笑了笑,掛心的事少了一件。 『超市的工作是什麼時候辭的?』 「也是我出院後第三天。」 『妳還有什麼轉變是在出院後第三天所發生,而我並不知道的?』 「有。」 『什麼轉變?』 「我覺得認識另一個選孔雀的人真好。」 說完後,她笑了笑。 『其實妳出院後第三天,我也有個轉變。』 「什麼轉變?」 『我很慶幸自己也選了孔雀。』 「即使被認為虛榮也無所謂?」 『是啊。』我說,『無所謂了。』 雖然沒有獵人舉著槍站在面前,但我們兩隻孔雀卻幾乎動也不動。 我努力試著開屏,她似乎在等我開屏。 From: 痞子蔡 Date: 10 Oct 2005 15:40:14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61) * * * * * * * * 口試當天,我繫上Martini先生送的那條領帶。 沒什麼特別意義,只是直覺會帶來好運而已。 口試的過程果然很順利,論文沒什麼大問題。 大概再花一個月時間修改,就可以拿到學位了。 口試一結束,我帶著李珊藍到Yum找小雲慶祝。 小雲請客,我和李珊藍各喝了兩杯酒。 她們雖是第一次見面,卻似乎很投緣,我們三人聊了一整個晚上。 臨走前,小雲曖昧地對我說:「恭喜你了。」 不知道她真正的意思是恭喜我畢業?還是恭喜我找到李珊藍這女孩? 論文修訂稿快完成前幾天,指導教授告訴我一個訊息。 美國加州柏克萊大學有個做研究的機會,剛好也跟我的論文相關, 只要我有興趣,他可以幫我寫推薦函。 這是個大好機會,不僅可以進修、又有錢拿; 最重要的是,將來回台灣後,由於也算喝過洋墨水的關係, 因此謀個教職或是找其他的工作便容易多了。 「要去多久?」小雲聽我說完後,便問。 『兩年吧。』我回答。 「然後呢?」 『也許回台灣;也許發現那邊的工作環境好,就留在美國也說不定。』 「你想留就可以留嗎?」 『像我這麼優秀的人才,搞不好美國總統親自來拜託我留在美國呢。』 「你想太多了。」小雲笑了起來。 停止笑聲後,小雲說:「在你想太多的過程中,有想過李珊藍嗎?」 我楞了楞,然後搖頭說:『盡量不去想。』 「為什麼不想呢?」 『想了又如何?帶她一起去美國?叫她在台灣等我兩年?這些都不是 好主意吧。更何況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喜歡我,想這些也太遠了。』 我玩弄著手指,有些不安。 「你當初念博士,是為了將來要待在學術界嗎?」 小雲問完後,拉了張椅子在吧台內坐了下來,正對著我。 『不是。』我搖搖頭,『那時只覺得學校是座安全的森林,想繼續待在 裡面唸書而已。』 「你終究得離開森林。不是嗎?」 『是啊。』 「你真的想去美國嗎?」 『這並不是想不想的問題。』我說,『留過學畢竟不一樣,那彷彿是在 身上鍍了一層金啊。』 「如果李珊藍也很喜歡你,但她卻希望你留在台灣。你如何選擇?」 『我……』想了很久,我咬著牙說:『我還是會出去!』 小雲不說話了。 我們沉默許久,小雲才緩緩開口:「你回來後,也許這裡就不在了。」 『咦?』我嚇了一跳,『什麼意思?』 「我累了。」她淡淡笑了笑,「想休息一陣,或者換個地方生活。」 『這家店怎麼辦?』 「我會交給小蘭打理。」 『就這麼放棄太可惜了吧?』我下意識看了看四周,『這……』 「嘿,我是選馬的人,過得開心自在最重要。」 我啞口無言。 小雲並沒有猶豫為難不捨心疼的神情,反而很輕鬆。 彷彿這對她而言,只是一道簡單的選擇題而已。 她選擇最重要的,其他一笑置之。 我突然發現剛剛也做了道選擇題,我選了美國,放棄李珊藍。 而我選擇美國的原因竟然不是因為我想去,而是它背後所代表的, 日後可能帶來的名與利,以及虛榮。 這就是那個心理測驗中,孔雀的象徵意義啊。 之前以為自己是個選了孔雀卻不像選孔雀的人, 於是自命清高、自認被誤解而委屈、自覺莫名奇妙背負選孔雀的原罪; 但沒想到這其實只是我一直沒碰到選擇題而已。 一旦事關前途、事關身上是否鍍了層金,其他的東西便全拋下了。 原來我的潛意識裡,完完全全是選孔雀的本質。 想到這裡,我感到血液凍結、全身冰冷。 認清自己果然是選孔雀的人後,想到這些年來對那個心理測驗的排斥, 不禁感到有些可笑,也有些悲哀。 既然我無法改變自己的本質,而且也已做了選擇,那就誠實面對吧。 我一面辦理畢業的離校手續,一面辦理出國的手續。 