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帳（二）
第四個來診的是一對母女
女兒是我們這邊長期的精神分裂症個案
從國中就開始發病了
最近女兒症狀加遽
頻頻跟家人爭執、 一哭二鬧三上吊
所以被媽媽強迫帶來
問診的過程中母親一直代替女兒發言、並且指責女兒的行為
是精神科常講的high EE現象
指的是精神分裂症病友的父母或照顧者
對於病人過度批評、充滿敵意、或者過度涉入病人的所有事務
這樣的互動關係對於病人的康復往往造成很不利的影響
而且也會干擾治療、使得症狀難以改善
醫療人員對於high EE的家屬也很頭痛
甚至對於這樣有害又頑固的態度相當憤怒
跟這樣的母女檔談話是個痛苦的過程
歷經一個多小時的心力消耗
最後她們終於決定要排床住院
（誠如標題，這篇完全是個流水帳）
第五位個案也是親子同來
求診的是一個19歲的年輕混血男生
媽媽是台灣人、爸爸是美國人
這男生長得是典型的混血明星臉
皮膚白皙五官立體又留個小鬍子
放在高中裡大概會迷死一卡車少女
他在國中就被診斷為重鬱症
講話也是一派憂鬱
他說「四年前有個女孩瘋狂地愛上我」（他真的是這樣遣詞的）
那女孩卻在最近要跟他分手
所以他一心尋死
然後又談到他讀尼采
他覺得自己是個非凡人
了悟了萬事的價值
雖然這種充滿奧妙姿態的行文方式在一些無病呻吟的部落格上還蠻常見的
但連一般說話都是這個樣子就比較少了
加上他一些早發的憂鬱症狀
我有點擔心這種學究式的講話方式
還有過早出現的哲學性思考
可能會是精神分裂症的早期症狀
他過去的病歷也記載著r/o schizotypal personality disorder
可見他這種說話方式持續已久
這種人格疾患是精神分裂症的高危險群
不過書上講典型的表徵是迷信、有第六感、講話抽象神秘
我在急診當時並不完全有這種感覺
可能以前在門診還有談過其他更隱晦玄妙的話題吧
雖然分裂病性人格疾患是一種很特別的診斷
對我這種嫩咖而言很有吸引力
不過在急診這個當下要面對的還是他的自殺意念
他手上佈滿了割腕跟香煙燙傷的傷痕
他說這是他兩年來不斷想要自殺的結果
但是現在醫院病床人滿為患
也只能讓他先留觀待床
第六個個案也是被救護車送來
他也是本院的常客
由於長期酗酒導致憂鬱症
經常有自殺和傷人的突發狀況
因此三不五時就會被送到急診來
這時候已經晚上十點多了
我在傍晚的時候其實就接到他女兒打來急診的電話
一個小女孩的聲音
說他爸爸是我們這邊的病人
一個禮拜前才剛逃出院（趁家人帶他外出透氣的時候馬上溜走）
今天下午又開始喝酒發瘋
一下子威脅要打她、一下子又威脅要自殺
還恐嚇女兒不能報警
不然就殺了她
我接到電話的時候
也只能叫她趕快call媽媽或者任何長輩到家裏保護她的安全
必要時還是得報警或叫救護車把爸爸抓起來或送醫
遇到這種狀況的時候其實很無奈
一方面因為我們不是警察
不能派人去「救」他們（她還有個弟弟也在家）
只能被動等人送來急診
再從另一個面向考慮
也有些更複雜的家庭是家人要構陷某人是精神病患
因此我們必須一貫立場
不能單憑一面之詞做出回應
這讓醫療更呈現被動的角色
經過幾個小時的折騰
她終於還是叫了救護車將爸爸強壓過來
救護車一開門爸爸立刻狂奔逃走
這時我其實還在跟混血兒家庭會談
只聽到外面救護車關門和「碰」的一聲
救護車上的緊急救護人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又抓回來
這樣的個案當下幾乎無法溝通
在急診也是大聲咆哮、不斷找方法要逃出去
（急診內是封閉式的，因為大部份的個案都想逃走）
（再一次說明精神科醫師跟精神科醫院是多麼不受歡迎的地方）
這時有緊急救護人員為證
就可以確定個案的確有暴力威脅
問他今天晚上發生什麼事
他都是說「沒有阿」「不要聽我女兒胡說」
那副耍賴的嘴臉跟醉醺醺的樣子也是讓人很想巴下去
病人酒精中毒的狀況顯然還沒緩解
又開始動手動腳、到處逃竄
跟我一起看病人的學長是一位……嗯……非常崇尚男子氣概的傳統男性
在病人走到他的身邊開始顯得不安分的時候
學長便先一步把病人抓起來、並且將病人手腕轉到背後制伏
事實上病人是一個五十多歲瘦弱而略顯老邁的酒癮者
沒有太大的力氣
我覺得要用到這招未免也太戲劇化了
學長事後用充滿男主角英雄式的口吻說：
「我不喜歡別人走到我的左手邊，因為我的左手動得比我腦子快」
這時我的確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忍俊不笑
並勉力抑制自己不要說出「那顯然你的腦子罹患退化性關節炎」之類很婊的話
好啦
雖然學長有點自戀和戲劇化
但他是個熱心的學長
對我這種菜鳥而言有熱心的學長來指導總是比較好的
這個飲酒的病人一直平靜不下來
後來終究被約束起來
可憐的小女兒只能一起留在急診過夜
在這樣的家庭中生長的小孩往往必須更早熟
被迫獨立去處理超出自己年齡該思考的事情
有些因此成為更成熟世故的人
但也有些小孩在源源不絕的挫折中提早放棄人生
重複上一代的行為模式
（這在酒癮的家庭中又格外常見）
看著這個小女兒
忍不住想起這些可能的故事發展
但我沒有太多時間為她長吁短嘆
值班還沒結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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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翁@精神科。事件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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