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
昨天,我回大舅家看外公。
外公躺在那張我小時候經常爬上爬下的彈簧床,床頭那面深褐色的中
國式漆木櫃已經舊了許多,擺設數十年如一日,我從未窺見那櫃子裡放了
什麼,像秘密也像寶盒,外公、外婆總從那裡面變出銅板或紙鈔;銅板讓
我買冰或者零嘴,紙鈔讓我去畢業旅行時花用。
呼吸是多麼慎重的儀式呢?活著也只是這麼一口氣,吞吞吐吐,與心
臟脈動同步。但人會老,心臟跳動像皺紋一般越來越脫泥帶水的時候,竟
然變得這麼沉重。
彷彿我眼前的外公:緊閉的雙眼,潰散的意識,只餘張大的嘴不停呼
吸。
◇
外公不多話,他的關愛就是為孫子買一些吃食和玩具,也許是在母親
氣得要打孫子的時候,站上前,護住孫子然後淡淡地說:「小孩子嘛!」
也或者為孫子豢養一些動物,如孔雀、雉雞或者貓咪。
外公很少搭車,即使二、三十公里的路,他都堅持步行。走路時十分
專注,連他最愛的菸都不抽了,到了目的地便一口他最愛的飲料──茶。
直到七十幾歲那年,外公讓一個無照駕駛的青少年給撞斷了一條腿,他便
很少出過家門了。
外公不會說國語,他是清宣統年間出生的日據時代台灣人,我不知道
外公是否紮過辮子,著那一襲長長的馬褂,也不知道外公是不是能說得一
口流利的日語。我的台語,承襲於外公;一手四色牌,也是外公教的。
◇
記憶難以抽絲剝繭到每一個內裡都完整而清晰呈現,上了國中後,我
就難得回外公家幾次,外公每回都還是叫我的小名,說我小時候的事,一
直到他九十歲有點老人癡呆時仍舊是。
外公在我記憶裡那副清瞿的模樣,那樣硬朗的步伐彷彿時光定格,就
如同我在他的記憶裡,永遠都是一個八歲大的小孩一樣。
於是我比較知道了,上個月回去看他時,媽媽在他耳邊對他說:「拎
孫仔來況哩啊,哩歡喜否?哩哉呀伊是誰嗎?」外公點點頭說:「歡喜。」
我竟是有些心酸而想流淚,那種親情的血濃於水,即使在遺忘的邊緣,也
能叫人想起一點什麼。
◇
媽媽打電話來,還沒接起電話,我就知道,昨天已是和外公的最後一
面。
天冷得如此淒愴,夜幕低垂彷彿外公緊緊閉著的雙眼,時光無法倒流,
外公離我而去,離別的哀愁感覺好不真實,彷彿窗外街道的車流,楓金的
燈河在眼中漸漸迷離撲朔。
外公,在我的生命裡成為一個歷史名詞,失去而無法再找回。想念正
如呼吸吞吐,時時刻刻,那樣真實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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