From: 痞子蔡 Date: 10 Oct 2005 15:40:23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62) 我還沒打算告訴李珊藍,甚至覺得不告訴她也無所謂。 她似乎沒發覺我的轉變,我們的相處模式也仍然照舊。 開始打包行李那晚,地板又傳來咚咚兩聲,我放下手上的東西走下樓。 『這些是什麼?』進了她房間後,我指著地上一堆東西問。 「手工製成的一些手創品。」她回答,「台北現在很流行哦。」 『喔。』 我蹲下身,挑了一兩樣放在手心仔細檢視。 「你覺得如何?」她盤腿坐下,「我問過一些人的意見,有人說好看, 但也有人說難看。」 『我的意見就是這兩個意見加起來。』 「什麼意思?」 『好難看。』 「喂。」 我站起身,笑了笑說:『打算到台北賣這些?』 「嗯。」她點點頭。 『那祝妳生意興隆。』 她抬起頭看了看我,似乎覺得我說話的口吻很不可思議。 我沒多說什麼,跟小狗玩一會後便上樓。 我蹲下身跪著左腳,剛將一大堆書本裝箱準備用膠帶封上時, 她突然出現在房門口,說:「忘了告訴你,我找到新工作……」 但她說到一半便停住了。 我也停下動作,靜靜看著她。 「你在做什麼?」 過了一會,她終於開口詢問。 『我要去美國了。』 一面說,一面撕開膠帶,發出裂帛聲。 我們同時被這刺耳尖銳的聲音所震懾,於是像兩個被點了穴道的人, 雖互相注視,卻無法動彈。 我彷彿可以聽到牆上時鐘的滴答,和自己心跳的撲通。 過了許久,她先解開穴道,呼出一口氣後,說: 「你喜歡美國嗎?」 『不喜歡。』 「那為什麼要去美國?」 『因為對我的未來有幫助。』 膠帶順著紙箱的接合處一路往前,紙箱終於閉上了嘴。 「到美國後,記得幫我跟柯林頓問好。」 『美國總統早就不是柯林頓了,現在是布希。』 「怎麼跟以前打波斯灣戰爭的那個布希名字一樣?」 『他是以前那個布希的兒子,布希是姓,不是名。』 「美國是他們家開的企業嗎,怎麼父子倆都當總統呢?」 『我不知道。不過現在的布希也打波斯灣戰爭。』 「父子倆同樣不要臉。」 『對。』 她走進房間,閒晃似的四處看看,漫不經心地說: 「這麼不要臉的人當總統,你幹嘛還去美國呢?」 我答不上話,只得苦笑。 她在房間內走了半圈,終於停下腳步,背對著我。 半個人高的紙箱隔在我們中間,像是一道障礙。 「我們認識多久了?」她沒回頭。 『兩年多了。』我想了一下後,回答。 「你覺得我這個人怎樣?」 『不管別人認為妳如何,但我覺得妳很不錯。』 「不可能。」她搖搖頭,「你一定覺得我很差勁,要不然你不會連要去 美國這種大事都不想告訴我。」 『不是這樣的。我只是……』我吞吞吐吐,『只是……』 「只是什麼?」她依然沒回頭。 『算了。』我說,『也沒什麼。』 「你到底說不說?」 『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也不知道該如何說。』 「別婆婆媽媽的,不要忘了,你是選孔雀的人。」 聽到孔雀這名詞,我的心像被針刺了一下。 『對,我是選孔雀的人。』凝視她的背影許久後,我終於開口: 『所以我雖然喜歡妳,但我還是要去美國。』 原先以為應該在森林僻靜處,當陽光從茂密樹葉間點點灑落在身上時, 我才會突然開屏,而她則驚訝於我的一身華麗; 沒想到竟會在這種場合、這種氣氛下開口說我喜歡她。 她慢慢轉身朝向我,臉上看不出情緒,淡淡地說: 「在你去美國前,我想說些話鼓勵你。」 我點了點頭,豎起耳朵。 「你是個沒用的男人!」 我嚇了一跳,心臟差點從嘴巴跳出來。 「人會奮發向上,常是因為被歧視、被侮辱或被欺負。」她微微一笑, 「歷史上最有名的例子是韓信的胯下之辱,還有伍子胥、張儀也是。」 『所以呢?』 「所以我現在要用韓信式的鼓勵法,激勵你奮發向上。」 『可不可以不要用韓信?像王寶釧會用苦守寒窯來激勵薛平貴啊。』 「不行。我一定要用韓信。」她說,「仔細聽好了。」 「你只會唸書,什麼都不會,終將一事無成。」 「你虛偽、自私,完全不顧他人感受,只想到自己。」 「你是無價的。換句話說,就是沒有價值的。」 「你不懂體諒、不懂付出,只知道一昧需索,所以你女友不要你。」 「你別以為自己渴望愛情,其實你根本不需要愛情,你只想擁有一切 滿足虛榮。擁有才會使你快樂,但愛並不會!」 「你懶散怠惰、不思積極進取,就像中國的四大發明一樣,你把用來 航海的拿去算命、可以製造火箭的你卻只知道放煙火。」 「你以為去美國就能飛黃騰達嗎?不,你一定會落魄街頭,伸出黃色 的手心,乞討白色的憐憫。」 雖然不知道她說這些話的真正用意,也許借題發揮、也許指桑罵槐、 也許真是要我學韓信,我一點都不在意。 