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夏天畢竟還是沒有到來。
◇
前兩天媽媽打電話給我，說爸爸又住院了，要我去看他。我說好，掛
上電話，沒有太多的情緒，從知道爸爸罹患難以治癒的肝癌後，我時常在
心裡練習死別。
◇
沿著旱溪的方向，夜是冷了一點，城市的邊緣在此陷落成無邊的黑，
寂靜讓風的聲音更囂張，路燈不知為何失明，我想我是迷路了。
摸索著，在森冷闃暗的道路左拐右轉，終於找到了軍功路，往下直行，
就到了慈濟醫院。
其實我很怕醫院。
上星期五，學生出車禍腦出血住進加護病房，我才目睹生命之脆弱，
像一塊酥餅，才剛咬下嚐滋味，就碎得滿地屑屑。
我很怕，進到病房裡，爸爸不是記憶中那個我不甚喜歡，卻能大聲咆
哮，大口喝酒吃飯的爸爸。
◇
那天重新備課朱自清的〈背影〉，手冊裡寫到其實後來朱自清與他的
父親感情並不和睦，寫這篇文章是因為他想起了父親從前的好。
從國中開始念〈背影〉，到高中、大學、實習，第一年教書也上了這
篇文章，那時我並不能理解為何朱自清與父親感情不好，還要寫這樣一篇
文章，而且寫得這樣深刻。
今晚走進病房，看見躺在病床的爸爸，瘦成我孩提時代從照片中窺見
的尚未結婚的爸爸，手上扎著點滴，蒼老的臉龐因為看見我而微笑；國小
時每天騎二十分鐘載我上下學的爸爸，我在他的身邊尚不及胸口，如今我
已獨立到不回家也不會有鄉愁。
「如果忙，就不要來了啊。」爸爸說，眼裡卻是滿滿的感情。
那一刻，我好像懂得朱自清的心情了。
◇
媽媽很小聲地告訴我，爸爸現在活一天是一天了。
癌細胞在肝臟不定向地冒出來，膽已被切除，前些天的栓塞使爸爸不
太能進食，多吃一些就會嘔吐。
爸爸的生命正在流逝，時光的無情就是這樣了，一點一點地剝蝕氣力，
隨著日曆翻過，春去秋來，有一天這個世界與我血脈相連的人都將離去，
或者是我先一步而去。
這就是時間的秘密吧？而我是不可能有子嗣了，我只會像一瓣凋謝的
花零落成塵，灰飛，什麼都沒有留下。那時，我想起爸爸會不會想哭？
◇
走出慈濟醫院，暖暖的鵝黃光線在身後逐漸褪去，城市的邊緣仍然一
片陷落的闃寂，騎著車，回到賃居的房子，掩上門，我好像又回到了小時
候的那個夏天，那時爸爸聲音宏亮，在對街的路邊喚我，我爬上機車讓爸
爸載我回家，然後跟著爸爸進門，我輕輕將門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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