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很多人跟我一樣,看完電影傻在電影院,覺得有一種很複雜的感覺,
又說不上來。就像最後一幕梁朝偉的表情,很壓抑很壓抑,可是卻有一種滿
滿的什麼,快要溢出來了。
男女主角的表現都很內斂節制(我想這與導演的風格有關吧),戲裡的王佳
芝和易先生,都背負著生命何其沉重的重量,但他們都往心裡壓,他們不呼
天搶地、不嚎啕大哭的,有時連默默地倘著淚都嫌多餘,可是這種哀傷是更
有力道,那陰鬱的眼神是會讓人心痛的。
這部原著小說收在張愛玲的《惘然記》中,我是很久之前就看過了,可是當
時不覺得篇小說情節這麼曲折又淒艷。如今看完電影再回去看小說,真覺李
安把許多伏筆都鋪陳開來了,在這麼短的小說裡,居然有一個千迴百轉的故
事。
以故事情節來說,最妙的地方,在三年前他們於香港首次計劃引誘易先生,
任務進行到一半,看似有點眉目了,可一通電話,易先生竟然回上海了。這
讓粉墨登場的所有演員,全傻了眼。
好似一齣舞台劇,前方演員還在聲嘶力竭地演著,後台卻已收拾得一乾二淨,
燈光音樂佈景全撤了。一齣嘎然而止的戲,演員不僅錯愕,而且難堪。
(作為觀眾,看到這裡,也傻眼了。沒料到劇情急轉直下,這簡直就是反高
潮呀!但真忍不住在心裡佩服原著與編劇,妙啊,這一著棋!)
最最難堪的莫過於王佳芝,她投入角色、付出了心力,甚至為真實演練男女之
事而犧牲了貞操,她已經豁出去了,可是易先生竟然走了,她的戲非但演不下
去了,更一瞬間從一位背負民族大義的要角,淪為一位丑角。犧牲全部成了一
場鬧劇!
所以三年後的機會,儘管任務更險峻、情境更艱難,她也要答應的。這場戲要
演下去,她的犧牲付出才有意義,她當時做的一切才不會顯得荒謬可笑,或許
更進一步地,自那種荒唐感與失敗感中走出,去證明當時的粉墨登場不是兒戲。
──否則,連她都要嘲笑自己。
我不認為王佳芝的犧牲是為什麼民族大義的,從頭到尾都不是。張愛玲也不是
把她塑造成這種女人。她最初因為喜歡鄺裕民接下這任務的,但三年後她的義
不容辭,倒像是為了自己去完成一些什麼,彷彿這件事情沒有繼續,她就會一
直為自己感到不值。
***
電影中的三場床戲,從一開始就是媒體焦點;也有人質疑李安為什麼要這樣處
理這個劇本。可是看過電影,你就會覺得這麼激烈露骨的三場性愛戲,放在整
齣電影裡,可以帶出某種層次感。
關於性的部分,小說寫得隱晦,只有這兩句露骨些,「到女人心底的路要通過
陰道」、「每次與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郁都沖掉了,只因一切
有了個目的」。
「到女人心底的路要通過陰道」這是張愛玲引用的,她在小說中還有反駁一番
。可是這句話帶個一個事實──女人是無法把性和愛分開的,男人可以性愛分
離,但女人很難,不管是由愛而性還是由性而愛,身體的感覺與經驗都會讓她
意亂情迷的。
看這句話的時候,我突然聯想起簡媜一段句子,剛剛好用來詮釋,「男人的身
體是海,船過水無痕;女人身體卻像土壤,精密的連一片花落,猶似墜樓人。」
如果簡媜說對了,女人的身體是那樣細膩敏感,就連落一片花瓣,都像一個人
墜樓一般。那王佳芝在這場漢奸對特務的攻防戰中,她怎麼會贏呢?不管是贏
或輸,她都會很痛苦的,因為那是以她的身體為戰場的一場戰役啊!