我只是略低下頭,任由這些言語像蚊子般鑽進耳裡,但我的心如坦克, 不會受到絲毫影響。 「你只是……」她略顯激動,呼吸有些急促,平復胸口後,大聲說: 「你只是一隻虛榮的孔雀!」 胸口終於受到重擊,我覺得受傷了,抬頭看了看她。 她的臉已脹紅,呆立了一陣,清醒後立刻跑下樓。 在她轉身的那一瞬間,我好像看見她妹妹來了。 珊藍跟淚下終於聚在一起,組成了潸然淚下。 緩緩站起身,雙腳已因半跪太久而痠麻,稍微搓揉後頹然坐在紙箱上。 想跟自己說些什麼,卻連開口都很困難。 感覺自己像紙箱一樣被封住嘴,甚至連心也封住了。 然後我聽到地板傳來咚一聲。 幾秒後,再一聲咚。 我努力平復情緒,情緒穩定後便站起身,打算下樓找她。 突然又響起一聲咚。 前後總共三下,我心跳加速、全身緊張,雙腿一軟又坐了下來。 腦海浮現她第一次來這裡時所說的那首歌:《Knock Three Times》。 敲三下表示她喜歡他。 我彷彿回到那時候,聽見她的歌聲。 Oh my darling knock three times on the ceiling if you want me…… 歌聲在腦海裡流竄,所到之處也勾起這兩年來相處的記憶。 歌聲停止後,我開始正面面對美國和李珊藍的選擇題。 我跟小雲不同,面臨這種選擇題時只感到痛苦和不安。 而痛苦的原因在於我心裡很清楚,我終究是會選美國。 可惡,為什麼我是選孔雀的人呢? 如果我選羊,該有多好? 我突然有股衝動,洩憤似的將紙箱上的膠帶撕開。 紙箱發出尖銳的呻吟聲,紙箱嘴邊的皮膚也被扯掉一些。 使勁舉腳踢開擋住我去路的紙箱,但紙箱太重了,腳掌反而受了傷。 顧不得疼痛,我邊跛著腳、邊跑下樓。 才跑到階梯一半的位置,便看見她已打開院子鐵門。 她回頭看了我一眼,燈光太暗,我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 然後她將頭轉回,奪門而出,關上鐵門。 鐵門發出猛烈的金屬撞擊聲,餘音久久不散。 我只看見藍色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 From: 痞子蔡 Date: 13 Oct 2005 06:20:02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63) * * * * * * * * 連續兩天,我沒碰見李珊藍。 我不怎麼擔心她會消失不見,因為小狗還在。 決定先回老家一趟,順便把一些行李帶回。 在老家待了三天,除了跟親友敘敘舊外,也辦了很多雜事。 這些雜事都跟出國有關。 第四天,我坐火車回台南。 從台南車站回家的路上,會經過成大,我心血來潮便走進校園。 信步在校園走著,走著走著,走到以前上《性格心理學》的教室外。 選羊的柳葦庭、選老虎的劉瑋亭、選狗的榮安、選牛的機械系室友、 選孔雀的施祥益和我,曾經共同在這間教室待過。 屈指一算,離開這裡也已經八年了。 「你在森林裡養了好幾種動物,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須離開森林,而且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你會帶哪種動物?」 教室內突然傳來教授熟悉的聲音,我心裡一驚,停下腳步。 沒多久教室內便是一陣嬉鬧,八年前的景象突然近在眼前。 「選馬的同學請舉手。」 又聽到“馬的”,我淡淡笑了笑,便走開了。 我在隔壁棟大樓走廊內的水泥欄杆上坐了下來,回想逝去的日子。 葦庭已嫁人,劉瑋亭和我都在今年拿到博士學位,榮安現在在宜蘭; 至於施祥益,雖然希望他事業失敗,但聽說他的補習班又多開了兩家。 正在感慨時,迎面走來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 『老師好。』 我從水泥欄杆上彈起。 他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微笑說:「你上過我的課吧。」 『嗯。』我點點頭。 「你在森林裡養了好幾種動物,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須離開森林,而且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你會帶哪種動物?」 