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時候，我只愛自己】16.
他在門口看著昂的車消失在夜裡，風把矮牆籬下的百日菊吹得顫巍巍
的，像翻飛的雪。走進家門，脫鞋，上闃黑的玄關，進客廳，黝黯的路燈
光從窗口透進來，看不清楚牆上的鐘幾點了，只有時間的腳步聲「篤、突；
篤、突」地迴響。
他在沙發上躺下來，蝦著身子蜷成一個問號，靜靜地想一整天發生的
事：夏樹睡了嗎？紫伶好點了嗎？儼現在在哪裡呢？昂會想念他還是遺忘
他？還有江……
「嗶嗶！嗶嗶！」手機傳來收到短訊的聲音。
他從沙發裡彈起來，在東西零亂的桌上找到手機，打開一看，小小的
螢幕寫著：「我是嶽，京都的夜沒有櫻花，只有細細的雨，落在我的手上。」
「生日快樂。」手機冷光螢幕換頁後，四個點陣字映入他的眼簾。
他輕輕地笑了，很疲憊卻感覺好甜蜜。摟緊自己的雙肩，他期盼自己
在夢裡可以飛到京都去。閉上眼睛，他看不見自己，卻看得見嶽走在金閣
寺前雨夜的背影。
「嗨。」也許，嶽會轉過頭來給他一個日式微笑。
「やあ、しばらくですね。お元氣ですか。」他會這麼說吧？他想。
也許……在夢裡……
◇
清晨六點鐘，貓跳到胸口喚他。他睏極，不理貓便又閤眼。貓伸出小
小的爪抓他。他才想起來，每天這個時候，嶽總會帶貓去散步的。
「好好，知道了。」
他去盥洗一番，腦袋清醒了許多，從鏡中他看到自己的髮長了好多，
瀏海已經蓋過了眼睛，正滴答著水珠。新長出的黑色頭髮和褪去顏色的前
半截顯得好不搭軋，呈現黑、栗子色、焦黃的髮流在眉睫之間看來好突兀。
那正如同時間輕劃過記憶上的痕跡一樣。在在訴說著光陰流裡一切都
會變遷，一切都不具可逆性。
出了浴室，日光已悄然走進落地窗裡，貓把自己曬在朝陽裡，看見他，
喵喵地叫起來。
他換上不合身的嶽的Ｔ恤，背上畫板，抱著貓出門去。
◇
天光已經亮透，城市在甦醒之中也漸漸地熱起來。公園裡的池塘荷花
開得正美，翠綠的荷葉托著薄薄的曦光，他大力吸一口氣，荷塘的清麗全
在胸間化成軟軟的舒暢。
貓蹭著他，他在荷花池前的木板凳坐下，貓跳下他的膝蓋，安靜地趴
了下來。
他從畫板後的夾層拿出鉛筆，畫起素描來。
「畫得真好。你是美術系的嗎？」一個有些沉的聲音傳來，他一轉頭，
差點被嚇昏，不知道什麼時候，背後站了五、六個早上來練太極的老先生
老太太。
「真的耶。」一個老太太湊過來看，一把就把畫整個拿過去。「不錯
喔，水面光影的對比掌握得很好，構圖雖然簡單卻滿完美的。尤其是遠近
物體關係的描繪很細緻喔。」
他尷尬地笑了笑：「謝謝。」
「咦，之前不也常有個年輕人帶著隻貓在這裡畫圖？很久沒看到他了
耶？」其中一個看來較年輕的阿姨說。「我還想說要介紹我家女兒給他當
女朋友的說……」
「免了啦，就是妳每次這樣跟他講，他才嚇到不敢來的。」老先生說。
「你也認識他吧？他是個好人。」老太太邊小聲說邊把畫還給他，一
行人便離開了。貓始終很安靜地陪在他旁邊，他望著水面粼粼的金光，吹
起一陣風，金光晃啊晃的，像嶽靈氣逼人的眼睛眨巴眨巴。他把衣領往上
拉，蓋住了口鼻，嶽的氣味於是充滿了他。
貓跳到椅子前草地上，亦步亦趨地走近池畔，彷彿有什麼吸引他。
他起身往前，抱起貓，看見池子裡飄著好幾瓣荷花。
◇
嶽有次神秘兮兮地要他猜手掌裡放著什麼。他猜了好多東西就是猜不
著。後來嶽打開大大的手掌，裡面躺了兩瓣淺紫紅色的荷花。他向嶽要了
來，夾在信紙裡。
那天晌午，他們去「保太郎」吃日本料理。在寧謐的午后街道上散步，
嶽牽著他的手，說能夠這樣子悠閒真好。他說對啊，我覺得好幸福。風撩
亂他的髮，嶽順手便為他梳理，他羞赧地臉紅，嶽說好可愛。
「你愛我嗎？」他小小聲地問嶽。
「啊？」嶽沒有聽清楚。
他生起氣來：「笨蛋。討厭鬼。哼。」
嶽沒有怎麼樣，卻笑著抱了他一下又趕快放開。
那在嶽懷裡的短短三秒鐘，是他覺得最幸福的午后。
隔了好幾天，他聞見抽屜裡有股怪味道，在信紙裡的荷花瓣竟然變得
霉黃了。他告訴嶽，嶽說美麗的東西本來就放不久的，然後又轉身去看他
的村上春樹。
他坐在書桌前怔忡地思考嶽的話，荷花腐敗的味道縈迴不去。他忽然
覺得惶惑：嶽愛他嗎？
悶悶不樂好幾天後，嶽說，以後再不撿荷花瓣回家惹他難過了。
◇
嶽對每個人都很好，是嗎？對他，卻是特別的好，對吧？他帶著沒有
畫完的圖，往公園出口走去的時候，在心裡問自己。他可以想像嶽每天早
上畫圖時和那些老人們道早的神情，還有他抱著貓從同樣地方走過的樣子。
他忽然覺得好後悔自己早上愛賴床的壞習慣。
◇
近晌午了，城市變成一個烤箱。鳳凰樹上老是那樣開著紅得要燒起來
的火燄。巷子不知道怎麼的，一個人影都看不見。日光狠毒地灼著他，他
把貓抱在胸前的陰影，背著畫板的樣子，看來狼狽極了。
「唷。」儼不知道從那出來，擋在他面前，遮去刺眼的陽光。
「去吃午餐吧。」儼帶著墨鏡，笑得好開朗。
「你嚇人啊？！還有啊，怎麼每次你出現就是吃？你不煩我都煩死了！」
「喂……」
「不過算了，今天我生日，不跟你計較。」
--
記憶像是一張複寫紙，沒有歇止地拓印著相同的寂寞。
熟悉的街角，轉過第三條巷子，同比例複製的夜色漲滿
煙藍色的燈光。蜇過石階梯向下就是海洋，走在長長的
灰色堤岸，遠方成為舊日圖騰的我們洇泳像魚，眼睛在
藍得邃深的海水中逆光彷彿一枚一枚的魚鱗。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sie.ntu.edu.tw)
◆ From: 61.217.233.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