而三場性愛戲雖然那樣赤裸露骨,但我相信在那樣的情節氛圍中,那無法讓人
有任何綺想。因為即便是最激烈的交歡與高潮,他們的表情卻逼近肅穆而哀傷
,令人感覺背後有種巨大的、說不出的痛苦。他們兩人,一個漢奸、一個特務
,都背負著太多的壓力與秘密,身不由己、言不由衷,他們的心靈都是沒有出
口的。只有在床上透過汗水淋漓的糾纏,他們才能找到宣洩出口,才能不再是
易先生和麥太太、不再是漢奸和特務,而只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
電影對於王佳芝和鄺裕民間的感情,並沒有著墨太多。但我覺得這是很重要的
一條線,藏的比露的還多,只是電影用很簡短精要的篇幅去處理。
那其實也不用說太多,王佳芝一句「三年前,你可以的……」,我想觀眾就都
懂了。
王佳芝與鄺裕民互有情愫,但那只在兩人的眉眼間、微笑裡,隱而不宣。可是
王佳芝卻為這段(若有似無的)初戀,接下了一個危險的任務,簡直是赴湯蹈
火了。
「三年前,你可以的……。」這在故事很後面了,是鄺裕民要吻王佳芝,她推
開他跑開前說的話,那時她已經愛上易先生,不可自拔了。三年前你可以的,
可以什麼?因為欲言又止,所以讓那說不出口的一些曖昧又複雜的什麼,都在
心裡又翻騰一遍了。只是,為時已晚。
我想起《半生緣》中,飾演曼楨的吳倩蓮對黎明說的,「我們回不去了……。」
如果這是王佳芝的初戀,那她這場初戀儘管根本沒有什麼,卻如此椎心刺骨。她
答應扮演麥太太時,只是一個單純的女大學生,對日本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卻看
著喜歡人的滿腔熱血,於是毅然決然地說:「好,算我一份。」
她那冷靜內斂的外表中,一定藏著炙熱的情感。可是這份情感,卻沒有得到鄺裕
民的回應,雖然他也不是沒有感覺的。
三年前,鄺裕民可以為她做的事情太多了。三年前他可以愛她認定她、可以免於
她陷於這痛苦深淵、可以保護她、可以不要讓她落入將初夜獻與梁潤生的難堪(
甚至可以阻止這麼荒謬的事情發生)……,可是他什麼都沒有做,他只會用痛苦
的眼神看著她。
當她崩潰地說,「他不只是要鑽入我的身體,他還像是一條蛇一樣要鑽到我的心
裡……」那是她求救的訊息!可是他還是什麼都沒做,只是默默地離開。
小說寫說她後來是恨他的,她當然要恨他。我想王佳芝對鄺裕民一定是失望透頂,
也傷透了心的。她喜歡的男人將她推入了這種田地,然後束手無策,甚至有些袖
手旁觀。
這個實在過於天真、過於溫吞也太無能的男人,確實沒有立場在三年後表示一些
什麼,真的為時已晚了。
****
我一直覺得,易先生這個角色很難詮釋。王佳芝的情緒雖然複雜幽微,倒也不難揣
摩,但易先生的角色是更加深沉的。
他分明是一個壞蛋,隻手遮天、心狠手辣、殺人如麻,但這樣一個壞蛋,他也有柔
情、有理想、有壓力、有掙扎,他孤單空虛恐懼壓抑,更有很多很多的天人交戰和
不可自拔。(梁朝偉真的把這個角色的深沉性和立體性演繹出來了(也把我電暈了)
,真的很厲害。)
這個深沉複雜的男人,他有權勢、有財富,也是個情場老手和性愛高手,涉世不深
、內心單純的王佳芝,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她顫顫巍巍地扮演她的麥太太,卻猝
及不妨內心領土的淪陷。
就像送禮物給情婦這回事。他不是直接帶她去買,而是以一種曲折迂迴與神祕的方
式,當王佳芝在小舖中遞出信封,發現他其實是要送她鑽石時,她臉上的表情是很
耐人尋味的。這個特務到這裡已經完全鬆懈防備了,她不是麥太太了,她只是一個
女人。
所以當易最後在珠寶樓中,握著她的手溫柔地說:「別拔下。你跟我在一起……」
王佳芝全面棄守了,她叫他快走。任務失敗了。
是逢場作戲也好,那堅定果決的溫柔,竟是她等了三年的鄺裕民給不起的。
因此最後,在慌亂的街道上,她拿出任務失敗時準備的那顆藥,沒吞。她留著不死
,她要賭一賭的,賭這個男人會不會放她一馬。賭兩人再見一面。
她賭錯了。無毒不丈夫。
儘管易最後的那一抹淚,證明他不是沒動情的,但王佳芝還是得死。他寧願聽著行
刑的鐘聲,看著曾經兩人曾纏綿的床褟,煎熬痛苦,然而王佳芝非死不可。因為他
要忠於角色、忠於職責,他有上級、有使命、有任務,一個曾經在他家住過的間諜
,是萬萬不能留著的,不管他是不是愛她。這是他的代價和割捨。
我不知道臨死前王佳芝那個表情代表了什麼,她後悔嗎?她因為愛上一個男人接下
這個任務,又因為愛上另一個男人結束這個任務。她的一生為情落得如此,讓我想
起張愛玲的另一句文字,「玻璃裡的蝴蝶標本,鮮豔而悽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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