『老師。』我回答,『我選孔雀。』 他仔細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帶著些許好奇。 雖然知道接下來的問題可能有些不禮貌,但最後還是鼓起勇氣問: 『老師,這個心理測驗準嗎?』 他把手中的課本隨手擱在水泥欄杆上,然後說: 「Roger Brown 曾經講過一段話。」 『他是誰?』 「他算是一個有名的心理學家,我常在課堂上提到他。」 『對不起。』臉上微微一紅,『我不是個用功的學生。』 「沒關係。」他反而笑了笑。 「這段話的大意是:心理學家往往在即將可以用一個機械式理論解釋 人類複雜的心理歷程時,感到雀躍不已。」 他說到這裡時頓了頓,然後像怕我不懂似的補充說明: 「人類的心理歷程其實是富有智慧與彈性的心理歷程。」 『嗯。』我點點頭,表示理解。 「但有時在最後一刻,這種機械式理論被證明出來不僅完全無法解釋 人類的心理歷程,還會突然迸出一些無法捉摸的現象。」 他說這段話時,臉上始終帶著祥和的笑容。 我不發一語,默默思考他的話。 「讓我回到你問這個心理測驗準不準的問題。猜猜看,我選什麼?」 『我不會猜。』 「猜猜看嘛,猜錯我又不會當人。」他笑了笑。 『難道老師也選孔雀?』 「沒錯。」他點點頭,「因為在這五種動物中,只有孔雀是兩隻腳。 我覺得牠也許會被其他動物排擠而沒有朋友,所以我選孔雀。身為 老師,總會特別關心坐在角落、看起來很寂寞的學生。」 『那老師像……』我有些難以啟齒,『像選孔雀的人嗎?』 他聽完後哈哈大笑,笑聲停止後,說: 「我放棄台北的高薪,跑來台南教你們這群不用功的學生。你說呢?」 原來教授、李珊藍、Martini先生、施祥益、我、即使包括金吉麥, 雖然都選了孔雀,但我們各自有不同的選擇理由。 這其中有的是道地選孔雀的人;有的則完全不像。 From: 痞子蔡 Date: 13 Oct 2005 06:20:09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64) 「你為什麼選孔雀?」他問。 『我……』 「沒關係。」他說,「再奇怪的理由,我都可以接受。」 我將思緒回到八年前第一次聽到這個心理測驗的情景,然後說: 『是因為孔雀的眼神。』 「眼神?」 『所有的動物一定都想跟著我離開森林。但孔雀那麼驕傲,絕對不肯 乞求,所以牠的眼神應該帶點悲傷,甚至在我做選擇的時候,牠會 遠遠避開。可是我如果不選孔雀,牠一定活不下去。』 「活不下去?」 『小時候同學常抓麻雀來養,但麻雀被綁著以後,會不吃不喝,甚至 會咬舌自盡。我覺得孔雀和麻雀一樣,只要我一離開森林,牠一定 不想活下去。』 「記不記得我說過這個測驗的問法有很多種?」他掏出手帕擦擦眼鏡, 「我現在用另一種問法問你。」 『老師請說。』 「如果森林發生大火,你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你會帶哪種動物?」 『孔雀。』我回答。 「為什麼?」 『孔雀跑得最慢又不太會飛,如果不帶著牠,牠會被燒死的。』 「如果洪水侵襲森林,你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你會帶哪種動物?」 『還是孔雀。』 「為什麼?」 『孔雀不會游泳,一定會淹死。』 「那麼以這個心理測驗的機械式理論而言,你確實是選孔雀的人。」 他微微點個頭,「再多告訴老師一些你選孔雀的理由。」 『孔雀心裡很明白,牠無法在大火和洪水中存活下來,卻不肯求援。 牠只是站得遠遠的,靜靜看著我,眼神充滿著悲傷,而且努力壓抑 眼神中的悲傷以免被我察覺。我不知道最想帶哪種動物離開森林, 只知道如果不帶著孔雀,牠一定會死。我……』 話沒說完,我突然感到濃烈的悲傷,喉嚨也哽住。 因為我已將孔雀的眼神和李珊藍的眼神重疊在一起。 清了清喉嚨後,才又開口問:『老師,我真的是選孔雀的人嗎?』 「人的心理歷程是軟的而且具彈性,機械式理論是很難預測的,也會 常出錯。」他的眼神變得很慈祥,拍了拍我肩膀後,說: 「孩子,你要記住:別人不能論斷你,心理測驗也不能;只有你自己 才可以。」 說完後,他拿起水泥欄杆上的課本,朝我微微一笑後,便離開了。 我在原地想了很久,回過神後,才慢慢往大榕樹走去。 在樹下席地而坐沒多久,便聽見身後傳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剛剛課堂上的心理測驗,都沒看見你舉手,你到底要選什麼?」 回過頭,一對看似情侶的男女坐在另一邊樹下。 「我都不選。」男孩回答。 「為什麼?」 「只要我選了一種,就對其他四種動物不公平,所以我都不想選。」 「不行!你一定要選一種,即使你不想選。」 「嗯?」 「別以為你全部不選是重感情的表現,因為選了一種,只對其他四種 不公平;但若不選,便對五種動物都不公平。」女孩的語氣很堅定, 「所以一定要選擇,並帶所選的動物離開森林,不管那是什麼動物!」 男孩楞了楞,沒有答話。 我也楞了楞。 如果那五種動物中不包括孔雀,我可能也跟那男生一樣,乾脆不選擇; 但我已做出選擇,選了孔雀。 不管孔雀在那個心裡測驗中是否可以代表金錢及虛榮,或者美國, 我現在只知道李珊藍是孔雀、孔雀代表李珊藍。 我可以帶著孔雀離開森林啊,這是我的權利,也是孔雀的權利。 匆忙站起身,朝家的方向拔腿狂奔。 一進院子,還來不及喘氣,便猛敲李珊藍的房門。 我衝動到忘記禮貌和曾經發過的誓,伸手扭轉門把,房門沒上鎖。 只看了一眼,雙腳突然變成石塊,僵住了很久很久。 等雙腳可以移動後,我走回院子,緩緩在階梯上坐了下來。 我很清楚李珊藍走了,是那種不回頭的走法。 因為小狗不見了。 From: 痞子蔡 Date: 13 Oct 2005 21:20:03 GMT Subject: 孔雀森林(65)… Over * * * * * * * * 房東說,在我坐火車回台南的前一天,李珊藍便搬走了。 沒說要去哪裡,也沒留下隻字片語。 我希望帶著孔雀離開森林,但驕傲的孔雀卻選擇遠遠避開, 不讓我為難。 我打包剩下的東西,打算什麼東西也不留下。 只剩掛在牆上,李珊藍送我的那件藍色夾克。 拿起夾克,發現它遮住的牆上寫了一些紅色的字。 「我會驕傲地留在森林,或是走進另一座森林。 雖然我註定無法開屏,但你可以。 祝你開屏。 李珊藍 」 我曾告訴她,如果遇見真正喜歡的人,我會寫情書。 所以我寫了封情書,收信人是李珊藍。 署名不再用柯子龍,而是用本名蔡智淵。 將這封情書貼在牆上,與黑色的字、藍色的字、紅色的字混在一起。 臨走前,順便幫房東找新房客。 只花了一天便找到新房客,是個30歲左右的年輕男子。 他一走進樓上的房間,便被那片落地窗吸引住目光。 凝視落地窗許久後,他終於開口: 「這片落地窗好像千年未曾有人造訪的火山湖,寧靜深邃、晶瑩剔透。 雖然它不會說話,但我感覺它正浮上滿滿的文字靜靜訴說一個故事。 太棒了!我一定要住這裡。」 他越說越興奮,說完後轉頭看到一臉疑惑的我,不好意思笑了笑說: 「我是寫小說的,一個三流的作家。」 我淡淡笑了笑,沒說什麼。 「咦?」他注視著床邊的牆,「牆上怎麼會有一封信?」 他轉頭看著我,目光正尋求解答。 我看了他一會,便問了那個心理測驗: 『你在森林裡養了好幾種動物,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須離開森林,而且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你會帶哪種動物?』 他想了很久,回答:「那我就不離開森林。」 我楞了楞,又問:『如果森林發生大火,或是洪水侵襲森林呢?』 「我還是不會離開森林。」他說。 『為什麼?』 「這些動物都是我養的,不管我喜不喜歡。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彼此 擁有,也只擁有彼此。我沒有權利、也不想決定哪種動物可以活、 哪些動物該死。唯一能做的,就是陪著牠們,直到末日來臨。」 他的神情很認真,但過了一會便笑著說:「我的想法很怪吧?」 『不會。』我也笑了笑。 也許就像Martini先生覺得他跟我有緣於是告訴我他的故事一樣, 我也覺得這個年輕作家跟我有緣。 『想聽那封信的故事嗎?』我指了指牆上。 「迫不及待。」他說。 我請他坐下,然後告訴他我的故事。 雖然他聽得津津有味,但始終沒插嘴。 「兩年後,你會回台灣吧?」聽完故事後,他問。 『即使布希總統跪著求我,並抱住我大腿,我還是會回來。』 「是為了李珊藍?」 『嗯。』我點點頭。 「是不是因為她已變成你右邊的石頭?」 『不只是這樣。』 「喔?」 『我選孔雀的理由是因為如果不選孔雀,牠便活不下去。但我也是隻 孔雀啊,如果李珊藍沒有選我,我也活不下去。』 他沉默了許久,才開口說: 「我相信李珊藍一定會再回來這裡。」 『為什麼?』 「因為她知道你也會回來這裡。」 我笑了笑,覺得這個年輕的三流作家有股說不出的親切感。 「如果她回來,我會幫你轉交這封信。」他指了指牆上。 『謝謝。』我卸下了心頭重擔。 把身上的鑰匙交給他後,我跟他握了握手,轉身離開。 是那種心裡很清楚一定會再回來的離開。 終於要離開台灣這座森林了。 雖然榮安哇哇叫了半天,我還是堅持不讓他到機場送我。 我沒帶走任何一種動物,只有自己同行。 天快要亮了,這時候的夜最黑。 我一個人坐在空蕩的機場大廳裡,靜靜等待開屏。 jht. ~ The End ~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12.245.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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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我還沒買書XD 希望能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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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3 02:47, , 2F
終於有人開網路小說了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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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3 07:45, , 3F
這是在賺P幣嗎?? 我好窮! 下次讓我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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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3 20:35, , 4F
有沒有原po最近養寵物沒錢的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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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3 22:29, , 5F
這一篇文章值 3 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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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3 22:30, , 6F
複製貼上並不能賺P幣Q__Q
12/23 22:30, 6F

12/23 22:37, , 7F
我看完了耶,覺得比地獄門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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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5 15:53, , 8F
咦?地獄門就這樣默默中槍了,有人提到是該高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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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代碼(AID): #19JzN2Ja (ntufi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